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送葬行伍
吳邪三人在傍晚時分,買了硬式臥鋪的票,從杭州南站搭乘開往常德的火車。當他們終於走出車廂時,已經接近隔天的中午,三人在鄰近的飯館裡提前解決午餐,不多作休息,即刻又跳上當地的公路汽車,一路上磕磕碰碰,逐漸遠離喧囂的常德市區。公路汽車不比火車,遇到交通號誌總得停下來,還需要東拐西繞讓當地的居民上下車,因此折騰了一個下午,才好不容易抵達胖子在另一張大比例地圖上用油性筆圈起的,以村為名的小鎮。說是小鎮,前前後後加起來也有四、五百戶人家,只是這聚落距離主要的觀光區已經隔了半天的路程,政府又並未格外放心思在促進當地產業的開發上,因此數十年來不少年輕人逐漸搬離了城鎮,留下老一輩的人與破舊的房舍一同日漸頹敗。
胖子看看手錶,發現太陽雖然尚未西下,但此時入山恐怕也走不了多遠,因此三人便在省道旁找到當地的招待所,準備休息一晚,隔天早上再動身。這招待所的格局很小,門外是一棵近三層樓高的大葉桉,一樓是大廳兼餐廳。平時凳子成疊堆在樓梯下方三角形的小空間裡,而用來吃飯的圓桌則收在牆邊,等到用餐的時候便將原本收攏起來的桌腳扳成X狀,然後再把圓形桌面擺在桌腳上。招待所的二樓是通鋪,走廊底端是洗手間與淋浴間,比鄰設置,不分男女。聽所裡的負責人說,這裡只偶爾會來幾個刻意避開觀光團體的登山客,但入山以後不消十公里,早期開發的山徑便逐漸湮沒在荒草堆裡,因此那些登山客也不會走到太深入的地方。
「你們為什麼要進到裡頭去呢?」那留著稀疏鬍鬚的徐姓負責人端來一盤爆炒時蔬,便在圓桌邊坐下。
「胖爺我啊,是那個什麼……地下工作者啦!」胖子眼明手快,立刻挑起筷子往盤裡夾去。
「這……」徐老頭聽胖子這麼說,臉上露出有點警戒的表情,大概是把「地下」兩個字和諜報什麼的聯想在一塊兒了,殊不知胖子指的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們是業餘的地質考察隊,湖南的地景特殊,歷來教科書上都寫得清清楚楚,」吳邪用手肘頂了頂胖子的肋骨,示意對方不要多嘴,省得添亂,「不過這附近還沒有人研究過,所以我們這次趁著公司放假,想在當地待上幾天,為這裡的地質做個紀錄。」
「喔,地質嘛,這我很熟的啊!我那表妹生的兒子也是搞地質的,過年時才聽他提過呢!」徐老頭聽到吳邪這麼說,便趕忙接口,想在眾人面前表現出自己也是文化人。
吳邪不禁在心裡想,表妹是旁系、又是嫁出去的人了,你這徐家敢情是世家大族,否則怎麼外家內家全回來過年了?眼下也不好說破,只是應了聲,便低頭繼續喫菜。
「不過,話說回來,」徐老頭大概是終於盼到了客人,一下子聒噪起來,看場子冷了自己倒也不覺得尷尬,順口又開闢新的話題,「我還道你們是三流雜誌的記者,來打聽故事的。」
「……這裡有故事?」胖子伸長了手,想夾吳邪面前的那盤臘味合蒸,吳邪見狀便將辣味合蒸和爆炒時蔬互換位子,並順手端起一旁的香片茶,為自己和張起靈添茶水。
「哎。」徐老頭分明聽到胖子的問話了,但只應一聲,便不再答腔。
「欸,徐先生,您這裡連個劍南春都沒有哇?這樣打起飯來可真沒意思,」胖子見那人不肯輕易透漏消息,便從吳邪手中接過白色的陶瓷茶壺,幫徐老頭斟茶,「您那裡有什麼私藏儘管拿出來,算胖爺我的。」
徐老頭一聽,連忙將胖子斟茶的手按住,「王先生,這劍南春酒性太薄,當地人是不喝的。我這裡有缸自個兒喝的綠豆燒,您若不介意,我這就去給您拿來。」
說著,徐姓負責人便起身,閃進廚房後方加蓋的倉庫裡。
「胖子,這算帳的時候,酒錢恐怕不會是公道價啊。」吳邪望著那個身影熱切地離開,有點納悶對方是真的知道什麼小道消息,抑或者單純只是想海撈一筆而已。
「那人的情報估計沒什麼價值,我們當作故事聽聽也就算了。」胖子疑似聳了聳肩,可惜因為他心寬體胖,聳肩竟然成了細微的動作,「這樣也成,反正胖爺我只是想喫酒。」
等許老頭回來後,趁著他替眾人斟酒,胖子便問道:「我在網路上好像看到一樁奇事,發生在這附近的。是不是有人入了山,遇見不得了的東西?」
「哎,這說來就奇了,你們聽完這故事後,明天恐怕就不敢去山裡挖土啦!」徐老頭也幫自己倒一杯綠豆燒,酒還沒沾唇,臉上就已經興奮地起了紅潮,「不知道那人是從哪裡入山的,給人找到的時候,身上也沒有證件,搞不清楚是什麼來歷。總之,那人給員警救起的時候,他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忘了,醫院裡的人只能從衣著汙損的程度,猜想他可能在附近的山區迷路超過一個星期。那人在醫院裡吊著點滴,見員警來盤問,便斷斷續續地說他本來因為沒水喝、又沒東西吃,簡直快回老家跟先祖串門兒了。想不到,就在體力散盡的時候,卻在山裡見到一個湖,救了他的小命!」
徐老頭很有說書人的天份,講到關鍵的時候還會稍微賣個關子,他喝口酒,又進廚房端出一盤用來下酒的切滷味,才把那故事說下去。
徐老頭聲稱,故事裡的那人見到湖,便連忙把嘴湊過去、喝了幾口淡水,正恍惚地慶幸自己暫時逃過一劫,卻從水中的倒影看見奇怪的巨大影子。那人一抬頭,赫然發現湖的對面有座仙宮,他當下雖然覺得奇怪,但他看見那仙宮是用琉璃磚蓋成的,牆上映著四周的樹林和湖水,那人因此判斷,可能是因為那奇特的琉璃磚,剛剛自己一路過來才會沒注意仙宮的存在。其實他當下並不認為那是神仙住的宮殿,只以為是當地信眾為了宗教原因而砌起的廟宇,因此急忙把嘴邊的水擦乾,繞著湖畔走過去,想找廟裡的人求救。這湖是呈西瓜般的橢圓形狀,約莫有一個足球場大,當那人好不容易拖著身子走到了仙宮門口,赫然發現門旁站了一個仙女姊姊,正在用從花枝上採收的蠶絲編織衣服。由於湖南散落著少數民族的聚落,那人並沒有留神注意少婦身上的傳統服飾和罕見圖紋。他急忙向對方說明原委之後,那女人便從身旁的竹簍裡拿出類似窩窩頭的東西。那人原本就已經餓壞了,便不疑有他,接過食物之後立刻往嘴裡塞。
然而之後發生的事,包括他如何離開那座湖、或是如何從山裡走出來,他一概不記得。
那人被送進醫院、故事傳開之後,徐老頭和鎮裡幾個好事的人曾進山裡去找,然而一路走去,別說是湖了,連個小水塘都不曾遇過。鎮上的居民紛紛說那人是見到了仙宮和仙女,於是便有記者將這事兒寫在報紙上,甚至還有網民把這則新聞轉貼到網路上。後來醫院裡的醫生出面澄清,說那些經歷只是病患在瀕死的時候看見了幻覺,眾人聽了雖然覺得掃興,但畢竟「自己住家附近的山裡有仙宮」這事兒發生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社會,怎麼想都覺得未免太不合常理,因此這個當地傳說後來也就不了了之。
故事講完之後,吳邪三人坐在桌邊直發愣,原本看徐老頭裝得神秘兮兮地,還以為最後會編出個驚天動地的結尾,謎底揭曉之後,卻是個和「看走眼了,不好意思。」差不多的答案。
「什麼,講了半天,原來就是個神經病看到的幻覺嘛?」胖子一腳踩在凳子上,拿竹籤剔牙,「好啦,我看咱們小哥的頭都要磕到桌子上了,胖爺和小朋友們都該上樓睡覺啦。」
吳邪原本專注在徐老頭的故事上,聽胖子這麼一說,回頭望向張起靈,這才發現難怪那悶油瓶今晚竟然沒依照慣例提早離席,原來這傢伙雙手環抱在胸前,早早就坐在桌邊睡死了。虧得那徐老頭還把自己當作說故事比賽的冠軍,他大珠小珠落玉盤道出的奇聞怪談,儼然被張起靈當成了安眠曲。
「哎!我還沒講完呢,接下來才是重點啊!」徐老頭連忙把胖子拉回凳子上,「也不過才幾天的功夫,大家就不再討論這樁奇事,也就沒人去注意被送進醫院的那人後來是如何的景況……」
「不就是失去記憶了嘛?」胖子顯露出毫無興趣的表情,不過吳邪認為這是胖子的諸多伎倆之一,其實是為了引誘徐老頭自己拋出更多資訊,或者是暗示對方這個消息沒價值,想壓低酒錢。
「這是我那在醫院工作的堂姊講了,我才知道的。」徐老頭把聲音壓低,「那人失去了記憶,又不知道如何聯絡他的家人,本來是要送去精神病院安置的。」
吳邪本來還想吐槽「你怎麼又多出了一個堂姊」,但是聽到徐老頭提到將那人送去精神病院安置,心中不由得一震。他突然想起前陣子自己從醫院醒來時,發現院方已經聯絡上老爸和二叔,而胖子那方面應該也已經與他在北京的伙計取得聯繫。然而,張起靈呢?現在,這個世界上還與這悶油瓶有關係的,恐怕只剩胖子和自己了,萬一當時他們倆比張起靈還晚從病禢上醒來,會不會等他睜開眼睛,就發現小哥已經被「移送」到哪個不知名的療養院了?
另一方面,縱使曾經一同出生入死,倘若張起靈那次被救起之後未曾甦醒,那吳邪和胖子倆人,是否有權利過問後續的醫療照護問題?
吳邪從恍惚中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徐老頭的故事已經不知道講到了哪裡。
「……可是啊,不知怎麼搞的,那人身上竟開始長出白白的細毛,就像冬天換毛的野兔一樣。」徐老頭壓根兒沒注意到吳邪陷入自己的思緒,只管繼續把故事說下去,「除此之外,他的關節不大靈光,兩隻腿更是硬地像石頭一樣!院裡的人說他不吃也不睡,腦袋也越來越不清楚。說也奇怪,雖然他成天躺在病床上,等到要把他送進精神病院時,卻從醫院裡逃了。有人看見他往山裡走,這幾天政府派出了搜救隊也沒找到人,恐怕真是成仙囉。」
「這故事著實沒意思,不過就是一個瘋子逃出醫院,死在山裡嘛。」胖子拍拍大腿,從皮夾裡抽了幾張紙幣出來,壓在酒杯底下,接著就往樓梯走去,「胖爺我想睡了,天真同志,你負責把小哥弄醒啊,如果他眼睛不睜開,你得把他抱上樓去。」
「你開玩笑吧?我一個人怎麼搬得動這樣的大男人!」吳邪嘴上這麼說,心裡其實很清楚,才不過一個月前,三人當中正是自己扛著張起靈逃出來的。話雖如此,畢竟現在不是緊急時刻,他相當懷疑自己是否能夠發揮出以前那種火場怪力。
況且,他雖然在賣場下定決心要與張起靈重新開始,但吳邪目前實在不願意輕易地與對方有肢體上的接觸,畢竟所謂的「重新」,究竟是從哪個時間點、怎麼樣的相處模式開始,就連提出請求的自己也搞不清楚。
「小哥,醒醒,」吳邪拍拍他的肩膀,「要睡就回樓上的通鋪睡。」
所幸吳邪一碰,那原本睡得死沉的張起靈就立刻睜開了眼皮。後者抬頭,有些茫然地望了望正在收拾桌面地徐老頭和吳邪,便揉揉眼,起身離開圓桌。
「……你剛剛沒喝酒吧?這幾日難得看你睡地這樣沉。」吳邪詢問,張起靈搖搖頭,便筆直往樓梯口走去。那腳步軟軟地踏著,似乎沒用上什麼力道,但至少方向是對的,因此吳邪就沒伸手去扶,只跟在後面一併上樓。
「吳邪,」張起靈突然停下腳步,然後轉身向背後的人呼喚,而吳邪則是屏住氣並緊急剎車,才沒有一個勁兒撞上前方那人的胸膛,「你還是別管我了。」
「……我沒管你啊,」吳邪感覺到有什麼沉重的東西打擊在自己胸口上,他憤恨地想,這男人怎麼平時連個屁都不放,卻一開口就存心要他難過,於是吳邪心一橫,決定要與對方賭氣,「是你擅自在吃飯的時候坐在我旁邊、把茶杯放在我面前,而現在要回通鋪睡覺了,還悠悠哉哉地擋在小爺要走的路上!」
「是嗎?那你先走吧。」聽到吳邪的回應,張起靈便側過身,背部緊貼著牆壁,讓道給站在幾階下方的人。
「呃、好啊,走就走……難不成我還怕胖子在上頭埋伏嗎?」吳邪說著,然後三步併作兩步,急急地往二樓走去,嘴上嘮叨著就算要打枕頭仗他也不會輸給胖子之類的話。
他快步拾級而上,同時感覺到後腦勺和背上都傳來被人緊緊凝視的燒灼感。
但是吳邪不敢回頭。他覺得,如果自己回頭了,此時支撐著自己繼續往前走的倔強就會全面崩潰。
而張起靈則抬頭,注視著兩人之間越來越長的垂直距離,神情有些悵然。雖然他緘默不語,但是如果此時吳邪回頭了,他想,或許自己並不介意讓對方看見他猶豫的表情。
隔天早上,天還沒亮,吳邪就已經睡不著了,身旁的胖子則鼾聲如雷,近乎拷問與刑求。昨晚在樓梯間的那段對話讓他耿耿於懷,好幾次,吳邪在半夢半醒中看見彼此在狹窄的墓室錯身而過,錯過之後,對方就消失在濃黑地像墨一般的迷障裡,而只剩下他一人的墓室則開始崩塌陷落,傾頹的磚瓦落下後隨即變成淒冷又沉重的冰雪,將他壓在一層又一層的積雪中。
吳邪感覺自己被壓在雪層之下,同時,意識又從身體裡抽離出來,站在一段距離之外觀看著痛苦不堪的自己,而周遭則是一片寒碜的空白,彷若時間的終結。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明白眼前的一切不過是場噩夢。
既然不是美夢的話,就不必耽溺其中,他這麼一尋思,便使勁操縱全身的肌肉,然後翻身從通鋪中坐起。吳邪睜開雙眼,用力搖了搖頭,讓意識從夢境回到現實,接著便站起身來,打算到屋外透透氣。
呼吸到清晨的空氣後,他有些明白了,為何二叔願意每天晨起打太極。
不過,連太極的一招半式都沒學過的吳邪,此時雖然起了個大清早,也只能站在招待所外的樹下發楞。他偶爾往二樓的窗戶望幾眼,然後又轉頭看看省道上的動靜,直到徐老頭打著哈欠從屋裡招呼他吃早點,吳邪這才收拾起心情,回到招待所的大廳。
三人離開招待所後,便搭車往山區的方向前進。他們雖刻意選擇遠離人群的道路走,偶爾仍會遇到一般遊客,其中大多是連登山裝備都沒攜帶的當地居民。這類登山客爬山的目的在於運動健身,往往會設下一個習慣的折返點,不致於走到過深的山區。後來道路漸漸被荒煙蔓草掩蓋,吳邪等人繼續往山裡走上六、七個小時,一路上胖子不時拿出GPS重新量測所在地的經緯與高度,並對照附近山區的地形圖。
就這麼走了幾天。
入山後的某一日,距離太陽下山約莫還有幾個鐘頭,胖子卻判斷他們應該開始尋找水源和適合當天紮營的地點,於是他們便依循地圖,在一處地勢較為平坦的區塊架設單人帳篷。
「胖子,徐老頭說的故事裡雖然有個琉璃磚蓋起的仙宮,但是如果要把那個當作某個古代陵墓,會不會太牽強了點?」天色逐漸暗下,吳邪一面問著,一面升起篝火。他們已經在深山裡,就算篝火冒出些許的煙霧,巡山員也不會立即發現。
「其實啊,我手上還有個東西,是你和小哥沒看過的。」胖子在篝火旁坐下,神秘兮兮地說。
「喔?什麼好東西,拿出來小爺我瞧瞧。」吳邪往胖子坐的地方稍作挪移,而張起靈則留在篝火的另一端,似乎對兩人的話題感到興趣缺缺。
胖子伸手往登山背包裡內側的多功能袋中,拿出一張對折了好幾次的紙,然後攤開在原本放在腳邊的近山地形圖上。
「這……這是用原子筆畫出來的?」映著火光,吳邪看見那是一張畫設計圖用的藍圖,正四開,上面畫了歪七扭八的線條和滿滿的文字,一律以常見的藍色油性原子筆繪製。定眼一看,藍圖的右下角有唯一一行印刷字體,上頭寫著北京某知名大學的字樣。
「之前胖爺我參與了一場規模頗為盛大的夾喇嘛,認識了一位大學教授,那老奸巨猾的東西平常在學校裡道貌岸然,其實和北派的幾個重要人物走得很近,時常會經手文物的翻譯和冥器的鑑定,當時也被請來翻譯出土帛書的。」
雖然盜墓是天南地北到處跑的工作,但根據出身地緣和作風不同,可分為長江以北的北派與長江以南的南派。吳邪的家族屬於南派,爺爺「吳老狗」還曾經被稱為老長沙的九門提督之一。不過吳老狗後來入贅到杭州,可能是刻意要洗白,他的小兒子吳三省雖然在盜墓這業界還佔有一席之地,到吳邪這第三代,便幾乎不讓跟著下地了。說起來,吳邪對南派的認識其實不深,大部分都是從爺爺與三叔那裡聽來的,而對北派就更顯陌生,雖然與胖子有過多次合作經驗,但胖子是個奇葩,人家說北派的開棺之前都要上香、叩頭,這胖子卻是掀棺蓋比掀泡麵的杯蓋還快,所以直到現在,吳邪對北派仍十分陌生,也不知道所謂的「重要人物」所指何人。
「自從一個女大學生推薦他讀《達芬奇密碼》之後,那教授整個人就瘋魔了。他把中國的每一本經典都拿來解密,最後所有的書都被他穿鑿附會出好幾張地圖。」胖子繼續說,「本來我也是同他鬧著玩的,就說那好哇,叫他送我一張從《金瓶梅》裡碼出的地圖,我幫他去找潘金蓮的掐金絲襯裡,他卻說《金瓶梅》的機密不傳人,不過他從《山海經》研究出好幾個地圖,於是就隨手抽出這張頂替。我本來是想拿來包油條的,可是越看越覺得有門兒,後來又看見那篇新聞,就覺得應該來這附近看看。」
「你不是『原本想』拿人家的地圖來包油條,是『已經』包了吧?」吳邪盯著那張藍圖上的污漬,忍不住吐槽。
「小天真,你好眼力啊!」胖子嘿嘿笑。
「這包過油條的地圖到底靠不靠譜?」吳邪這下真的開了眼界,原來胖子不僅在斗裡會添亂,連在地面上也是天兵一枚,而自己就這麼傻傻地跟他大老遠跑到湖南來,看樣子他們明天就可以把行李收拾收拾,去張家界觀光了。
「那教授手上估計還有一千零一張地圖,要的話我幫你跟他拿幾張。」胖子也沒正面回答,繼續興沖沖地將地圖和藍圖上的文字進行對照。
吳邪聽胖子這麼說,眼睛一翻,只覺得後悔。他們竟然走到了那麼深的山裡,才發現胖子的藏寶圖根本和小孩子天馬行空的塗鴉沒兩樣。
這麼尋思著,吳邪腦海中已經浮現金鞭溪的風景,並且在心中盤算著他們該去號稱「武陵之魂」的天門山走走;或許回程時順便去趟長沙,然後跟張起靈說,瞧,這是我故鄉的土,而我的祖先就是靠著把這些土裡的斗都翻過來才發跡的。
夜漸漸深了,吳邪和胖子閒話家常,前者深深覺得,難得像這樣不倒斗、只是郊遊,倒也十分有趣。
「根據胖爺我的經驗,有故事的地方就有人,有人就有墓,而怪東西通常都是古人養來防盜墓的,所以往有奇聞軼事的地方找找,通常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伴隨著偶爾從篝火裡傳來的劈啪聲響,胖子開始闡述他對墓穴的邏輯。
「我呿,你這也未免太自我中心,好像全世界的怪事都繞著斗打轉似的。」吳邪隨手撿了一根乾枯的枝枒,便往火裡丟去,同時控制著不讓篝火燃燒太旺盛,以免冒出濃煙。
「你仔細想想嘛,中國和西方的怪事,哪些不是和死人有關?」胖子斜倚在登山背包上,手上拿著鋼杯,「既然有死人,當然就會有墓囉,吸血鬼還是直接躺在棺材裡的咧。」
「那大腳怪和尼斯湖水怪,你怎麼說?」
「大腳怪是雪山古墓的守門人,至於水怪嘛……」胖子歪頭思考,以致在脖子上擠出好幾道皺紋,「尼斯湖底下恐怕有座仙宮,以前有個顯赫的家族,在湖底沉了一座家族的群墓,還養了一頭水怪來看守。」
「說的好像你都親眼見過似的,」吳邪覺得好笑,存心想問倒胖子,「那外星人呢?麥田圈?」
「剛才說了半天,你都沒聽進去嘛,外星人當然是地底的守墓者,因為一輩子沒曬過太陽,又成天吃含有重金屬的土,幾千年下來,就變成了大頭綠皮膚的模樣。至於麥田圈,當然是標示陵墓所在地的地圖啊!」胖子繼續胡扯,「說出來你也不相信,印第安那瓊斯三部曲,其實是真實的紀錄片。」
「原來你也看電影?」吳邪大吃一驚。
「我還看過古墓麗影、魔蠍大帝……我跟你說,那些電影都是真的!」胖子一口飲盡鋼杯裡的湯汁,「還有啊,泰坦尼克號的故事也是真的。那艘船壓根兒就是個海斗,其他乘客都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陪葬的──」
「噓、噤聲!」張起靈一直在旁邊默默坐著,也不知究竟有沒有聽見胖子的胡扯,此時卻突然阻止兩人繼續說話,且一腳揚起篝火旁的泥和土,把火給熄了,「……有動靜。」
「莫非是巡山員?」兩人立刻繃緊神經。
在篝火餘燼的映照下,張起靈搖了搖頭。吳邪和胖子屏氣凝神,豎起耳朵聽取四周的聲響,但除了偶爾風穿過樹林的沙沙聲之外,並沒有聽見任何生物的動靜。
篝火熄滅之後,吳邪這才發現,雖然今夜無月,但是山區的天空很清澈,滿布夜空的星星竟也能在地上投射樹葉的影子。過了許久,胖子才正想發難,懷疑是不是小哥太敏感了,便從遠方的林子裡傳來落葉被踩踏的窸窣聲。
而且聽那聲勢,恐怕聲響並非少數幾個人弄出來的。
判斷這群三更半夜突然出現在深山裡的人不會筆直朝他們紮營的地方走來,吳邪等人決定按兵不動,先俯臥在地上觀察情勢。
隨著聲響漸漸清楚,吳邪透過樹幹與枝葉的縫隙,赫然看見一支在無月之夜送葬的隊伍。
讓現場氣氛顯得更詭譎的是,這個送葬行伍之中無人提燈,就連帶頭的人,都只是機械式地踏著規律的步伐在樹林中行走,絲毫無懼於前方的暗闃,彷彿樹林中自動產生了一條道路,而四周景物在他們眼中如白晝般清晰可見。
吳邪看著如行軍般規律前進的送葬隊伍,這才發現他們清一色穿著白色的喪服,而自己之所以能夠在一片漆黑的樹林中看見這些人影,不只是因為星光照射在棺板與那些白色喪服上,更是因為那些白色中透著淡淡的螢光。
仔細一看,那些螢光其實是由十分細微又黯淡的光點所形成,而這些光點以固定的頻率閃爍,忽明忽暗,使得送葬的隊伍呈現出模糊難辨的輪廓。
吳邪突然被一陣恐懼感攫獲。雖然今夜有星光,但這光源絕對不夠讓這麼多人踩著穩定的步伐前行,況且那裡是連獸徑都沒有的樹叢,普通人恐怕連前進都不容易,怎麼可能還搬著一個長形的棺材向著樹林深處長驅直入?
此外,如果這群人擁有極佳的夜視力──那麼,是否也能輕易看見隱身在黑暗當中的自己?
吳邪一意識到這個駭人的問題,那送葬的隊伍便倏地停下腳步,然後所有的人影同時扭頭,往三人躲藏的樹叢看過來。
而當那群人的臉正對著吳邪時,他赫然發現,自己的臉孔竟也在送葬的行伍之中。
胖子看看手錶,發現太陽雖然尚未西下,但此時入山恐怕也走不了多遠,因此三人便在省道旁找到當地的招待所,準備休息一晚,隔天早上再動身。這招待所的格局很小,門外是一棵近三層樓高的大葉桉,一樓是大廳兼餐廳。平時凳子成疊堆在樓梯下方三角形的小空間裡,而用來吃飯的圓桌則收在牆邊,等到用餐的時候便將原本收攏起來的桌腳扳成X狀,然後再把圓形桌面擺在桌腳上。招待所的二樓是通鋪,走廊底端是洗手間與淋浴間,比鄰設置,不分男女。聽所裡的負責人說,這裡只偶爾會來幾個刻意避開觀光團體的登山客,但入山以後不消十公里,早期開發的山徑便逐漸湮沒在荒草堆裡,因此那些登山客也不會走到太深入的地方。
「你們為什麼要進到裡頭去呢?」那留著稀疏鬍鬚的徐姓負責人端來一盤爆炒時蔬,便在圓桌邊坐下。
「胖爺我啊,是那個什麼……地下工作者啦!」胖子眼明手快,立刻挑起筷子往盤裡夾去。
「這……」徐老頭聽胖子這麼說,臉上露出有點警戒的表情,大概是把「地下」兩個字和諜報什麼的聯想在一塊兒了,殊不知胖子指的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們是業餘的地質考察隊,湖南的地景特殊,歷來教科書上都寫得清清楚楚,」吳邪用手肘頂了頂胖子的肋骨,示意對方不要多嘴,省得添亂,「不過這附近還沒有人研究過,所以我們這次趁著公司放假,想在當地待上幾天,為這裡的地質做個紀錄。」
「喔,地質嘛,這我很熟的啊!我那表妹生的兒子也是搞地質的,過年時才聽他提過呢!」徐老頭聽到吳邪這麼說,便趕忙接口,想在眾人面前表現出自己也是文化人。
吳邪不禁在心裡想,表妹是旁系、又是嫁出去的人了,你這徐家敢情是世家大族,否則怎麼外家內家全回來過年了?眼下也不好說破,只是應了聲,便低頭繼續喫菜。
「不過,話說回來,」徐老頭大概是終於盼到了客人,一下子聒噪起來,看場子冷了自己倒也不覺得尷尬,順口又開闢新的話題,「我還道你們是三流雜誌的記者,來打聽故事的。」
「……這裡有故事?」胖子伸長了手,想夾吳邪面前的那盤臘味合蒸,吳邪見狀便將辣味合蒸和爆炒時蔬互換位子,並順手端起一旁的香片茶,為自己和張起靈添茶水。
「哎。」徐老頭分明聽到胖子的問話了,但只應一聲,便不再答腔。
「欸,徐先生,您這裡連個劍南春都沒有哇?這樣打起飯來可真沒意思,」胖子見那人不肯輕易透漏消息,便從吳邪手中接過白色的陶瓷茶壺,幫徐老頭斟茶,「您那裡有什麼私藏儘管拿出來,算胖爺我的。」
徐老頭一聽,連忙將胖子斟茶的手按住,「王先生,這劍南春酒性太薄,當地人是不喝的。我這裡有缸自個兒喝的綠豆燒,您若不介意,我這就去給您拿來。」
說著,徐姓負責人便起身,閃進廚房後方加蓋的倉庫裡。
「胖子,這算帳的時候,酒錢恐怕不會是公道價啊。」吳邪望著那個身影熱切地離開,有點納悶對方是真的知道什麼小道消息,抑或者單純只是想海撈一筆而已。
「那人的情報估計沒什麼價值,我們當作故事聽聽也就算了。」胖子疑似聳了聳肩,可惜因為他心寬體胖,聳肩竟然成了細微的動作,「這樣也成,反正胖爺我只是想喫酒。」
等許老頭回來後,趁著他替眾人斟酒,胖子便問道:「我在網路上好像看到一樁奇事,發生在這附近的。是不是有人入了山,遇見不得了的東西?」
「哎,這說來就奇了,你們聽完這故事後,明天恐怕就不敢去山裡挖土啦!」徐老頭也幫自己倒一杯綠豆燒,酒還沒沾唇,臉上就已經興奮地起了紅潮,「不知道那人是從哪裡入山的,給人找到的時候,身上也沒有證件,搞不清楚是什麼來歷。總之,那人給員警救起的時候,他連自己叫什麼名字都忘了,醫院裡的人只能從衣著汙損的程度,猜想他可能在附近的山區迷路超過一個星期。那人在醫院裡吊著點滴,見員警來盤問,便斷斷續續地說他本來因為沒水喝、又沒東西吃,簡直快回老家跟先祖串門兒了。想不到,就在體力散盡的時候,卻在山裡見到一個湖,救了他的小命!」
徐老頭很有說書人的天份,講到關鍵的時候還會稍微賣個關子,他喝口酒,又進廚房端出一盤用來下酒的切滷味,才把那故事說下去。
徐老頭聲稱,故事裡的那人見到湖,便連忙把嘴湊過去、喝了幾口淡水,正恍惚地慶幸自己暫時逃過一劫,卻從水中的倒影看見奇怪的巨大影子。那人一抬頭,赫然發現湖的對面有座仙宮,他當下雖然覺得奇怪,但他看見那仙宮是用琉璃磚蓋成的,牆上映著四周的樹林和湖水,那人因此判斷,可能是因為那奇特的琉璃磚,剛剛自己一路過來才會沒注意仙宮的存在。其實他當下並不認為那是神仙住的宮殿,只以為是當地信眾為了宗教原因而砌起的廟宇,因此急忙把嘴邊的水擦乾,繞著湖畔走過去,想找廟裡的人求救。這湖是呈西瓜般的橢圓形狀,約莫有一個足球場大,當那人好不容易拖著身子走到了仙宮門口,赫然發現門旁站了一個仙女姊姊,正在用從花枝上採收的蠶絲編織衣服。由於湖南散落著少數民族的聚落,那人並沒有留神注意少婦身上的傳統服飾和罕見圖紋。他急忙向對方說明原委之後,那女人便從身旁的竹簍裡拿出類似窩窩頭的東西。那人原本就已經餓壞了,便不疑有他,接過食物之後立刻往嘴裡塞。
然而之後發生的事,包括他如何離開那座湖、或是如何從山裡走出來,他一概不記得。
那人被送進醫院、故事傳開之後,徐老頭和鎮裡幾個好事的人曾進山裡去找,然而一路走去,別說是湖了,連個小水塘都不曾遇過。鎮上的居民紛紛說那人是見到了仙宮和仙女,於是便有記者將這事兒寫在報紙上,甚至還有網民把這則新聞轉貼到網路上。後來醫院裡的醫生出面澄清,說那些經歷只是病患在瀕死的時候看見了幻覺,眾人聽了雖然覺得掃興,但畢竟「自己住家附近的山裡有仙宮」這事兒發生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社會,怎麼想都覺得未免太不合常理,因此這個當地傳說後來也就不了了之。
故事講完之後,吳邪三人坐在桌邊直發愣,原本看徐老頭裝得神秘兮兮地,還以為最後會編出個驚天動地的結尾,謎底揭曉之後,卻是個和「看走眼了,不好意思。」差不多的答案。
「什麼,講了半天,原來就是個神經病看到的幻覺嘛?」胖子一腳踩在凳子上,拿竹籤剔牙,「好啦,我看咱們小哥的頭都要磕到桌子上了,胖爺和小朋友們都該上樓睡覺啦。」
吳邪原本專注在徐老頭的故事上,聽胖子這麼一說,回頭望向張起靈,這才發現難怪那悶油瓶今晚竟然沒依照慣例提早離席,原來這傢伙雙手環抱在胸前,早早就坐在桌邊睡死了。虧得那徐老頭還把自己當作說故事比賽的冠軍,他大珠小珠落玉盤道出的奇聞怪談,儼然被張起靈當成了安眠曲。
「哎!我還沒講完呢,接下來才是重點啊!」徐老頭連忙把胖子拉回凳子上,「也不過才幾天的功夫,大家就不再討論這樁奇事,也就沒人去注意被送進醫院的那人後來是如何的景況……」
「不就是失去記憶了嘛?」胖子顯露出毫無興趣的表情,不過吳邪認為這是胖子的諸多伎倆之一,其實是為了引誘徐老頭自己拋出更多資訊,或者是暗示對方這個消息沒價值,想壓低酒錢。
「這是我那在醫院工作的堂姊講了,我才知道的。」徐老頭把聲音壓低,「那人失去了記憶,又不知道如何聯絡他的家人,本來是要送去精神病院安置的。」
吳邪本來還想吐槽「你怎麼又多出了一個堂姊」,但是聽到徐老頭提到將那人送去精神病院安置,心中不由得一震。他突然想起前陣子自己從醫院醒來時,發現院方已經聯絡上老爸和二叔,而胖子那方面應該也已經與他在北京的伙計取得聯繫。然而,張起靈呢?現在,這個世界上還與這悶油瓶有關係的,恐怕只剩胖子和自己了,萬一當時他們倆比張起靈還晚從病禢上醒來,會不會等他睜開眼睛,就發現小哥已經被「移送」到哪個不知名的療養院了?
另一方面,縱使曾經一同出生入死,倘若張起靈那次被救起之後未曾甦醒,那吳邪和胖子倆人,是否有權利過問後續的醫療照護問題?
吳邪從恍惚中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徐老頭的故事已經不知道講到了哪裡。
「……可是啊,不知怎麼搞的,那人身上竟開始長出白白的細毛,就像冬天換毛的野兔一樣。」徐老頭壓根兒沒注意到吳邪陷入自己的思緒,只管繼續把故事說下去,「除此之外,他的關節不大靈光,兩隻腿更是硬地像石頭一樣!院裡的人說他不吃也不睡,腦袋也越來越不清楚。說也奇怪,雖然他成天躺在病床上,等到要把他送進精神病院時,卻從醫院裡逃了。有人看見他往山裡走,這幾天政府派出了搜救隊也沒找到人,恐怕真是成仙囉。」
「這故事著實沒意思,不過就是一個瘋子逃出醫院,死在山裡嘛。」胖子拍拍大腿,從皮夾裡抽了幾張紙幣出來,壓在酒杯底下,接著就往樓梯走去,「胖爺我想睡了,天真同志,你負責把小哥弄醒啊,如果他眼睛不睜開,你得把他抱上樓去。」
「你開玩笑吧?我一個人怎麼搬得動這樣的大男人!」吳邪嘴上這麼說,心裡其實很清楚,才不過一個月前,三人當中正是自己扛著張起靈逃出來的。話雖如此,畢竟現在不是緊急時刻,他相當懷疑自己是否能夠發揮出以前那種火場怪力。
況且,他雖然在賣場下定決心要與張起靈重新開始,但吳邪目前實在不願意輕易地與對方有肢體上的接觸,畢竟所謂的「重新」,究竟是從哪個時間點、怎麼樣的相處模式開始,就連提出請求的自己也搞不清楚。
「小哥,醒醒,」吳邪拍拍他的肩膀,「要睡就回樓上的通鋪睡。」
所幸吳邪一碰,那原本睡得死沉的張起靈就立刻睜開了眼皮。後者抬頭,有些茫然地望了望正在收拾桌面地徐老頭和吳邪,便揉揉眼,起身離開圓桌。
「……你剛剛沒喝酒吧?這幾日難得看你睡地這樣沉。」吳邪詢問,張起靈搖搖頭,便筆直往樓梯口走去。那腳步軟軟地踏著,似乎沒用上什麼力道,但至少方向是對的,因此吳邪就沒伸手去扶,只跟在後面一併上樓。
「吳邪,」張起靈突然停下腳步,然後轉身向背後的人呼喚,而吳邪則是屏住氣並緊急剎車,才沒有一個勁兒撞上前方那人的胸膛,「你還是別管我了。」
「……我沒管你啊,」吳邪感覺到有什麼沉重的東西打擊在自己胸口上,他憤恨地想,這男人怎麼平時連個屁都不放,卻一開口就存心要他難過,於是吳邪心一橫,決定要與對方賭氣,「是你擅自在吃飯的時候坐在我旁邊、把茶杯放在我面前,而現在要回通鋪睡覺了,還悠悠哉哉地擋在小爺要走的路上!」
「是嗎?那你先走吧。」聽到吳邪的回應,張起靈便側過身,背部緊貼著牆壁,讓道給站在幾階下方的人。
「呃、好啊,走就走……難不成我還怕胖子在上頭埋伏嗎?」吳邪說著,然後三步併作兩步,急急地往二樓走去,嘴上嘮叨著就算要打枕頭仗他也不會輸給胖子之類的話。
他快步拾級而上,同時感覺到後腦勺和背上都傳來被人緊緊凝視的燒灼感。
但是吳邪不敢回頭。他覺得,如果自己回頭了,此時支撐著自己繼續往前走的倔強就會全面崩潰。
而張起靈則抬頭,注視著兩人之間越來越長的垂直距離,神情有些悵然。雖然他緘默不語,但是如果此時吳邪回頭了,他想,或許自己並不介意讓對方看見他猶豫的表情。
隔天早上,天還沒亮,吳邪就已經睡不著了,身旁的胖子則鼾聲如雷,近乎拷問與刑求。昨晚在樓梯間的那段對話讓他耿耿於懷,好幾次,吳邪在半夢半醒中看見彼此在狹窄的墓室錯身而過,錯過之後,對方就消失在濃黑地像墨一般的迷障裡,而只剩下他一人的墓室則開始崩塌陷落,傾頹的磚瓦落下後隨即變成淒冷又沉重的冰雪,將他壓在一層又一層的積雪中。
吳邪感覺自己被壓在雪層之下,同時,意識又從身體裡抽離出來,站在一段距離之外觀看著痛苦不堪的自己,而周遭則是一片寒碜的空白,彷若時間的終結。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明白眼前的一切不過是場噩夢。
既然不是美夢的話,就不必耽溺其中,他這麼一尋思,便使勁操縱全身的肌肉,然後翻身從通鋪中坐起。吳邪睜開雙眼,用力搖了搖頭,讓意識從夢境回到現實,接著便站起身來,打算到屋外透透氣。
呼吸到清晨的空氣後,他有些明白了,為何二叔願意每天晨起打太極。
不過,連太極的一招半式都沒學過的吳邪,此時雖然起了個大清早,也只能站在招待所外的樹下發楞。他偶爾往二樓的窗戶望幾眼,然後又轉頭看看省道上的動靜,直到徐老頭打著哈欠從屋裡招呼他吃早點,吳邪這才收拾起心情,回到招待所的大廳。
三人離開招待所後,便搭車往山區的方向前進。他們雖刻意選擇遠離人群的道路走,偶爾仍會遇到一般遊客,其中大多是連登山裝備都沒攜帶的當地居民。這類登山客爬山的目的在於運動健身,往往會設下一個習慣的折返點,不致於走到過深的山區。後來道路漸漸被荒煙蔓草掩蓋,吳邪等人繼續往山裡走上六、七個小時,一路上胖子不時拿出GPS重新量測所在地的經緯與高度,並對照附近山區的地形圖。
就這麼走了幾天。
入山後的某一日,距離太陽下山約莫還有幾個鐘頭,胖子卻判斷他們應該開始尋找水源和適合當天紮營的地點,於是他們便依循地圖,在一處地勢較為平坦的區塊架設單人帳篷。
「胖子,徐老頭說的故事裡雖然有個琉璃磚蓋起的仙宮,但是如果要把那個當作某個古代陵墓,會不會太牽強了點?」天色逐漸暗下,吳邪一面問著,一面升起篝火。他們已經在深山裡,就算篝火冒出些許的煙霧,巡山員也不會立即發現。
「其實啊,我手上還有個東西,是你和小哥沒看過的。」胖子在篝火旁坐下,神秘兮兮地說。
「喔?什麼好東西,拿出來小爺我瞧瞧。」吳邪往胖子坐的地方稍作挪移,而張起靈則留在篝火的另一端,似乎對兩人的話題感到興趣缺缺。
胖子伸手往登山背包裡內側的多功能袋中,拿出一張對折了好幾次的紙,然後攤開在原本放在腳邊的近山地形圖上。
「這……這是用原子筆畫出來的?」映著火光,吳邪看見那是一張畫設計圖用的藍圖,正四開,上面畫了歪七扭八的線條和滿滿的文字,一律以常見的藍色油性原子筆繪製。定眼一看,藍圖的右下角有唯一一行印刷字體,上頭寫著北京某知名大學的字樣。
「之前胖爺我參與了一場規模頗為盛大的夾喇嘛,認識了一位大學教授,那老奸巨猾的東西平常在學校裡道貌岸然,其實和北派的幾個重要人物走得很近,時常會經手文物的翻譯和冥器的鑑定,當時也被請來翻譯出土帛書的。」
雖然盜墓是天南地北到處跑的工作,但根據出身地緣和作風不同,可分為長江以北的北派與長江以南的南派。吳邪的家族屬於南派,爺爺「吳老狗」還曾經被稱為老長沙的九門提督之一。不過吳老狗後來入贅到杭州,可能是刻意要洗白,他的小兒子吳三省雖然在盜墓這業界還佔有一席之地,到吳邪這第三代,便幾乎不讓跟著下地了。說起來,吳邪對南派的認識其實不深,大部分都是從爺爺與三叔那裡聽來的,而對北派就更顯陌生,雖然與胖子有過多次合作經驗,但胖子是個奇葩,人家說北派的開棺之前都要上香、叩頭,這胖子卻是掀棺蓋比掀泡麵的杯蓋還快,所以直到現在,吳邪對北派仍十分陌生,也不知道所謂的「重要人物」所指何人。
「自從一個女大學生推薦他讀《達芬奇密碼》之後,那教授整個人就瘋魔了。他把中國的每一本經典都拿來解密,最後所有的書都被他穿鑿附會出好幾張地圖。」胖子繼續說,「本來我也是同他鬧著玩的,就說那好哇,叫他送我一張從《金瓶梅》裡碼出的地圖,我幫他去找潘金蓮的掐金絲襯裡,他卻說《金瓶梅》的機密不傳人,不過他從《山海經》研究出好幾個地圖,於是就隨手抽出這張頂替。我本來是想拿來包油條的,可是越看越覺得有門兒,後來又看見那篇新聞,就覺得應該來這附近看看。」
「你不是『原本想』拿人家的地圖來包油條,是『已經』包了吧?」吳邪盯著那張藍圖上的污漬,忍不住吐槽。
「小天真,你好眼力啊!」胖子嘿嘿笑。
「這包過油條的地圖到底靠不靠譜?」吳邪這下真的開了眼界,原來胖子不僅在斗裡會添亂,連在地面上也是天兵一枚,而自己就這麼傻傻地跟他大老遠跑到湖南來,看樣子他們明天就可以把行李收拾收拾,去張家界觀光了。
「那教授手上估計還有一千零一張地圖,要的話我幫你跟他拿幾張。」胖子也沒正面回答,繼續興沖沖地將地圖和藍圖上的文字進行對照。
吳邪聽胖子這麼說,眼睛一翻,只覺得後悔。他們竟然走到了那麼深的山裡,才發現胖子的藏寶圖根本和小孩子天馬行空的塗鴉沒兩樣。
這麼尋思著,吳邪腦海中已經浮現金鞭溪的風景,並且在心中盤算著他們該去號稱「武陵之魂」的天門山走走;或許回程時順便去趟長沙,然後跟張起靈說,瞧,這是我故鄉的土,而我的祖先就是靠著把這些土裡的斗都翻過來才發跡的。
夜漸漸深了,吳邪和胖子閒話家常,前者深深覺得,難得像這樣不倒斗、只是郊遊,倒也十分有趣。
「根據胖爺我的經驗,有故事的地方就有人,有人就有墓,而怪東西通常都是古人養來防盜墓的,所以往有奇聞軼事的地方找找,通常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穫。」伴隨著偶爾從篝火裡傳來的劈啪聲響,胖子開始闡述他對墓穴的邏輯。
「我呿,你這也未免太自我中心,好像全世界的怪事都繞著斗打轉似的。」吳邪隨手撿了一根乾枯的枝枒,便往火裡丟去,同時控制著不讓篝火燃燒太旺盛,以免冒出濃煙。
「你仔細想想嘛,中國和西方的怪事,哪些不是和死人有關?」胖子斜倚在登山背包上,手上拿著鋼杯,「既然有死人,當然就會有墓囉,吸血鬼還是直接躺在棺材裡的咧。」
「那大腳怪和尼斯湖水怪,你怎麼說?」
「大腳怪是雪山古墓的守門人,至於水怪嘛……」胖子歪頭思考,以致在脖子上擠出好幾道皺紋,「尼斯湖底下恐怕有座仙宮,以前有個顯赫的家族,在湖底沉了一座家族的群墓,還養了一頭水怪來看守。」
「說的好像你都親眼見過似的,」吳邪覺得好笑,存心想問倒胖子,「那外星人呢?麥田圈?」
「剛才說了半天,你都沒聽進去嘛,外星人當然是地底的守墓者,因為一輩子沒曬過太陽,又成天吃含有重金屬的土,幾千年下來,就變成了大頭綠皮膚的模樣。至於麥田圈,當然是標示陵墓所在地的地圖啊!」胖子繼續胡扯,「說出來你也不相信,印第安那瓊斯三部曲,其實是真實的紀錄片。」
「原來你也看電影?」吳邪大吃一驚。
「我還看過古墓麗影、魔蠍大帝……我跟你說,那些電影都是真的!」胖子一口飲盡鋼杯裡的湯汁,「還有啊,泰坦尼克號的故事也是真的。那艘船壓根兒就是個海斗,其他乘客都是在不知情的狀況下陪葬的──」
「噓、噤聲!」張起靈一直在旁邊默默坐著,也不知究竟有沒有聽見胖子的胡扯,此時卻突然阻止兩人繼續說話,且一腳揚起篝火旁的泥和土,把火給熄了,「……有動靜。」
「莫非是巡山員?」兩人立刻繃緊神經。
在篝火餘燼的映照下,張起靈搖了搖頭。吳邪和胖子屏氣凝神,豎起耳朵聽取四周的聲響,但除了偶爾風穿過樹林的沙沙聲之外,並沒有聽見任何生物的動靜。
篝火熄滅之後,吳邪這才發現,雖然今夜無月,但是山區的天空很清澈,滿布夜空的星星竟也能在地上投射樹葉的影子。過了許久,胖子才正想發難,懷疑是不是小哥太敏感了,便從遠方的林子裡傳來落葉被踩踏的窸窣聲。
而且聽那聲勢,恐怕聲響並非少數幾個人弄出來的。
判斷這群三更半夜突然出現在深山裡的人不會筆直朝他們紮營的地方走來,吳邪等人決定按兵不動,先俯臥在地上觀察情勢。
隨著聲響漸漸清楚,吳邪透過樹幹與枝葉的縫隙,赫然看見一支在無月之夜送葬的隊伍。
讓現場氣氛顯得更詭譎的是,這個送葬行伍之中無人提燈,就連帶頭的人,都只是機械式地踏著規律的步伐在樹林中行走,絲毫無懼於前方的暗闃,彷彿樹林中自動產生了一條道路,而四周景物在他們眼中如白晝般清晰可見。
吳邪看著如行軍般規律前進的送葬隊伍,這才發現他們清一色穿著白色的喪服,而自己之所以能夠在一片漆黑的樹林中看見這些人影,不只是因為星光照射在棺板與那些白色喪服上,更是因為那些白色中透著淡淡的螢光。
仔細一看,那些螢光其實是由十分細微又黯淡的光點所形成,而這些光點以固定的頻率閃爍,忽明忽暗,使得送葬的隊伍呈現出模糊難辨的輪廓。
吳邪突然被一陣恐懼感攫獲。雖然今夜有星光,但這光源絕對不夠讓這麼多人踩著穩定的步伐前行,況且那裡是連獸徑都沒有的樹叢,普通人恐怕連前進都不容易,怎麼可能還搬著一個長形的棺材向著樹林深處長驅直入?
此外,如果這群人擁有極佳的夜視力──那麼,是否也能輕易看見隱身在黑暗當中的自己?
吳邪一意識到這個駭人的問題,那送葬的隊伍便倏地停下腳步,然後所有的人影同時扭頭,往三人躲藏的樹叢看過來。
而當那群人的臉正對著吳邪時,他赫然發現,自己的臉孔竟也在送葬的行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