第四章 樹海螢火
送葬的隊伍朝三人躲藏的樹叢注視許久,在此期間,他們三人屏住呼吸,甚至擔心是否連眨眼都會發出驚動他們的聲響。突然之間,所有送葬者竟一齊露出痛苦而扭曲的表情,張口嘶吼,尖細的聲音讓吳邪忍不住摀住雙耳,並下意識地閉起眼睛。
等到噪音漸緩時,吳邪睜開眼睛,再往那樹林深處望去,卻發現送葬隊伍不知何時已消失無蹤。
「咦……消失了?」發出疑問的是胖子。貌似他剛才也因為突然其來的尖聲厲喊而摀耳遮眼,因此沒看見那群人究竟如何快速地從林子中離開。
「小哥,你有看他們往哪個方向去嗎?」吳邪回頭詢問。
「散了。」張起靈回答,一面將背後的黑金古刀抽出,視線警戒地在四周搜尋,「但是,恐怕還沒有離開。」
「散了?你是說那些人分開行動了嗎?」胖子見狀,也抄起開山刀,並驚恐地四處觀望,深怕會有人突然從黑暗中攻擊他們。
「不是,」張起靈做了手勢,示意吳邪和胖子將行李背起,準備暫時撤離營地,「那些東西不是人類,恐怕是──」
張起靈話還沒說完,吳邪便覺得脖子一陣酥麻。他伸手往後一抓,發現是隻長長扁扁的硬甲蟲,約莫十五公分長,兩側有一排翹起的鉤刺。
「屍蟞?」沒料到會突然抓到大蟲子,吳邪倒抽一口冷氣,趕緊將蟲甩在地上。
「是螢蛆的成蟲。牠們成群飛行,排列出送葬隊伍的形狀。」張起靈一面解釋,自己也揹起登山背包,然後示意胖子帶路,「我們必須趕緊離開這裡。」
「我操,天真你從身上剝下來的這隻忒大,該不會是螢蛆王吧?」胖子望了地上那隻硬甲蟲一眼,只見蟲子身體的尾部隱約散發幽幽的螢光。但是他並沒有花太多時間研究蟲子的構造,而是趕緊回想剛才在篝火邊琢磨的地圖,並提步朝方才送葬隊伍出現的方向快步前進。
「那隻只是幼蟲。」張起靈緊跟在後,並迅速揮刀將一隻蜇伏在胖子背包上的螢蛆拍下來,這隻又比方才吳邪擲在地面的大上五公分,「這東西在夜晚出沒,會分泌體液把獵物融化之後再吸食,這個地區的品種恐怕連生物的骨頭都能融化,吸收的骨磷能讓他們的尾部發光。」
「我們誤闖了蟲子的棲息地?」吳邪提步跟上前方的兩人,腦海中浮現自己的脖子被腐蝕潰爛,而螢蛆們蜂擁而上、爭相吸食的模樣,便覺得一陣反胃。
「不知道……」張起靈突然迴身,朝吳邪的頭頂大刀一揮,後者便覺得有某種黏液濺到的自己的頭皮和額頭上,於此同時,兩人交換了在隊伍中的順序,變成由張起靈殿後,「但是今晚一直沒聽見其他生物的動靜,恐怕和這種蟲子脫離不了關係。」
「動物們都逃了?」胖子此時也察覺,螢蛆不僅藏在樹叢裡,還會從樹上掉落到人身上,只好一面開路,一面將攀附於樹枝上的蟲子砍半,「……該不會是被吃光了?」
「這麼可怕的東西,怎麼會至今還沒入侵我們幾天前離開的那個小鎮?」吳邪一面奔跑著,同時也抄起開山刀,雖然胖子已經在前面幫他清理道路,但還是有幾隻會突然從旁邊的樹叢彈跳到他身上。
「恐怕這些螢蛆有強烈的地域性,」張起靈的聲音從吳邪身後不遠處傳來,看樣子是好好地跟著兩人後面,難得沒落隊、鬧失蹤,「附近可能有什麼東西,是牠們生命週期的核心。」
「他娘的!這又是怎麼回事?」胖子猛然停下腳步,讓緊緊跟在後面奔跑的吳邪差點煞不住,只好一頭撞進胖子身旁的矮樹叢。
「胖子你搞什……」吳邪正要發難,一抬頭卻也愣住了。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座約莫足球場大的湖。
但是用「湖」這個字眼形容出現在他們眼前的綠波,其實並不正確。所謂的湖,是指出現在地勢低漥處的大型水體,然而這片綠色的水體卻是硬生生地出現在森林裡,與其說是湖,不如說是一層附著在地表的黏液。黏液透出淡淡螢光,使人產生錯覺,以為這片湖水清澈而深邃,而被黏液包覆在其中的樹木彷彿,從湖中生長出來,形成了一幅從湖中長出森林的奇景。星光加上湖水本身透出的光芒,讓三人能夠判斷出這片綠色液體的範圍,也因此讓眼前的景象更顯詭譎。
於此同時,胖子隱約在森林的間隙,看見湖對面有座高大的建築物。
「我操,真的是仙宮,那徐老頭講的故事成真了。」胖子喃喃地道,說著,便沿著綠色物體的邊緣行走,想繞過去一探究竟。
吳邪聽到這番話,抬頭往湖的另一端望去,發現胖子所言不假,眼前真的出現了一座琉璃瓦砌成的宮殿,就矗立在虛無縹緲的湖岸邊。
「等等!」隨後趕上的張起靈一把抓住胖子,迫使後者停在原處,「不管你們在湖的對面看見什麼都別相信,那只是幻覺而已,不是真的。」
「咦?你的意思是,那座仙宮是海市蜃樓?」吳邪原本也想跟著胖子行動,此時只好按捺下好奇心,不敢跨出一步。
「並非海市蜃樓。」張起靈搖頭,「在看見送葬隊伍的時候,我們的眼睛就已經中了幻術。那些螢光閃爍的頻率有暗示的效果,會讓我們看見自己心裡想見的東西。」
胖子和吳邪一聽,便明白了張起靈言下之意──倘若他們貿然走向那座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塔樓,十分有可能會直挺挺地走進一整群飢腸轆轆的螢蛆幼蟲中。許多動物皆會使用皮膚上發出的生物光,以達到補食獵物或誘騙天敵的效果,吳邪心想,但像螢蛆這樣利用微弱的閃光,對其他生物的腦部進行催眠與暗示,倒還是頭一次聽說。不過,這樣就解釋了為什麼他會在送葬隊伍中看見自己的臉……恐怕方才那一切都是自己的想像力在作祟。
「那麼,剛才一路走過來,哪些是真、哪些又是假?眼前這座湖也是幻覺嗎?」就連見過不少世面的胖子,聽了張起靈的解釋,也不禁覺得有些駭然,「……我操,如果那些掛在枝頭上的蟲子都是幻覺,那胖爺我剛才不就做白工了?」
「至少我能肯定,螢蛆是真的。」吳邪按著脖子,代替張起靈回答胖子的問題,「……剛才還沒感覺,在林子裡奔跑、出汗之後,被蟲子螫咬的地方就開始刺痛了。」
「哎,天真你的脖子被融掉了一層皮啊!」胖子提著手電筒,湊過來觀察他的傷口,「那蟲子好厲害的口水!所幸只有傷到表面,範圍也不大。」
「小哥,這湖邊安全嗎?我能不能先歇歇,讓胖子幫忙處理一下破皮的地方?」吳邪見四周沒有螢蛆的蹤影,後方也沒有蟲子繼續追過來,便有點安心。
張起靈沒回答,他反手將黑金古刀收回身後的背袋中,從一旁的樹叢折下一段枝枒,然後在湖的邊緣蹲下,用樹枝撥弄那綠色青苔狀的半透明物質。詭譎的是,那樹枝彷彿真的插入了湖水之中,樹枝的前端沒入地面,而四周則泛起漣漪。
「這綠色的玩意兒還有深度?」胖子也湊過來,看小哥撥弄這片莫名出現在森林裡的綠色物質。
張起靈將手中的樹枝舉起,只見方才插入綠色物體的沾上透明的膠狀液體,前端卻還看得出來有泥土的痕跡。他用指尖觸摸附近土壤的質地,判斷這片湖下方的土壤產生了液化現象,而綠色物質即是從土裡冒出來的液體。湖水邊緣的液體分布並不均勻,平均深度約莫才二到三公分,淺處甚至連一公分不到,只能算是薄薄地鋪蓋在地面上的一層液晶狀物質。
「瞧,水裡有東西!」吳邪蹲在湖的邊緣,用手電筒往裡頭照射,這才發現眼前綠色的物質並不均勻,乍看之下像湖水的綠色液體,實際上是由成千上萬個綠色的顆粒與透明的果凍狀液體所構成的,而方才樹枝插入水中興起的水波,其實是那些活生生的綠色顆粒,以樹枝為中心呈輻射狀四散的結果。
很可能是逃避外物入侵的某種微小生物。
胖子從旁邊的樹叢找來一顆拳頭大的石頭,往七、八公尺遠的前方扔去,只見那石頭猶如被拋至普通湖水一般快速沉沒,而且不僅帶動了漣漪,原本以為是膠狀的液體表面甚至還有水花濺起,不知是這些綠色顆粒狀的生物在逃離石頭時剛巧呈現出此種模樣,抑或是這片綠色物質有意模擬大自然的現象,將自身擬化成一般的湖水。
他們在湖邊佇立許久,中途胖子曾小心翼翼地走到較為遠離綠色液體的地方,發現螢蛆仍群聚在附近,但是卻不敢靠近。
「那些蟲子都不敢接近這裡,小哥確實說牠們是夜行性的吧?或許我們可以在這裡等到天亮。」胖子抄著手電筒和開山刀回來時,刀刃上又黏上了新的蟲子碎片和汁液,看樣子是與螢蛆搏鬥了一番,「怪哉,難不成這湖是山神打翻了防蚊液?」
「或許是某種更可怕的東西,連那些餓昏頭的蟲都懂得退避三舍。」吳邪回想起以往倒斗的經驗,知道所謂的不合常理之物,通常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雖說如此,但他和張起靈在湖邊觀察了良久,也不見那綠色液體有移動或造成危害的跡象,因此吳邪便將登山背包卸下,讓胖子幫忙處理後頸的傷口。張起靈回頭望了吳邪和胖子一眼,倒也沒阻止,便又繼續觀察湖的動向。
為了預防再次遇到必須緊急撤離的情況,他們並沒有把裝備卸下,此外,因為不明白篝火是否會吸引螢蛆,再加上湖本身便已發出淡淡的綠光,所以他們也並未生火,幽冥的螢火映在他們三人身上,從背光的方向望去,便劃出了身形的輪廓。
「我說天真,倘若那仙宮不是幻影,你認為那裡頭有沒有放著冥器啊?」胖子半蹲著將吳邪後頸的傷口料理妥當後,便站直臃腫的身子,然後望著湖對面的仙宮如此興嘆。
「那是仙宮,又不是人家的墳,哪來的冥器?」吳邪也坐下,用手撐著臉說話,「不過,倘若真是仙宮……那裡頭放的恐怕是仙藥或神器吧?」
「喔?」
「如果真的是仙藥,那就絕對比冥器值錢啦!」他摸摸後頸的紗布,繼續無聊地與胖子瞎扯淡,「畢竟自古以來,人只要死了就能入斗,但是能入仙宮的有幾個?話說回來,如果真的拿到仙藥,自己吃都來不及了,誰還捨得拿去賣啊?」
不料,聽對方這麼一說,胖子的心就癢了。
「哎,既然那蟲子不敢接近湖,我沿著湖繞過去探個究竟,沒準兒小哥猜錯了,那仙宮根本不是幻覺呀?」如果是在斗裡,張起靈的判斷是沒人敢不從的,但這裡是地面上,又是看起來與陵墓毫無瓜葛的森林,胖子便有些心存僥倖。
「什、你想做……」
不待吳邪阻止,胖子說著,便以一種對他的體型而言略顯辛苦的速度快步往綠色液體的彼岸跑去。
吳邪沒想到胖子連不在斗裡都能做出脫序的行為,當他突然意識到應該把對方拉住時,便發現自己只能遙遙望著對方的背影逐漸遠去,於是他只好又焦急又無奈地轉頭望向張起靈。
「小哥!你怎麼沒攔著他?」
被點名的人原本仍站在湖邊,聽到吳邪的聲音,這才轉過身來。
「……距離太遠。」
「唔、但是你可以立刻追上去的啊!」看見湖與原本胖子站的位置距離約莫有五、六公尺遠,吳邪頓時也覺得自己有些強人所難,但又不好直說。
「那你怎麼不追?」張起靈一面說著,一面往吳邪待的地方走來。
「我剛才坐在地上,光是站起來的時間就夠胖子跑到一百米之外了……欸,你幹嘛?」
吳邪雙手抱膝,愣愣地望著張起靈在他的身旁坐下,剛好是胖子方才離開的位置。
「還疼嗎?」他伸手朝吳邪的後頸探去。
難得那只悶油瓶主動與自己產生互動,照理說吳邪應該會感到相當高興。可惜事實是,當他看到張起靈異於尋常的舉止,當下的直覺反應卻是訝異地瞪大了雙眼,鬆開原本環抱在膝上的手,然後趕緊遮住自己脖子上的紗布,身體朝遠離對方的一側迴避。
「小哥你……你怎麼性格丕變了?」吳邪沒注意到自己的聲音高了半度,「莫非是掉進湖裡,被湖中女神調了包?」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面前應該要出現三個張起靈才對。話才剛說出口,吳邪就在心中默默吐槽自己。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張起靈見狀,便不再關切吳邪的傷勢,轉而將視線移回綠色的湖狀液體,至於原本向吳邪伸出的手,則挪到自己身後的草地上,以毫不費勁的角度支撐坐在地面的上半身。
「你不擔心胖子?」吳邪見張起靈立即又變回了原本的悶油瓶,突然覺得有點惋惜。
「不必擔心。」他遙望著湖的另一端,「……湖的對面,什麼都沒有。」
「聽起來貌似你和這湖很熟啊。」說出這句話時,吳邪下意識地感受到一絲異樣,但他還來不及將之捕捉查檢,那種奇怪的直覺就已經一閃而逝。
雖然專家掛保證說不必在意,吳邪卻仍相當擔心獨自行動的胖子,而此時坦然坐在身旁的張起靈,則讓他更加地心神不寧,總覺得應該說些話或找點事情做,以避免兩人又再度被沉默包圍。吳邪納悶,究竟是因為自己善於製造句點,抑或是張起靈的命格裡頭寫著「冷場」兩個字?他想著等胖子回來,一定要胖子幫忙評評理。
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隨意撿起身旁一塊扁圓的石頭,往湖面平平地拋去。石頭在綠色液體的表面上彈跳了三次,然後才沒入透著淡淡螢光的物質中,看來湖心的深度比他們在岸邊預測得要深。
沒料到自己坐在地上也能打水漂,而且還是打在根本不知為何物的的液體上,吳邪頓時覺得可以在履歷表上多加一筆特技。
張起靈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然後起身,從後方的樹叢裡撿起一顆石子。
「吳邪。」他將手中的石頭遞給對方。
「你做啥把這玩意兒給我?」他將石頭從張起靈的掌心接過,發現刻劃在對方手心的並非掌紋,而是一道道細微的傷疤,「……難不成,你是要我再打一次水漂嗎?」
「嗯。」
「既然如此,那你幹嘛不直說呢……」吳邪突然有股衝動,想把石頭往對方的眉心砸去,惜字如金到這種程度也可以視為是項絕活了,他在心中埋怨,莫非把話悶在肚子裡還會生利息嗎?吳邪正要發難,一琢磨手中的石頭,就忘了原本想對眼前的人影說什麼,「哎、小哥,用這塊石子行不通啊。」
「?」
「它的形狀太圓了,打水漂要用扁平的才好。」吳邪也站起來,先把石頭拿到張起靈的眼前,然後轉身,將之以水平的角度擲出,只見石頭噗通一聲便沉入綠色物質中,並引起一圈圈漣漪,「你瞧,一下子就沉了。」
張起靈雙眼注視著那塊石頭沒入湖水的地方。
「你等等,我再找個扁一點的石子。」吳邪四下張望,不過一時似乎沒有適用的石頭,他的興致被勾起了,於是便自顧自地解釋以前如何學會打水漂,「吳家的祖村在長沙,我曾經回去幾次。那附近有條小溪,村人們常會去撿螺螄,而我在村裡什麼娛樂都沒有,只好練習打水漂。」
綠色液體上的漣漪漸趨平復,張起靈便不再看著湖水,改為轉頭觀察吳邪尋找石頭的舉動。
「等我們從這裡離開後,可以像胖子說的,先到張家界逛逛,看看景點、拍些照片。然後,我想帶你走一趟老長沙。我對那裡沒什麼感情,不過畢竟是吳家的根源,想帶你去走一遭……」吳邪說著,從地上撿起一塊扁平的石頭,並走到張起靈身邊,將之放入對方手中,「終於找到啦,你要不也試試?訣竅是讓石子水平地飛出去。」
張起靈端詳著手中的石頭,然後又望了望吳邪的臉,便以似有若無的力道掐起石頭,振臂一揮,將石子水平地拋擲出去。
石子在螢光色的湖面跳躍至第七次,然後才沒入水中。
「一…二…三…四…五…六…七!欸,張起靈,你剛才那副連打水漂是什麼都不懂的模樣,其實是誆我的吧?」吳邪數著,接著就只能瞠目結舌地望向站在身旁的人影,這個成績已經遠遠超出新手運氣的範疇了,「莫非……只要是動用到你那兩根手指的活兒,你就是無敵的?」
「吳邪,」張起靈無視對方訝異的神情,淡然地望著湖面上那一波波交織成網的漣漪,「你覺得,這個世界存在著唯一的『起源』嗎?」
「啊?」吳邪一愣,這個話題轉變地太快,他完全反應不過來,「什麼起源?」
「就像那漣漪的中心。」張起靈伸手,指向破碎的湖面,「假如這座湖是你所理解的世界,而在這湖中,有一個沉在表面之下、實則牽動萬物的『起源』……它是所有因果關係之中,最原初的『因』,既是歷史的道標,也是世界運轉的法則。那樣的東西,你相信嗎?」
「這、你怎麼突然興起討論哲學的興致了?」剛才張起靈的那番話讓吳邪似懂非懂,不過為了做出回應,他絞盡腦汁回想從前在大學哲學概論通識課程中聽教授講了什麼,「我以前是學建築的,對哲學不熟啊……只依稀記得什麼決定論、宿命論的,你是指這個嗎?」
張起靈眨眨眼,似乎沒聽懂吳邪在說什麼。後來他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凝視著遠方並不存在的焦點。
吳邪還在等張起靈作出解釋,望著那人的側臉,他卻不由得一愣,猛然將眼前的張起靈與倚靠在二樓窗邊的那個人影重疊。
於是他領悟,無論是當時寄住在家裡的張起靈,或是當下正坐在吳邪身旁的這個人,就算所處的地理位置不同,這兩個身影所注視的,依舊是相同的東西。
縱使失去記憶,命運仍會以一切的偶然與巧合提醒他此生的終局,這就是張起靈所背負的宿命──如此的想法突然重重地拍打在吳邪的腦門上,讓他眼前一黑,覺得無比暈眩。沒有任何證據能夠支持他此番突如其來的領悟,然而這樣的事實似乎是昭然若示,同時亦不證自明的,彷若必將應驗的神諭。
吳邪低下頭,以雙手捂著自己的臉,等待暈眩感消失。
「張起靈,我……!」附生在掌心的無垠黑暗正兀自旋轉,吳邪感到自己失去時間感與空間感,而他的意識亟欲逃離那不可視的萬有引力,卻又渴望被吞噬,於是他試圖以語言與對方的名作為經緯,劃出自身於此時此刻的定位。
一如詩人在百年之前的囈語,誰,倘若我呼喊,可以從天使的序列中聽見我?
他所呼喚的那人沒有答應。
而當吳邪得以重新整合解離的意識,並抬起頭再次面對世界時,世界正快速崩解。
不是夢境。
在他面前開展的,是一幅世界崩毀傾頹的景象,既是審判日,亦為劫初。星辰殞落,而張起靈就這麼佇立在這幅的畫面中,作為一個最稱職的觀察者,他的輪廓映照著螢光,面部神情既看不出對眼前景象的興趣,也不存在同情。
吳邪不禁讚嘆,原來世界末日的顏色,是一片如夢似幻的青綠。
美得令人窒息,堪稱神聖。
「我操……這是怎麼回事?」他喃喃地道。
「子時到了,那些螢蟲墜入湖中,進行第二次的變態。」張起靈回答,「螢蛆之所以不敢接近這座湖,是因為還輪不到牠們。這裡是唯有成蟲才能接近,並迎向第二次生命的地方。」
張起靈繼續解釋道,那些螢蟲會在假交配之後互相撕扯對方的翅膀,同時纏繞成壘球般大小的圓形,雙雙如隕石墜落,然後共同迎向新生。螢蟲腐化成香草,香草開花後結孢,孢子繼而孵出蛆蟲。從地面冒出的果凍狀物質其實是螢蟲腐爛後形成的屍液,其中綠色的細塵則是等待適當時機甦醒、重生的孢子。
「這些螢蟲自古以來便是藉由植物的型態延續世代。」張起靈的眼中映照著不斷墜落的螢火,「在古人眼中,就像是死過一次,變成香草活過來,再由香草孵化為蟲。」
「竟然有這樣的事……」吳邪讚嘆地看著無數螢火穿越森林的枝椏間隙、落入足球場大的湖面,彷彿置身一場仙境的煙火會場,而這樣浩大的場面,僅僅只是為他們兩人而設。
吳邪不由得伸手,與張起靈十指交扣。
「小哥,對不起……讓我握一會兒,」他的呼吸沉重,眼前景象比夢境更超脫現實,「這場面太震撼……我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
「嗯。」
從對方掌心傳來的暖意,使吳邪有股錯覺,好似面前的螢火也有了溫度。
他霎時產生一種置身於世界中心的認知,認為這湖畔每一個生命的殞落與重生,都是壯烈的犧牲,只為了在寂寞的宇宙中為他焚燒出能夠與張起靈在一起的空間與時間。
於是他突然明白,永劫回歸的意義根植於永無止盡地追尋自虐式的歡愉,就算名為吳邪的這個人,其存在於世上就注定了要與張起靈重新認識千萬次,他也扛得住每一次對方面對他時所顯露的懷疑與沉默。
「……雖然在店裡已經提過,但是我想再跟你說一次。張起靈,請你重新認識我、接受我。」他輕聲說道,「不必擔心,倘若你又忘記,我們再重新交往就是了。」
「……嗯。」
「你答應了?」他一愣,這悶油瓶什麼時候變得那麼乖了?
「吳邪,我們去長沙,看看你的老家吧。」張起靈緩緩地說,「我會告訴你所有的事情,然後,由你決定該怎麼放手。」
吳邪聽到這番話,覺得自己的一口怨血簡直要吐在對方臉上。
「傻子,剛才說了這麼多,都沒聽進去嗎?」吳邪猛地揪緊張起靈的領口,將他拉近自己,然後雙手環抱對方,將張起靈身上的麒麟紋按壓在自己的胸口上,「為什麼還在說這種話……我怎麼可能放手?」
如果天上諸神應允自己的任性,他直想將張起靈的雙眼蒙上,讓對方的目光再不能飄向那遙遠的,比時間更遠的彼方,最後再輕輕摀住那人的耳朵,教他聽不見迎接終局的滴答鐘響。
就算宿命向那人呼喚,也不許他走。
漸漸地,落入湖水的螢火少了,而湖中幽幽的螢光也逐漸消失,四周又恢復樹林深處應有的黑暗與沉靜,只剩樹影稀疏處藏匿不住的星光在湖面留下倒映。
等不到張起靈的回應,吳邪嘆了口氣,然後放開懷裡的人。至少張起靈主動說了要跟他走一趟長沙,好歹算是這悶油瓶子難得的積極表現,而且對方並沒有拒自己於千里之外,意識到這一點,他稍稍振奮了心情。
「我還是有點擔心胖子,」吳邪點亮手電筒,這才想起來身邊少了一個人,「你說我們是不是該去找找?」
「遠處有動靜,可能是他回來了。」張起靈瞇著眼睛,在林子之中,隱約可見距離他們倆人約莫一百公尺遠的地方,有個壯碩的人影朝此處奔馳而來。
「嘿,胖子!有找到仙宮嗎?」吳邪向著人影大喊。
「那、那裡有東西!」胖子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臉色蒼白,不知是因為跑步還是因為受到驚嚇,「而且,那東西的口中一直念著天真你的名字!」
等到噪音漸緩時,吳邪睜開眼睛,再往那樹林深處望去,卻發現送葬隊伍不知何時已消失無蹤。
「咦……消失了?」發出疑問的是胖子。貌似他剛才也因為突然其來的尖聲厲喊而摀耳遮眼,因此沒看見那群人究竟如何快速地從林子中離開。
「小哥,你有看他們往哪個方向去嗎?」吳邪回頭詢問。
「散了。」張起靈回答,一面將背後的黑金古刀抽出,視線警戒地在四周搜尋,「但是,恐怕還沒有離開。」
「散了?你是說那些人分開行動了嗎?」胖子見狀,也抄起開山刀,並驚恐地四處觀望,深怕會有人突然從黑暗中攻擊他們。
「不是,」張起靈做了手勢,示意吳邪和胖子將行李背起,準備暫時撤離營地,「那些東西不是人類,恐怕是──」
張起靈話還沒說完,吳邪便覺得脖子一陣酥麻。他伸手往後一抓,發現是隻長長扁扁的硬甲蟲,約莫十五公分長,兩側有一排翹起的鉤刺。
「屍蟞?」沒料到會突然抓到大蟲子,吳邪倒抽一口冷氣,趕緊將蟲甩在地上。
「是螢蛆的成蟲。牠們成群飛行,排列出送葬隊伍的形狀。」張起靈一面解釋,自己也揹起登山背包,然後示意胖子帶路,「我們必須趕緊離開這裡。」
「我操,天真你從身上剝下來的這隻忒大,該不會是螢蛆王吧?」胖子望了地上那隻硬甲蟲一眼,只見蟲子身體的尾部隱約散發幽幽的螢光。但是他並沒有花太多時間研究蟲子的構造,而是趕緊回想剛才在篝火邊琢磨的地圖,並提步朝方才送葬隊伍出現的方向快步前進。
「那隻只是幼蟲。」張起靈緊跟在後,並迅速揮刀將一隻蜇伏在胖子背包上的螢蛆拍下來,這隻又比方才吳邪擲在地面的大上五公分,「這東西在夜晚出沒,會分泌體液把獵物融化之後再吸食,這個地區的品種恐怕連生物的骨頭都能融化,吸收的骨磷能讓他們的尾部發光。」
「我們誤闖了蟲子的棲息地?」吳邪提步跟上前方的兩人,腦海中浮現自己的脖子被腐蝕潰爛,而螢蛆們蜂擁而上、爭相吸食的模樣,便覺得一陣反胃。
「不知道……」張起靈突然迴身,朝吳邪的頭頂大刀一揮,後者便覺得有某種黏液濺到的自己的頭皮和額頭上,於此同時,兩人交換了在隊伍中的順序,變成由張起靈殿後,「但是今晚一直沒聽見其他生物的動靜,恐怕和這種蟲子脫離不了關係。」
「動物們都逃了?」胖子此時也察覺,螢蛆不僅藏在樹叢裡,還會從樹上掉落到人身上,只好一面開路,一面將攀附於樹枝上的蟲子砍半,「……該不會是被吃光了?」
「這麼可怕的東西,怎麼會至今還沒入侵我們幾天前離開的那個小鎮?」吳邪一面奔跑著,同時也抄起開山刀,雖然胖子已經在前面幫他清理道路,但還是有幾隻會突然從旁邊的樹叢彈跳到他身上。
「恐怕這些螢蛆有強烈的地域性,」張起靈的聲音從吳邪身後不遠處傳來,看樣子是好好地跟著兩人後面,難得沒落隊、鬧失蹤,「附近可能有什麼東西,是牠們生命週期的核心。」
「他娘的!這又是怎麼回事?」胖子猛然停下腳步,讓緊緊跟在後面奔跑的吳邪差點煞不住,只好一頭撞進胖子身旁的矮樹叢。
「胖子你搞什……」吳邪正要發難,一抬頭卻也愣住了。
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座約莫足球場大的湖。
但是用「湖」這個字眼形容出現在他們眼前的綠波,其實並不正確。所謂的湖,是指出現在地勢低漥處的大型水體,然而這片綠色的水體卻是硬生生地出現在森林裡,與其說是湖,不如說是一層附著在地表的黏液。黏液透出淡淡螢光,使人產生錯覺,以為這片湖水清澈而深邃,而被黏液包覆在其中的樹木彷彿,從湖中生長出來,形成了一幅從湖中長出森林的奇景。星光加上湖水本身透出的光芒,讓三人能夠判斷出這片綠色液體的範圍,也因此讓眼前的景象更顯詭譎。
於此同時,胖子隱約在森林的間隙,看見湖對面有座高大的建築物。
「我操,真的是仙宮,那徐老頭講的故事成真了。」胖子喃喃地道,說著,便沿著綠色物體的邊緣行走,想繞過去一探究竟。
吳邪聽到這番話,抬頭往湖的另一端望去,發現胖子所言不假,眼前真的出現了一座琉璃瓦砌成的宮殿,就矗立在虛無縹緲的湖岸邊。
「等等!」隨後趕上的張起靈一把抓住胖子,迫使後者停在原處,「不管你們在湖的對面看見什麼都別相信,那只是幻覺而已,不是真的。」
「咦?你的意思是,那座仙宮是海市蜃樓?」吳邪原本也想跟著胖子行動,此時只好按捺下好奇心,不敢跨出一步。
「並非海市蜃樓。」張起靈搖頭,「在看見送葬隊伍的時候,我們的眼睛就已經中了幻術。那些螢光閃爍的頻率有暗示的效果,會讓我們看見自己心裡想見的東西。」
胖子和吳邪一聽,便明白了張起靈言下之意──倘若他們貿然走向那座實際上並不存在的塔樓,十分有可能會直挺挺地走進一整群飢腸轆轆的螢蛆幼蟲中。許多動物皆會使用皮膚上發出的生物光,以達到補食獵物或誘騙天敵的效果,吳邪心想,但像螢蛆這樣利用微弱的閃光,對其他生物的腦部進行催眠與暗示,倒還是頭一次聽說。不過,這樣就解釋了為什麼他會在送葬隊伍中看見自己的臉……恐怕方才那一切都是自己的想像力在作祟。
「那麼,剛才一路走過來,哪些是真、哪些又是假?眼前這座湖也是幻覺嗎?」就連見過不少世面的胖子,聽了張起靈的解釋,也不禁覺得有些駭然,「……我操,如果那些掛在枝頭上的蟲子都是幻覺,那胖爺我剛才不就做白工了?」
「至少我能肯定,螢蛆是真的。」吳邪按著脖子,代替張起靈回答胖子的問題,「……剛才還沒感覺,在林子裡奔跑、出汗之後,被蟲子螫咬的地方就開始刺痛了。」
「哎,天真你的脖子被融掉了一層皮啊!」胖子提著手電筒,湊過來觀察他的傷口,「那蟲子好厲害的口水!所幸只有傷到表面,範圍也不大。」
「小哥,這湖邊安全嗎?我能不能先歇歇,讓胖子幫忙處理一下破皮的地方?」吳邪見四周沒有螢蛆的蹤影,後方也沒有蟲子繼續追過來,便有點安心。
張起靈沒回答,他反手將黑金古刀收回身後的背袋中,從一旁的樹叢折下一段枝枒,然後在湖的邊緣蹲下,用樹枝撥弄那綠色青苔狀的半透明物質。詭譎的是,那樹枝彷彿真的插入了湖水之中,樹枝的前端沒入地面,而四周則泛起漣漪。
「這綠色的玩意兒還有深度?」胖子也湊過來,看小哥撥弄這片莫名出現在森林裡的綠色物質。
張起靈將手中的樹枝舉起,只見方才插入綠色物體的沾上透明的膠狀液體,前端卻還看得出來有泥土的痕跡。他用指尖觸摸附近土壤的質地,判斷這片湖下方的土壤產生了液化現象,而綠色物質即是從土裡冒出來的液體。湖水邊緣的液體分布並不均勻,平均深度約莫才二到三公分,淺處甚至連一公分不到,只能算是薄薄地鋪蓋在地面上的一層液晶狀物質。
「瞧,水裡有東西!」吳邪蹲在湖的邊緣,用手電筒往裡頭照射,這才發現眼前綠色的物質並不均勻,乍看之下像湖水的綠色液體,實際上是由成千上萬個綠色的顆粒與透明的果凍狀液體所構成的,而方才樹枝插入水中興起的水波,其實是那些活生生的綠色顆粒,以樹枝為中心呈輻射狀四散的結果。
很可能是逃避外物入侵的某種微小生物。
胖子從旁邊的樹叢找來一顆拳頭大的石頭,往七、八公尺遠的前方扔去,只見那石頭猶如被拋至普通湖水一般快速沉沒,而且不僅帶動了漣漪,原本以為是膠狀的液體表面甚至還有水花濺起,不知是這些綠色顆粒狀的生物在逃離石頭時剛巧呈現出此種模樣,抑或是這片綠色物質有意模擬大自然的現象,將自身擬化成一般的湖水。
他們在湖邊佇立許久,中途胖子曾小心翼翼地走到較為遠離綠色液體的地方,發現螢蛆仍群聚在附近,但是卻不敢靠近。
「那些蟲子都不敢接近這裡,小哥確實說牠們是夜行性的吧?或許我們可以在這裡等到天亮。」胖子抄著手電筒和開山刀回來時,刀刃上又黏上了新的蟲子碎片和汁液,看樣子是與螢蛆搏鬥了一番,「怪哉,難不成這湖是山神打翻了防蚊液?」
「或許是某種更可怕的東西,連那些餓昏頭的蟲都懂得退避三舍。」吳邪回想起以往倒斗的經驗,知道所謂的不合常理之物,通常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雖說如此,但他和張起靈在湖邊觀察了良久,也不見那綠色液體有移動或造成危害的跡象,因此吳邪便將登山背包卸下,讓胖子幫忙處理後頸的傷口。張起靈回頭望了吳邪和胖子一眼,倒也沒阻止,便又繼續觀察湖的動向。
為了預防再次遇到必須緊急撤離的情況,他們並沒有把裝備卸下,此外,因為不明白篝火是否會吸引螢蛆,再加上湖本身便已發出淡淡的綠光,所以他們也並未生火,幽冥的螢火映在他們三人身上,從背光的方向望去,便劃出了身形的輪廓。
「我說天真,倘若那仙宮不是幻影,你認為那裡頭有沒有放著冥器啊?」胖子半蹲著將吳邪後頸的傷口料理妥當後,便站直臃腫的身子,然後望著湖對面的仙宮如此興嘆。
「那是仙宮,又不是人家的墳,哪來的冥器?」吳邪也坐下,用手撐著臉說話,「不過,倘若真是仙宮……那裡頭放的恐怕是仙藥或神器吧?」
「喔?」
「如果真的是仙藥,那就絕對比冥器值錢啦!」他摸摸後頸的紗布,繼續無聊地與胖子瞎扯淡,「畢竟自古以來,人只要死了就能入斗,但是能入仙宮的有幾個?話說回來,如果真的拿到仙藥,自己吃都來不及了,誰還捨得拿去賣啊?」
不料,聽對方這麼一說,胖子的心就癢了。
「哎,既然那蟲子不敢接近湖,我沿著湖繞過去探個究竟,沒準兒小哥猜錯了,那仙宮根本不是幻覺呀?」如果是在斗裡,張起靈的判斷是沒人敢不從的,但這裡是地面上,又是看起來與陵墓毫無瓜葛的森林,胖子便有些心存僥倖。
「什、你想做……」
不待吳邪阻止,胖子說著,便以一種對他的體型而言略顯辛苦的速度快步往綠色液體的彼岸跑去。
吳邪沒想到胖子連不在斗裡都能做出脫序的行為,當他突然意識到應該把對方拉住時,便發現自己只能遙遙望著對方的背影逐漸遠去,於是他只好又焦急又無奈地轉頭望向張起靈。
「小哥!你怎麼沒攔著他?」
被點名的人原本仍站在湖邊,聽到吳邪的聲音,這才轉過身來。
「……距離太遠。」
「唔、但是你可以立刻追上去的啊!」看見湖與原本胖子站的位置距離約莫有五、六公尺遠,吳邪頓時也覺得自己有些強人所難,但又不好直說。
「那你怎麼不追?」張起靈一面說著,一面往吳邪待的地方走來。
「我剛才坐在地上,光是站起來的時間就夠胖子跑到一百米之外了……欸,你幹嘛?」
吳邪雙手抱膝,愣愣地望著張起靈在他的身旁坐下,剛好是胖子方才離開的位置。
「還疼嗎?」他伸手朝吳邪的後頸探去。
難得那只悶油瓶主動與自己產生互動,照理說吳邪應該會感到相當高興。可惜事實是,當他看到張起靈異於尋常的舉止,當下的直覺反應卻是訝異地瞪大了雙眼,鬆開原本環抱在膝上的手,然後趕緊遮住自己脖子上的紗布,身體朝遠離對方的一側迴避。
「小哥你……你怎麼性格丕變了?」吳邪沒注意到自己的聲音高了半度,「莫非是掉進湖裡,被湖中女神調了包?」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面前應該要出現三個張起靈才對。話才剛說出口,吳邪就在心中默默吐槽自己。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張起靈見狀,便不再關切吳邪的傷勢,轉而將視線移回綠色的湖狀液體,至於原本向吳邪伸出的手,則挪到自己身後的草地上,以毫不費勁的角度支撐坐在地面的上半身。
「你不擔心胖子?」吳邪見張起靈立即又變回了原本的悶油瓶,突然覺得有點惋惜。
「不必擔心。」他遙望著湖的另一端,「……湖的對面,什麼都沒有。」
「聽起來貌似你和這湖很熟啊。」說出這句話時,吳邪下意識地感受到一絲異樣,但他還來不及將之捕捉查檢,那種奇怪的直覺就已經一閃而逝。
雖然專家掛保證說不必在意,吳邪卻仍相當擔心獨自行動的胖子,而此時坦然坐在身旁的張起靈,則讓他更加地心神不寧,總覺得應該說些話或找點事情做,以避免兩人又再度被沉默包圍。吳邪納悶,究竟是因為自己善於製造句點,抑或是張起靈的命格裡頭寫著「冷場」兩個字?他想著等胖子回來,一定要胖子幫忙評評理。
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隨意撿起身旁一塊扁圓的石頭,往湖面平平地拋去。石頭在綠色液體的表面上彈跳了三次,然後才沒入透著淡淡螢光的物質中,看來湖心的深度比他們在岸邊預測得要深。
沒料到自己坐在地上也能打水漂,而且還是打在根本不知為何物的的液體上,吳邪頓時覺得可以在履歷表上多加一筆特技。
張起靈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然後起身,從後方的樹叢裡撿起一顆石子。
「吳邪。」他將手中的石頭遞給對方。
「你做啥把這玩意兒給我?」他將石頭從張起靈的掌心接過,發現刻劃在對方手心的並非掌紋,而是一道道細微的傷疤,「……難不成,你是要我再打一次水漂嗎?」
「嗯。」
「既然如此,那你幹嘛不直說呢……」吳邪突然有股衝動,想把石頭往對方的眉心砸去,惜字如金到這種程度也可以視為是項絕活了,他在心中埋怨,莫非把話悶在肚子裡還會生利息嗎?吳邪正要發難,一琢磨手中的石頭,就忘了原本想對眼前的人影說什麼,「哎、小哥,用這塊石子行不通啊。」
「?」
「它的形狀太圓了,打水漂要用扁平的才好。」吳邪也站起來,先把石頭拿到張起靈的眼前,然後轉身,將之以水平的角度擲出,只見石頭噗通一聲便沉入綠色物質中,並引起一圈圈漣漪,「你瞧,一下子就沉了。」
張起靈雙眼注視著那塊石頭沒入湖水的地方。
「你等等,我再找個扁一點的石子。」吳邪四下張望,不過一時似乎沒有適用的石頭,他的興致被勾起了,於是便自顧自地解釋以前如何學會打水漂,「吳家的祖村在長沙,我曾經回去幾次。那附近有條小溪,村人們常會去撿螺螄,而我在村裡什麼娛樂都沒有,只好練習打水漂。」
綠色液體上的漣漪漸趨平復,張起靈便不再看著湖水,改為轉頭觀察吳邪尋找石頭的舉動。
「等我們從這裡離開後,可以像胖子說的,先到張家界逛逛,看看景點、拍些照片。然後,我想帶你走一趟老長沙。我對那裡沒什麼感情,不過畢竟是吳家的根源,想帶你去走一遭……」吳邪說著,從地上撿起一塊扁平的石頭,並走到張起靈身邊,將之放入對方手中,「終於找到啦,你要不也試試?訣竅是讓石子水平地飛出去。」
張起靈端詳著手中的石頭,然後又望了望吳邪的臉,便以似有若無的力道掐起石頭,振臂一揮,將石子水平地拋擲出去。
石子在螢光色的湖面跳躍至第七次,然後才沒入水中。
「一…二…三…四…五…六…七!欸,張起靈,你剛才那副連打水漂是什麼都不懂的模樣,其實是誆我的吧?」吳邪數著,接著就只能瞠目結舌地望向站在身旁的人影,這個成績已經遠遠超出新手運氣的範疇了,「莫非……只要是動用到你那兩根手指的活兒,你就是無敵的?」
「吳邪,」張起靈無視對方訝異的神情,淡然地望著湖面上那一波波交織成網的漣漪,「你覺得,這個世界存在著唯一的『起源』嗎?」
「啊?」吳邪一愣,這個話題轉變地太快,他完全反應不過來,「什麼起源?」
「就像那漣漪的中心。」張起靈伸手,指向破碎的湖面,「假如這座湖是你所理解的世界,而在這湖中,有一個沉在表面之下、實則牽動萬物的『起源』……它是所有因果關係之中,最原初的『因』,既是歷史的道標,也是世界運轉的法則。那樣的東西,你相信嗎?」
「這、你怎麼突然興起討論哲學的興致了?」剛才張起靈的那番話讓吳邪似懂非懂,不過為了做出回應,他絞盡腦汁回想從前在大學哲學概論通識課程中聽教授講了什麼,「我以前是學建築的,對哲學不熟啊……只依稀記得什麼決定論、宿命論的,你是指這個嗎?」
張起靈眨眨眼,似乎沒聽懂吳邪在說什麼。後來他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凝視著遠方並不存在的焦點。
吳邪還在等張起靈作出解釋,望著那人的側臉,他卻不由得一愣,猛然將眼前的張起靈與倚靠在二樓窗邊的那個人影重疊。
於是他領悟,無論是當時寄住在家裡的張起靈,或是當下正坐在吳邪身旁的這個人,就算所處的地理位置不同,這兩個身影所注視的,依舊是相同的東西。
縱使失去記憶,命運仍會以一切的偶然與巧合提醒他此生的終局,這就是張起靈所背負的宿命──如此的想法突然重重地拍打在吳邪的腦門上,讓他眼前一黑,覺得無比暈眩。沒有任何證據能夠支持他此番突如其來的領悟,然而這樣的事實似乎是昭然若示,同時亦不證自明的,彷若必將應驗的神諭。
吳邪低下頭,以雙手捂著自己的臉,等待暈眩感消失。
「張起靈,我……!」附生在掌心的無垠黑暗正兀自旋轉,吳邪感到自己失去時間感與空間感,而他的意識亟欲逃離那不可視的萬有引力,卻又渴望被吞噬,於是他試圖以語言與對方的名作為經緯,劃出自身於此時此刻的定位。
一如詩人在百年之前的囈語,誰,倘若我呼喊,可以從天使的序列中聽見我?
他所呼喚的那人沒有答應。
而當吳邪得以重新整合解離的意識,並抬起頭再次面對世界時,世界正快速崩解。
不是夢境。
在他面前開展的,是一幅世界崩毀傾頹的景象,既是審判日,亦為劫初。星辰殞落,而張起靈就這麼佇立在這幅的畫面中,作為一個最稱職的觀察者,他的輪廓映照著螢光,面部神情既看不出對眼前景象的興趣,也不存在同情。
吳邪不禁讚嘆,原來世界末日的顏色,是一片如夢似幻的青綠。
美得令人窒息,堪稱神聖。
「我操……這是怎麼回事?」他喃喃地道。
「子時到了,那些螢蟲墜入湖中,進行第二次的變態。」張起靈回答,「螢蛆之所以不敢接近這座湖,是因為還輪不到牠們。這裡是唯有成蟲才能接近,並迎向第二次生命的地方。」
張起靈繼續解釋道,那些螢蟲會在假交配之後互相撕扯對方的翅膀,同時纏繞成壘球般大小的圓形,雙雙如隕石墜落,然後共同迎向新生。螢蟲腐化成香草,香草開花後結孢,孢子繼而孵出蛆蟲。從地面冒出的果凍狀物質其實是螢蟲腐爛後形成的屍液,其中綠色的細塵則是等待適當時機甦醒、重生的孢子。
「這些螢蟲自古以來便是藉由植物的型態延續世代。」張起靈的眼中映照著不斷墜落的螢火,「在古人眼中,就像是死過一次,變成香草活過來,再由香草孵化為蟲。」
「竟然有這樣的事……」吳邪讚嘆地看著無數螢火穿越森林的枝椏間隙、落入足球場大的湖面,彷彿置身一場仙境的煙火會場,而這樣浩大的場面,僅僅只是為他們兩人而設。
吳邪不由得伸手,與張起靈十指交扣。
「小哥,對不起……讓我握一會兒,」他的呼吸沉重,眼前景象比夢境更超脫現實,「這場面太震撼……我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
「嗯。」
從對方掌心傳來的暖意,使吳邪有股錯覺,好似面前的螢火也有了溫度。
他霎時產生一種置身於世界中心的認知,認為這湖畔每一個生命的殞落與重生,都是壯烈的犧牲,只為了在寂寞的宇宙中為他焚燒出能夠與張起靈在一起的空間與時間。
於是他突然明白,永劫回歸的意義根植於永無止盡地追尋自虐式的歡愉,就算名為吳邪的這個人,其存在於世上就注定了要與張起靈重新認識千萬次,他也扛得住每一次對方面對他時所顯露的懷疑與沉默。
「……雖然在店裡已經提過,但是我想再跟你說一次。張起靈,請你重新認識我、接受我。」他輕聲說道,「不必擔心,倘若你又忘記,我們再重新交往就是了。」
「……嗯。」
「你答應了?」他一愣,這悶油瓶什麼時候變得那麼乖了?
「吳邪,我們去長沙,看看你的老家吧。」張起靈緩緩地說,「我會告訴你所有的事情,然後,由你決定該怎麼放手。」
吳邪聽到這番話,覺得自己的一口怨血簡直要吐在對方臉上。
「傻子,剛才說了這麼多,都沒聽進去嗎?」吳邪猛地揪緊張起靈的領口,將他拉近自己,然後雙手環抱對方,將張起靈身上的麒麟紋按壓在自己的胸口上,「為什麼還在說這種話……我怎麼可能放手?」
如果天上諸神應允自己的任性,他直想將張起靈的雙眼蒙上,讓對方的目光再不能飄向那遙遠的,比時間更遠的彼方,最後再輕輕摀住那人的耳朵,教他聽不見迎接終局的滴答鐘響。
就算宿命向那人呼喚,也不許他走。
漸漸地,落入湖水的螢火少了,而湖中幽幽的螢光也逐漸消失,四周又恢復樹林深處應有的黑暗與沉靜,只剩樹影稀疏處藏匿不住的星光在湖面留下倒映。
等不到張起靈的回應,吳邪嘆了口氣,然後放開懷裡的人。至少張起靈主動說了要跟他走一趟長沙,好歹算是這悶油瓶子難得的積極表現,而且對方並沒有拒自己於千里之外,意識到這一點,他稍稍振奮了心情。
「我還是有點擔心胖子,」吳邪點亮手電筒,這才想起來身邊少了一個人,「你說我們是不是該去找找?」
「遠處有動靜,可能是他回來了。」張起靈瞇著眼睛,在林子之中,隱約可見距離他們倆人約莫一百公尺遠的地方,有個壯碩的人影朝此處奔馳而來。
「嘿,胖子!有找到仙宮嗎?」吳邪向著人影大喊。
「那、那裡有東西!」胖子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臉色蒼白,不知是因為跑步還是因為受到驚嚇,「而且,那東西的口中一直念著天真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