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永劫回歸
時間回到三天前的杭州。其實王盟一看到胖子和張起靈出現在西冷印社的門口,又聽吳邪說是認識的朋友,就料到老闆鐵定又要跟人走了,於是待吳邪說不必準備茶水之後,便悻悻然地回到電腦前玩他的撲克牌遊戲「傷心小棧」。
等到胖子把吳邪的那份午餐也一併解決,三人便離開堂口,回到吳邪的房子做行前準備。而走進大門後,吳邪眼看張起靈走上二樓,便把胖子拉近客廳,惡狠狠地低聲質問對方。
「胖子,你讓小哥去下斗,這是什麼居心!?」
「啊?」
「醫生說他可能是受到刺激才失去記憶,而你現在竟然還要他跟你下地去,你未免太泯滅人性!」這幢房子隔音不好,如果張起靈有心要注意樓下的動靜,恐怕還是能聽到他們的對話,所以吳邪刻意壓低了聲音。
「胖爺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胖子一臉天真,吳邪看了直想甩他一巴掌,「是小哥自己在你屋裡待不住,可別冤枉我啊。」
「別裝無辜,是你慫恿他跟著去倒斗的吧?」他深深吸一口氣,盡可能地壓抑激動的情緒,「我知道過去這幾天,你都在用網路查詢前往某處的行程。仔細想想,我們當初認識的時候,你也是自己一個人出現在古墓裡,不知道究竟是一同夾喇嘛的人都死光了,或者你原本就是自己行動……總之你似乎有些門路,在沒有跟人夾喇嘛的時期,便往自己隻身進入也無妨的地方闖蕩。」
「……」
「你早就盤算在回北京前,要再去幾個地方繞繞……」吳邪盯著胖子,見對方既沒否認也沒打斷他說話,便繼續盤問下去,「不過既然要去倒斗,身邊能多一個強大的夥伴自然是更好。說穿了,你就是想利用小哥幫你倒斗吧?」
「我說你天真歸天真,心眼其實也挺多的。」胖子打量著吳邪,原本無辜的表情便逐漸擰成一張獪黠的臉,「我剛才那副表情是學你的,每次在斗裡看到你擺出這副癡傻的模樣,就知道又有粽子要起屍了。如何,那張臉有沒有很欠揍?」
「別扯開話題。」吳邪本來想用拳頭回答胖子的問題,但胖子既然說那是學他的,這拳揍下去簡直就是在打自己的臉了,於是他只管把主題拉回來,免得被胖子忽悠過去。
「說到這個,就有必要澄清一下。」胖子擺了擺手,「你也知道,探穴定位的我啥都不會,遇到你們那次,我原本只是去給人家導遊的,想不到那幫人下了地之後死得一乾二淨,更想不到自從跟著你和小哥行動,淨是遇到汪藏海那種天王等級的斗……嘿,倒斗這檔事其實是挺低調的,普通的土夫子雖說是鋌而走險,倒也不至於天天玩命啊,平常時候找個有錢大老爺的墓,順幾件冥器出來,事情就成了。」
「你這意思是承認,帶張起靈走確實是別有居心?」
「哎、這……」胖子摸摸下巴的鬍渣,心想這小天真怎麼老是這樣,只要事情一牽扯上那小哥就非得打破砂鍋問到底,簡直整個人的性情都變了。
胖子見吳邪不打算讓他忽悠過去,心裡盤算一下,覺得也就罷了,乾脆把自己的計劃跟對方解釋清楚,省得被吳邪繼續折騰下去,恐怕連斗都還沒找到就給煩死了。
「哎,你怎麼不明白,就是因為小哥一直想不起來以前的事,才要讓他下斗去啊。」胖子在客廳的椅子坐下,自顧自倒了一杯冷茶,「吳邪同志,『震撼療法』聽過沒有?」
「什……?」聽到不熟悉的名詞從胖子的嘴巴裡吐出來,吳邪的腦袋一時停擺。但他立刻想起以前在念大學時,貌似有聽說過這種東西。印象中是某種心理治療的方法,例如讓害怕蟲子的人看看蟲子的照片,或是故意讓討厭狗的人摸摸狗。當時有個大學的損友知道吳邪心裡對貓有疙瘩,就說要讓家裡養的虎斑貓好好「療癒」他一下,為此吳邪就把那人的手機號碼刪了。
「這和張起靈有什麼關係?」
「才說你長心眼呢,到底只要是跟小哥有關的事,你的腦袋就不靈光了。」胖子見吳邪還不明白,便長嘆一聲,繼續向對方解釋,「你瞧見他這幾天吃東西的樣子沒有?」
「他吃得少,」對於這件事,吳邪無須思考便能立刻回答,「話說回來,你倒是消耗了足足兩個人的份量啊。」
「胖爺我現在不跟你說這些,」胖子沒興致讓對方清舊帳,於是趕緊把話題拉回來,「你看那小哥吃東西的樣子,不像是活在地面上的。」
吳邪冷冷地哼了一聲。
「哈,不是活在地面上的,難道還有活在地面下……的?」然而話才剛說出口,他便懂胖子的意思了,「那、你的意思莫非是說──」
「小哥還以為自己在斗裡呢。」
聽到胖子這番話,吳邪覺得腦子裡轟然一響。
也就是說,雖然他們三人已經離開了上次那座陵墓,張起靈卻還保留著當時的進食方式,將身體對營養與熱量的需求降到最低,以爭取順利逃出墓穴的時間與機會。他的記憶消失了,而身體則仍受困在那個時空當中,未曾獲救。
「你胡扯什麼,他天天望著窗外,怎麼可能沒發現人已經出到外面來了?」這句話既是反駁,也是想為自己的行為開脫。明明他才是一直注意著張起靈的人,就連胖子都想到了這一層,怎麼自己卻沒發現呢?
「有些冥器,就算大喇喇地放在眼前,土夫子也看不到。」胖子對此提出精闢的見解,「小哥不記得以前的事情,這說明他的心還困在陵墓裡。既然心沒有回到外邊的世界來,那原本眼睛看得到的,現在也都看不到了。」
吳邪之前還覺得這樣的張起靈很好養,不需要額外增加飲食上的開銷,因此可以毫無負擔地照顧對方一輩子。但如果胖子的判斷是真的,那這種照顧與被照顧的關係,就顯得相當病態,有趁人之危,將之囚禁在自己身邊的意味。
「就算真的如你所說,你又怎麼知道只要讓小哥去倒斗,他的記憶就會恢復呢?」他略為沉吟,胖子的話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但總令人覺得有什麼還想不通。
「哪裡跌倒從哪裡爬起來,栽在斗裡就要摸個冥器再逃出來。」胖子嘴中發出嘖嘖的聲音,伸手去拿茶壺,「怎麼,小時候大人沒教過你?」
聽到胖子這番歪理,吳邪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同時也放下了懸在心口的石頭。胖子這個人雖然不靠譜,說的話也總是虛實參半,但可以確定的是,在跟朋友說起這些輕浮的話語時,他並沒有用上心機。而被夾了幾次喇嘛之後,每每最令吳邪感到驚懼的,便是叵測的人心。胖子此言一出,他便知道胖子是可信的。
「栽在斗裡就只能跟粽子攪基了,哪裡還能讓你出來?」吳邪的心裡輕鬆了,但嘴巴上還是沒有輕易放過胖子。
「能想到和粽子攪基,小天真你倒是十分好興致啊。」胖子發現茶壺倒不出水來,打開蓋子,瞧一眼,發現裡頭的茶已經空了,於是便隨手把壺放在茶几上,「總之,讓小哥這麼傻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們就當作是賭一把,帶他去走一遭,如果能讓他想起什麼,順便再摸幾件寶貝出來,那就再好不過了。」
「這麼說也有道理。」吳邪心想,照張起靈那種進食的模式,不消一個月,他就會把自己餓死,而胖子的建議雖然有大半還是為了斂財,卻仍然值得一試,「不過,如果到時候小哥的狀況不對勁,我們就得立刻離開,別反而讓三個人都歇菜了。」
「得,」胖子看兩人終於有了共識,便起身離開客廳,打算回房間整理行李,「只要你那一開棺必起屍的體質別作怪,咱們仨的老命就能一直穩穩地紮在褲帶上。」
「說到這個我就納悶,別人是無敵寶血配上金手指,怎麼我就是半調子寶血搭配起屍體質呢?這不科學啊……」吳邪也跟著胖子走出客廳。
兩人各自走向自己的房間打點裝備。不過吳邪往房裡望上一眼,就發現其實自己沒什麼需要收拾的行李,上次的盜墓行動基本上把裝備都賠光了,帶回來或還穿戴在身上的也多半已經損毀,而且他從醫院裡醒來時,心裡頭一件想的便是以後打死也不再倒斗了,所以這幾天壓根兒沒把裝備汰舊換新。
吳邪料想其他兩人的背包裡恐怕也是缺東落西的,必定需要好好採購一番。他嘆口氣,從皮夾裡抽出金融卡觀望,懷疑帳戶上還剩多少錢可用。接著,他隨意收了幾件衣服,便提步走上樓梯,打算去問問張起靈還缺些什麼。
通往二樓的牆壁有些斑駁,木頭雕刻的扶手也有許多傷痕,他沒有理會,只想起昨晚頹然走下樓梯的自己,此時的腳步毫不意外地沉重起來。
「咦?」吳邪正打算拾級而上,抬頭卻看見張起靈出現在樓梯口,肩上揹著登山包和那把專屬於他的黑金古刀,看樣子是已經準備好了。
兩人就這個遙空對望著。
「……小哥,你收拾妥當了?」良久,吳邪才打破沉默,「有沒有缺什麼?」
「有缺的,跟你一起買。」張起靈說著,便不疾不徐地走下樓,並且從吳邪的身旁經過。兩人錯身而過的瞬間,他的衣服摩擦吳邪的指尖。
「與其說是跟我一起買,不如說是請我一併買給你吧?」吳邪轉過身,卻仍駐足在原地,「今天早上明明還懂得要跟胖子借錢,怎麼你就不能好好地跟我說聲『請你買給我吧』,哪?」
「……」張起靈沒搭理吳邪,逕自往客廳走去。
眼前這個人不僅生活能力是零,社交能力也是零,連跟別人說話的基本禮儀或常識都沒有,見方才故作輕鬆的回應起不了作用,吳邪一下子就洩了氣。
「剛才是跟你說笑的,看你需要什麼,咱們就一起買吧。我不會在意幫你張羅一些東西,反倒是你千萬別見外啊。」跟這悶油瓶講話是和胖子完全不同的,開開玩笑、油腔滑調一點用處都沒有,委實只是在浪費自己的心力和體力,所以最好的相處方式還是有什麼話就直說。
「這麼好?」胖子從房間探出頭來,看樣子也準備妥當了,「那天真你也幫我買吧?」
「你好意思?你在北京的事業比我那間破鋪子大得多吧!」
「別人花錢買的東西,胖爺我用起來比較順手啊。」胖子一面說著,也跟著張起靈走進客廳,然後揮揮手,招呼身後的吳邪進去。
「我操,你是吃死人肉長大的麼,竟然這般沒人性!」吳邪嘴上批評胖子的人品,但心裡卻著實鬆了一口氣。只要和胖子繼續拌嘴,他就不會去想自己和張起靈之間尷尬的氣氛。
面對這悶油瓶子,他想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可比從死人墓裡淘寶物出來還難。
待三人圍著方桌坐下,胖子便攤開中國地圖,指出他們要前往的地方。
「天真同志,這趟路對你而言,恐怕就像回老家。」
「什麼回老家!」吳邪一驚,這狗嘴吐不出象牙的胖子竟然在出發前淨說些晦氣的話,「你才要去見馬克思咧!」
「誰跟你講這些,你倒是仔細點看地圖啊。」胖子沒搭理吳邪,「你爺爺以前不是從長沙來到杭州的嗎?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和長沙同方向,在常德附近。」
「常德?」吳邪納悶,「怎麼,你的相好拿著菜刀等著謀財害命了,讓你壓根兒不想回北京是吧?這一個在西邊,一個在北邊,怎麼看都不順路啊。」
「這你就別管了。反正小哥也沒說他要往哪個方向去……那我們當然是尋個有斗的地方,你說從杭州到北京這路上都開發得差不多了,員警又滿街跑,能下地嘛?」
「胖子,你這……還沒人餵你喝雄黃,就原形畢露了啊。」之前還會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幫張起靈恢復記憶,這下子大概是想說跟吳邪講開了,就不必再顧忌什麼。
「關雄黃什麼事?還不到端午呢。」胖子瞅了吳邪一眼,「怎麼,小天真想吃粽子了?沒準兒進到斗裡你就能吃個夠了。」
「誰跟你提粽子了!」吳邪哭喪著臉,「萬一到時候真的遇到粽子,都是你這烏鴉嘴害的!」
「假使讓我們遇到了……」胖子低頭,用油性筆在常德附近的山區做個記號,「到時候就正好可以確認小哥的狀況究竟如何。」
「哎?呃、是啊,的確如此。」沒料到胖子突然又提到這上頭,吳邪有些反應不過來,同時,他決定刻意忽略心底油然升起的一股壓力。萬一張起靈派不上用場,到時候「吃粽子」的工作就落到胖子和他兩人身上了,而他實在沒自信能夠同時保護自己又照顧這個拖油瓶。
「那裡有什麼?」房間裡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
胖子和吳邪都愣了一下,這才發現說話的是張起靈。
「我操!小哥,你實在太久沒說話,胖爺我都忘記你的聲音長什麼樣了。」
吳邪正想發難,就發現胖子已經把他心裡的話說出來了。他已經十分習慣和胖子兩人唱雙簧,壓根兒忘記其實現場一直都有一位沉默的觀眾,而且他們兩個方才還大剌剌地討論當事人的問題,吳邪突然覺得有點尷尬。
「……那裡,有故事。」大概是張起靈的說話方式感染了,胖子也變得惜字如金起來。
「你這豈不是廢話?」吳邪用手肘推了推胖子,「是怎麼樣的故事,你倒是給我們說說?」
胖子應聲,但是發生在那地方的事他也說不清,只道是前陣子在當地報紙的角落,記載了一樁有些離奇的軼事,因為看起來有些古怪,就有網民把文章放到貼吧上頭。出於職業的直覺,胖子便把這樁奇事寫在筆記裡,想著哪天可以到當地去一探究竟。
「這中國那麼大,地方上的奇聞軼事天天都有,和你的老本行有什麼關係?」吳邪納悶。
「瞧你這沒經驗的,」胖子神祕地嘿嘿笑,「有故事的地方就會有奇人,有奇人就會有不尋常的斗。而且故事都是人編出來的,為的是隱藏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祕密,依胖爺我看哪,這新聞背後肯定有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我說你這邏輯也忒自我中心,」吳邪托著下巴,「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在倒斗似的。」
「如果到時候發現是我王胖子想多了,其實那山裡什麼都沒有,那也就罷了。」胖子把地圖摺起來,然後塞進登山用的防水後背包裡,「反正再往前走一點就到了張家界,大不了我們帶小哥在那附近逛逛,品嘗湘菜有名的左宗棠雞、剁椒魚頭,也就不虛此行了。」
「也成。」方才胖子點名的都是湖南的酸辣名菜,吳邪一聽,就覺得口中濕潤起來,再加上腦海裡浮現老長沙和張家界的自然風景與人文地貌,便忽略了其實胖子完全沒交代那故事的細節。
三人打定主意之後,便決定先到市中心去添購倒斗的行當,再購置一些旅行用品,好把自己打扮成時下頗為盛行的「背包客」模樣。他們搭公車到市區裡張羅這趟旅行的必需品,三人首先從不同的五金行買了洛陽鏟、開山刀、螺紋鋼管,以及每趟出門都會忽略、但其實萬萬不可缺少的鋼杯。接著,一行人便晃進旅遊用品社,買了防水手電筒、攀山繩、衝鋒衣以及無煙爐,甚至還買下一頂單人帳篷──因為不確定墓穴的位置,他們可能需要在山上待個幾天。買了單人帳篷之後,吳邪卻有點後悔,雖說是為了省錢和減輕負重,但是輪到張起靈在外頭守夜的時候,那小爺他不就要跟胖子有肌膚之親了嗎……又或者輪到自己守夜的時候,難道他要讓小哥和胖子黏在一塊兒睡覺?
離開旅遊用品社之後,他們便進入一間購物商場。吳邪還在琢磨著到底該不該把單人帳篷退回去、向店家換一個家庭式的蒙古包,就發現胖子正在不斷往購物籃裡放進為數可觀的罐頭和乾糧。
「我說胖大爺,你當這是逃難嗎?」吳邪一回神,才發現購物籃裡多了許多東西。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倒斗餓肚子。」胖子說著,又扔了兩包營養口糧進去。
「……你以前下鄉勞動的時候到底都跟別人學了些什麼?」吳邪掂了掂購物籃的重量,決定把兩個鯖魚罐頭放回架上,「好端端的詩被你這麼拿來用,杜秋娘地下有知會哭的。」
「那成,讓我胖爺好好疼惜她一番,讓她見識見識什麼叫做『一樹梨花壓海棠』……」
吳邪突然停下腳步。
「喂,胖子。」他叫住胖子,同時神色緊張地四下張望。
「怎麼了?這裡可是燈火通明的現代商場,別跟我說是粽子出現了。」見吳邪臉色有異,胖子的神經頓時也緊繃起來,「哎……他娘的,小哥人呢?」
吳邪心想,果然是職業級失蹤人員,連一同購物都能跑得不見人影。
「你先去結帳,我回頭看看是不是在哪裡把他給落下了。如果這一路上都沒遇到,我就去服務台廣播尋人。」他把購物籃交到胖子手上,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一離開胖子,吳邪便感受到彷彿從骨髓裡滲出的無力感。這樣說雖然很奇怪,但只要胖子在身邊,吳邪就能夠表現出積極又正面的態度;然而,一旦身旁的人都走光了,那蜇伏的鬱悶與哀傷便會重新回到他的體內,滲透進全身上下的每一個肌肉纖維與細胞組織當中。
那人也不是第一次鬧失蹤了,無論張起靈有沒有失憶,吳邪仍舊一遍又一遍追尋那漠然的身影,且在燈火闌珊處等著的,總不是歸人,而是血屍或粽子。這次把他找回來,下回又不知道會在何時何處又一個人離開,面對與張起靈的相處關係,吳邪真正覺得,自己就像那伐桂的吳剛,才在樹身砍出一道缺口,斧頭剛挪開,缺口便又長了回去,復始如初,永劫輪迴。
如果,就連張起靈的失憶也是依照某種特定的週期而循環出現的現象,那就更讓人挺不住了。他要怎麼才能夠擠出適當的情緒,一次次面對忘了他的張起靈,然後擠出更多的力氣,再次建構已然歸零的兩人關係?
他沉浸在思緒之中,不期然在生理用品區看見一個身穿連帽T恤的人影。
「小哥,你可讓我好找啊。」吳邪走過去,拍拍對方的肩膀,他一時產生如斯錯覺,認為並不是叫做吳邪的人終於找到了張起靈,而是張起靈准許吳邪找到自己。
「這個。」他將一件開架商品取下,然後放進來人的手裡。
吳邪低頭一看,發現是家庭號的繃帶組合,而張起靈手上也拿著同樣的商品與其他外傷敷料。
「哎、還是你心細,我一路跟著胖子走,腦子裡就只想著怎麼解決吃的問題,竟然忘記還有這些重要的醫療用品。」吳邪也從架上拿一些,購物籃已經交給胖子了,現下只好先捧在懷裡。
「嗯。」張起靈難得地應了聲,但是似乎還沒有離開的意思,似乎在琢磨什麼。
吳邪心裡有些納悶,不明白現在是什麼情況。必要的藥品都已經拿了,那悶油瓶卻還站在原地,到底是在等自己帶路呢,還是在提醒他有什麼東西還沒買?
他快速地向四周掃上一眼,赫然發現保險套和潤滑劑也放在這一區。
不會吧!吳邪覺得自己的兩隻眼珠都飛出來了,難道張起靈是在暗示他要買這些東西嗎?根據以往的經驗,那悶油瓶在辦事的時候,其實比他原本預料的還要開放許多,嘴上不哼哼哈哈,身體倒是很配合。但他們昨晚明明在床上鬧翻了,有可能那麼快就想要重修舊好嗎……思及至此,吳邪突然覺得腦子一熱,難道所謂的「連朋友都當不成」,壓根兒只是自己鑽牛角尖得到的結論,事實上張起靈並沒有真的拒他於千里之外?認真回想起來,昨晚張起靈在床上到底跟他說了什麼,他當時其實也沒聽個明白,仔細一想,「你還是走吧」和「你愛我嗎」聽起來還真有點相似。
這麼說來,昨晚猛然把悶油瓶拋下、隔天一早還逃到堂口避不見面的自己,莫非是個徹徹底底的人渣?想到這裡,吳邪簡直想把自己給埋了。然而上述這些都只是過度樂觀的推測而已,吳邪趕緊將思緒煞了車,就算當時腦袋再怎麼不清楚,也不可能把張起靈的話聽錯啊。
再說,先別管昨晚的真相究竟如何,倘若那悶油瓶現在還佇立原地的用意,完全不是為了提醒吳邪買進行性行為時的必需品,那麼,當著他的面拿起那些東西,看在張起靈的眼裡,自己的行徑不就很奇怪嘛……雖然說一個人辦事的時候有瓶潤滑劑會很有幫助,但是吳邪實在不希望讓張起靈對自己產生欲求不滿的既定印象,尤其現下對方失去了記憶,他的每一個行為舉止,都會影響自己在張起靈心中的形象。
「吳邪……」張起靈正打算開口說話,原本賣場裡播放的音樂便中斷了。
而吳邪還在心裡天人交戰,就聽見廣播傳來他和張起靈的名字,看樣子是胖子等不下去,直接請櫃檯廣播尋人。
「胖子在找人了,我們走吧。」說著,他便趕緊拽了一個慣用的品牌到懷裡,然後拉起對方的手,往收銀台的方向急速走去。吳邪一面走著,一面思索待會兒胖子問起,該用什麼說詞搪塞過去。
所幸後來結帳時,胖子已經先把糧食部分的帳結清了,只遠遠地站在服務台向他們招手。只是不知道吳邪是否多心了,總覺得那負責收銀台業務的大姊在刷條碼時,好像偷偷地對他和張起靈瞅上幾眼,恐怕是把繃帶、藥品與辦事的用品聯想在一塊兒,以為他們回去以後要玩什麼危險的性愛遊戲。
「哎、小哥,我們重新來過,好嗎?」當張起靈主動拎起購物袋,打算留下吳邪等著那大姊的收據和找零時,吳邪拉住他的手臂,然後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道。離開屋子以後,他便一直想找機會跟張起靈提這件事。剛才他們與胖子分散,其實正是開口的好時機,但因為吳邪被那區的商品攪得思緒亂成一團,所以就錯過詢問的機會。眼看接著馬上就要再跟胖子一起行動,吳邪只好急急地開口。
「……我不知道。」張起靈沒有甩開他的手,但也沒有給他正面的答覆,「吳邪,找零。」
他回頭,看見那大姊已經把零錢掐在掌心,正準備轉過身來交給自己,便急忙鬆開張起靈的手臂,伸手從連同收據一併接過。而等他將收據和零錢塞進口袋裡,提著購物袋的張起靈已經與胖子會合了。
此時,吳邪的腦海裡,猛然浮現方才在出門前自己的身影,彷彿觀看一卷失焦的錄影帶。他看見自己在屋子裡巡了一圈,把窗子都鎖好,然後就跟著兩人走出大門。而這幅景象當中的吳邪,無從預期自己何時才會再回到這間屋子,也沒有為自己的旅程設立一個期限,期限一到,便該回到原本的生活裡。吳邪站立在原處,如同看著一部電影般,等待腦中播放的片段告一段落;而當他看見自己把門關上時,吳邪突然覺得,那樣一個照理說每天都會做的動作,如今在他眼中,竟變得十分陌異。
──於是他霎時明白了,這趟不僅僅是出門旅行,而是把自己扔進茫茫的風裡。
等到胖子把吳邪的那份午餐也一併解決,三人便離開堂口,回到吳邪的房子做行前準備。而走進大門後,吳邪眼看張起靈走上二樓,便把胖子拉近客廳,惡狠狠地低聲質問對方。
「胖子,你讓小哥去下斗,這是什麼居心!?」
「啊?」
「醫生說他可能是受到刺激才失去記憶,而你現在竟然還要他跟你下地去,你未免太泯滅人性!」這幢房子隔音不好,如果張起靈有心要注意樓下的動靜,恐怕還是能聽到他們的對話,所以吳邪刻意壓低了聲音。
「胖爺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胖子一臉天真,吳邪看了直想甩他一巴掌,「是小哥自己在你屋裡待不住,可別冤枉我啊。」
「別裝無辜,是你慫恿他跟著去倒斗的吧?」他深深吸一口氣,盡可能地壓抑激動的情緒,「我知道過去這幾天,你都在用網路查詢前往某處的行程。仔細想想,我們當初認識的時候,你也是自己一個人出現在古墓裡,不知道究竟是一同夾喇嘛的人都死光了,或者你原本就是自己行動……總之你似乎有些門路,在沒有跟人夾喇嘛的時期,便往自己隻身進入也無妨的地方闖蕩。」
「……」
「你早就盤算在回北京前,要再去幾個地方繞繞……」吳邪盯著胖子,見對方既沒否認也沒打斷他說話,便繼續盤問下去,「不過既然要去倒斗,身邊能多一個強大的夥伴自然是更好。說穿了,你就是想利用小哥幫你倒斗吧?」
「我說你天真歸天真,心眼其實也挺多的。」胖子打量著吳邪,原本無辜的表情便逐漸擰成一張獪黠的臉,「我剛才那副表情是學你的,每次在斗裡看到你擺出這副癡傻的模樣,就知道又有粽子要起屍了。如何,那張臉有沒有很欠揍?」
「別扯開話題。」吳邪本來想用拳頭回答胖子的問題,但胖子既然說那是學他的,這拳揍下去簡直就是在打自己的臉了,於是他只管把主題拉回來,免得被胖子忽悠過去。
「說到這個,就有必要澄清一下。」胖子擺了擺手,「你也知道,探穴定位的我啥都不會,遇到你們那次,我原本只是去給人家導遊的,想不到那幫人下了地之後死得一乾二淨,更想不到自從跟著你和小哥行動,淨是遇到汪藏海那種天王等級的斗……嘿,倒斗這檔事其實是挺低調的,普通的土夫子雖說是鋌而走險,倒也不至於天天玩命啊,平常時候找個有錢大老爺的墓,順幾件冥器出來,事情就成了。」
「你這意思是承認,帶張起靈走確實是別有居心?」
「哎、這……」胖子摸摸下巴的鬍渣,心想這小天真怎麼老是這樣,只要事情一牽扯上那小哥就非得打破砂鍋問到底,簡直整個人的性情都變了。
胖子見吳邪不打算讓他忽悠過去,心裡盤算一下,覺得也就罷了,乾脆把自己的計劃跟對方解釋清楚,省得被吳邪繼續折騰下去,恐怕連斗都還沒找到就給煩死了。
「哎,你怎麼不明白,就是因為小哥一直想不起來以前的事,才要讓他下斗去啊。」胖子在客廳的椅子坐下,自顧自倒了一杯冷茶,「吳邪同志,『震撼療法』聽過沒有?」
「什……?」聽到不熟悉的名詞從胖子的嘴巴裡吐出來,吳邪的腦袋一時停擺。但他立刻想起以前在念大學時,貌似有聽說過這種東西。印象中是某種心理治療的方法,例如讓害怕蟲子的人看看蟲子的照片,或是故意讓討厭狗的人摸摸狗。當時有個大學的損友知道吳邪心裡對貓有疙瘩,就說要讓家裡養的虎斑貓好好「療癒」他一下,為此吳邪就把那人的手機號碼刪了。
「這和張起靈有什麼關係?」
「才說你長心眼呢,到底只要是跟小哥有關的事,你的腦袋就不靈光了。」胖子見吳邪還不明白,便長嘆一聲,繼續向對方解釋,「你瞧見他這幾天吃東西的樣子沒有?」
「他吃得少,」對於這件事,吳邪無須思考便能立刻回答,「話說回來,你倒是消耗了足足兩個人的份量啊。」
「胖爺我現在不跟你說這些,」胖子沒興致讓對方清舊帳,於是趕緊把話題拉回來,「你看那小哥吃東西的樣子,不像是活在地面上的。」
吳邪冷冷地哼了一聲。
「哈,不是活在地面上的,難道還有活在地面下……的?」然而話才剛說出口,他便懂胖子的意思了,「那、你的意思莫非是說──」
「小哥還以為自己在斗裡呢。」
聽到胖子這番話,吳邪覺得腦子裡轟然一響。
也就是說,雖然他們三人已經離開了上次那座陵墓,張起靈卻還保留著當時的進食方式,將身體對營養與熱量的需求降到最低,以爭取順利逃出墓穴的時間與機會。他的記憶消失了,而身體則仍受困在那個時空當中,未曾獲救。
「你胡扯什麼,他天天望著窗外,怎麼可能沒發現人已經出到外面來了?」這句話既是反駁,也是想為自己的行為開脫。明明他才是一直注意著張起靈的人,就連胖子都想到了這一層,怎麼自己卻沒發現呢?
「有些冥器,就算大喇喇地放在眼前,土夫子也看不到。」胖子對此提出精闢的見解,「小哥不記得以前的事情,這說明他的心還困在陵墓裡。既然心沒有回到外邊的世界來,那原本眼睛看得到的,現在也都看不到了。」
吳邪之前還覺得這樣的張起靈很好養,不需要額外增加飲食上的開銷,因此可以毫無負擔地照顧對方一輩子。但如果胖子的判斷是真的,那這種照顧與被照顧的關係,就顯得相當病態,有趁人之危,將之囚禁在自己身邊的意味。
「就算真的如你所說,你又怎麼知道只要讓小哥去倒斗,他的記憶就會恢復呢?」他略為沉吟,胖子的話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但總令人覺得有什麼還想不通。
「哪裡跌倒從哪裡爬起來,栽在斗裡就要摸個冥器再逃出來。」胖子嘴中發出嘖嘖的聲音,伸手去拿茶壺,「怎麼,小時候大人沒教過你?」
聽到胖子這番歪理,吳邪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同時也放下了懸在心口的石頭。胖子這個人雖然不靠譜,說的話也總是虛實參半,但可以確定的是,在跟朋友說起這些輕浮的話語時,他並沒有用上心機。而被夾了幾次喇嘛之後,每每最令吳邪感到驚懼的,便是叵測的人心。胖子此言一出,他便知道胖子是可信的。
「栽在斗裡就只能跟粽子攪基了,哪裡還能讓你出來?」吳邪的心裡輕鬆了,但嘴巴上還是沒有輕易放過胖子。
「能想到和粽子攪基,小天真你倒是十分好興致啊。」胖子發現茶壺倒不出水來,打開蓋子,瞧一眼,發現裡頭的茶已經空了,於是便隨手把壺放在茶几上,「總之,讓小哥這麼傻下去也不是辦法。我們就當作是賭一把,帶他去走一遭,如果能讓他想起什麼,順便再摸幾件寶貝出來,那就再好不過了。」
「這麼說也有道理。」吳邪心想,照張起靈那種進食的模式,不消一個月,他就會把自己餓死,而胖子的建議雖然有大半還是為了斂財,卻仍然值得一試,「不過,如果到時候小哥的狀況不對勁,我們就得立刻離開,別反而讓三個人都歇菜了。」
「得,」胖子看兩人終於有了共識,便起身離開客廳,打算回房間整理行李,「只要你那一開棺必起屍的體質別作怪,咱們仨的老命就能一直穩穩地紮在褲帶上。」
「說到這個我就納悶,別人是無敵寶血配上金手指,怎麼我就是半調子寶血搭配起屍體質呢?這不科學啊……」吳邪也跟著胖子走出客廳。
兩人各自走向自己的房間打點裝備。不過吳邪往房裡望上一眼,就發現其實自己沒什麼需要收拾的行李,上次的盜墓行動基本上把裝備都賠光了,帶回來或還穿戴在身上的也多半已經損毀,而且他從醫院裡醒來時,心裡頭一件想的便是以後打死也不再倒斗了,所以這幾天壓根兒沒把裝備汰舊換新。
吳邪料想其他兩人的背包裡恐怕也是缺東落西的,必定需要好好採購一番。他嘆口氣,從皮夾裡抽出金融卡觀望,懷疑帳戶上還剩多少錢可用。接著,他隨意收了幾件衣服,便提步走上樓梯,打算去問問張起靈還缺些什麼。
通往二樓的牆壁有些斑駁,木頭雕刻的扶手也有許多傷痕,他沒有理會,只想起昨晚頹然走下樓梯的自己,此時的腳步毫不意外地沉重起來。
「咦?」吳邪正打算拾級而上,抬頭卻看見張起靈出現在樓梯口,肩上揹著登山包和那把專屬於他的黑金古刀,看樣子是已經準備好了。
兩人就這個遙空對望著。
「……小哥,你收拾妥當了?」良久,吳邪才打破沉默,「有沒有缺什麼?」
「有缺的,跟你一起買。」張起靈說著,便不疾不徐地走下樓,並且從吳邪的身旁經過。兩人錯身而過的瞬間,他的衣服摩擦吳邪的指尖。
「與其說是跟我一起買,不如說是請我一併買給你吧?」吳邪轉過身,卻仍駐足在原地,「今天早上明明還懂得要跟胖子借錢,怎麼你就不能好好地跟我說聲『請你買給我吧』,哪?」
「……」張起靈沒搭理吳邪,逕自往客廳走去。
眼前這個人不僅生活能力是零,社交能力也是零,連跟別人說話的基本禮儀或常識都沒有,見方才故作輕鬆的回應起不了作用,吳邪一下子就洩了氣。
「剛才是跟你說笑的,看你需要什麼,咱們就一起買吧。我不會在意幫你張羅一些東西,反倒是你千萬別見外啊。」跟這悶油瓶講話是和胖子完全不同的,開開玩笑、油腔滑調一點用處都沒有,委實只是在浪費自己的心力和體力,所以最好的相處方式還是有什麼話就直說。
「這麼好?」胖子從房間探出頭來,看樣子也準備妥當了,「那天真你也幫我買吧?」
「你好意思?你在北京的事業比我那間破鋪子大得多吧!」
「別人花錢買的東西,胖爺我用起來比較順手啊。」胖子一面說著,也跟著張起靈走進客廳,然後揮揮手,招呼身後的吳邪進去。
「我操,你是吃死人肉長大的麼,竟然這般沒人性!」吳邪嘴上批評胖子的人品,但心裡卻著實鬆了一口氣。只要和胖子繼續拌嘴,他就不會去想自己和張起靈之間尷尬的氣氛。
面對這悶油瓶子,他想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可比從死人墓裡淘寶物出來還難。
待三人圍著方桌坐下,胖子便攤開中國地圖,指出他們要前往的地方。
「天真同志,這趟路對你而言,恐怕就像回老家。」
「什麼回老家!」吳邪一驚,這狗嘴吐不出象牙的胖子竟然在出發前淨說些晦氣的話,「你才要去見馬克思咧!」
「誰跟你講這些,你倒是仔細點看地圖啊。」胖子沒搭理吳邪,「你爺爺以前不是從長沙來到杭州的嗎?我們現在要去的地方和長沙同方向,在常德附近。」
「常德?」吳邪納悶,「怎麼,你的相好拿著菜刀等著謀財害命了,讓你壓根兒不想回北京是吧?這一個在西邊,一個在北邊,怎麼看都不順路啊。」
「這你就別管了。反正小哥也沒說他要往哪個方向去……那我們當然是尋個有斗的地方,你說從杭州到北京這路上都開發得差不多了,員警又滿街跑,能下地嘛?」
「胖子,你這……還沒人餵你喝雄黃,就原形畢露了啊。」之前還會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幫張起靈恢復記憶,這下子大概是想說跟吳邪講開了,就不必再顧忌什麼。
「關雄黃什麼事?還不到端午呢。」胖子瞅了吳邪一眼,「怎麼,小天真想吃粽子了?沒準兒進到斗裡你就能吃個夠了。」
「誰跟你提粽子了!」吳邪哭喪著臉,「萬一到時候真的遇到粽子,都是你這烏鴉嘴害的!」
「假使讓我們遇到了……」胖子低頭,用油性筆在常德附近的山區做個記號,「到時候就正好可以確認小哥的狀況究竟如何。」
「哎?呃、是啊,的確如此。」沒料到胖子突然又提到這上頭,吳邪有些反應不過來,同時,他決定刻意忽略心底油然升起的一股壓力。萬一張起靈派不上用場,到時候「吃粽子」的工作就落到胖子和他兩人身上了,而他實在沒自信能夠同時保護自己又照顧這個拖油瓶。
「那裡有什麼?」房間裡響起一個陌生的聲音。
胖子和吳邪都愣了一下,這才發現說話的是張起靈。
「我操!小哥,你實在太久沒說話,胖爺我都忘記你的聲音長什麼樣了。」
吳邪正想發難,就發現胖子已經把他心裡的話說出來了。他已經十分習慣和胖子兩人唱雙簧,壓根兒忘記其實現場一直都有一位沉默的觀眾,而且他們兩個方才還大剌剌地討論當事人的問題,吳邪突然覺得有點尷尬。
「……那裡,有故事。」大概是張起靈的說話方式感染了,胖子也變得惜字如金起來。
「你這豈不是廢話?」吳邪用手肘推了推胖子,「是怎麼樣的故事,你倒是給我們說說?」
胖子應聲,但是發生在那地方的事他也說不清,只道是前陣子在當地報紙的角落,記載了一樁有些離奇的軼事,因為看起來有些古怪,就有網民把文章放到貼吧上頭。出於職業的直覺,胖子便把這樁奇事寫在筆記裡,想著哪天可以到當地去一探究竟。
「這中國那麼大,地方上的奇聞軼事天天都有,和你的老本行有什麼關係?」吳邪納悶。
「瞧你這沒經驗的,」胖子神祕地嘿嘿笑,「有故事的地方就會有奇人,有奇人就會有不尋常的斗。而且故事都是人編出來的,為的是隱藏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祕密,依胖爺我看哪,這新聞背後肯定有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我說你這邏輯也忒自我中心,」吳邪托著下巴,「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在倒斗似的。」
「如果到時候發現是我王胖子想多了,其實那山裡什麼都沒有,那也就罷了。」胖子把地圖摺起來,然後塞進登山用的防水後背包裡,「反正再往前走一點就到了張家界,大不了我們帶小哥在那附近逛逛,品嘗湘菜有名的左宗棠雞、剁椒魚頭,也就不虛此行了。」
「也成。」方才胖子點名的都是湖南的酸辣名菜,吳邪一聽,就覺得口中濕潤起來,再加上腦海裡浮現老長沙和張家界的自然風景與人文地貌,便忽略了其實胖子完全沒交代那故事的細節。
三人打定主意之後,便決定先到市中心去添購倒斗的行當,再購置一些旅行用品,好把自己打扮成時下頗為盛行的「背包客」模樣。他們搭公車到市區裡張羅這趟旅行的必需品,三人首先從不同的五金行買了洛陽鏟、開山刀、螺紋鋼管,以及每趟出門都會忽略、但其實萬萬不可缺少的鋼杯。接著,一行人便晃進旅遊用品社,買了防水手電筒、攀山繩、衝鋒衣以及無煙爐,甚至還買下一頂單人帳篷──因為不確定墓穴的位置,他們可能需要在山上待個幾天。買了單人帳篷之後,吳邪卻有點後悔,雖說是為了省錢和減輕負重,但是輪到張起靈在外頭守夜的時候,那小爺他不就要跟胖子有肌膚之親了嗎……又或者輪到自己守夜的時候,難道他要讓小哥和胖子黏在一塊兒睡覺?
離開旅遊用品社之後,他們便進入一間購物商場。吳邪還在琢磨著到底該不該把單人帳篷退回去、向店家換一個家庭式的蒙古包,就發現胖子正在不斷往購物籃裡放進為數可觀的罐頭和乾糧。
「我說胖大爺,你當這是逃難嗎?」吳邪一回神,才發現購物籃裡多了許多東西。
「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倒斗餓肚子。」胖子說著,又扔了兩包營養口糧進去。
「……你以前下鄉勞動的時候到底都跟別人學了些什麼?」吳邪掂了掂購物籃的重量,決定把兩個鯖魚罐頭放回架上,「好端端的詩被你這麼拿來用,杜秋娘地下有知會哭的。」
「那成,讓我胖爺好好疼惜她一番,讓她見識見識什麼叫做『一樹梨花壓海棠』……」
吳邪突然停下腳步。
「喂,胖子。」他叫住胖子,同時神色緊張地四下張望。
「怎麼了?這裡可是燈火通明的現代商場,別跟我說是粽子出現了。」見吳邪臉色有異,胖子的神經頓時也緊繃起來,「哎……他娘的,小哥人呢?」
吳邪心想,果然是職業級失蹤人員,連一同購物都能跑得不見人影。
「你先去結帳,我回頭看看是不是在哪裡把他給落下了。如果這一路上都沒遇到,我就去服務台廣播尋人。」他把購物籃交到胖子手上,往來時的方向走去。
一離開胖子,吳邪便感受到彷彿從骨髓裡滲出的無力感。這樣說雖然很奇怪,但只要胖子在身邊,吳邪就能夠表現出積極又正面的態度;然而,一旦身旁的人都走光了,那蜇伏的鬱悶與哀傷便會重新回到他的體內,滲透進全身上下的每一個肌肉纖維與細胞組織當中。
那人也不是第一次鬧失蹤了,無論張起靈有沒有失憶,吳邪仍舊一遍又一遍追尋那漠然的身影,且在燈火闌珊處等著的,總不是歸人,而是血屍或粽子。這次把他找回來,下回又不知道會在何時何處又一個人離開,面對與張起靈的相處關係,吳邪真正覺得,自己就像那伐桂的吳剛,才在樹身砍出一道缺口,斧頭剛挪開,缺口便又長了回去,復始如初,永劫輪迴。
如果,就連張起靈的失憶也是依照某種特定的週期而循環出現的現象,那就更讓人挺不住了。他要怎麼才能夠擠出適當的情緒,一次次面對忘了他的張起靈,然後擠出更多的力氣,再次建構已然歸零的兩人關係?
他沉浸在思緒之中,不期然在生理用品區看見一個身穿連帽T恤的人影。
「小哥,你可讓我好找啊。」吳邪走過去,拍拍對方的肩膀,他一時產生如斯錯覺,認為並不是叫做吳邪的人終於找到了張起靈,而是張起靈准許吳邪找到自己。
「這個。」他將一件開架商品取下,然後放進來人的手裡。
吳邪低頭一看,發現是家庭號的繃帶組合,而張起靈手上也拿著同樣的商品與其他外傷敷料。
「哎、還是你心細,我一路跟著胖子走,腦子裡就只想著怎麼解決吃的問題,竟然忘記還有這些重要的醫療用品。」吳邪也從架上拿一些,購物籃已經交給胖子了,現下只好先捧在懷裡。
「嗯。」張起靈難得地應了聲,但是似乎還沒有離開的意思,似乎在琢磨什麼。
吳邪心裡有些納悶,不明白現在是什麼情況。必要的藥品都已經拿了,那悶油瓶卻還站在原地,到底是在等自己帶路呢,還是在提醒他有什麼東西還沒買?
他快速地向四周掃上一眼,赫然發現保險套和潤滑劑也放在這一區。
不會吧!吳邪覺得自己的兩隻眼珠都飛出來了,難道張起靈是在暗示他要買這些東西嗎?根據以往的經驗,那悶油瓶在辦事的時候,其實比他原本預料的還要開放許多,嘴上不哼哼哈哈,身體倒是很配合。但他們昨晚明明在床上鬧翻了,有可能那麼快就想要重修舊好嗎……思及至此,吳邪突然覺得腦子一熱,難道所謂的「連朋友都當不成」,壓根兒只是自己鑽牛角尖得到的結論,事實上張起靈並沒有真的拒他於千里之外?認真回想起來,昨晚張起靈在床上到底跟他說了什麼,他當時其實也沒聽個明白,仔細一想,「你還是走吧」和「你愛我嗎」聽起來還真有點相似。
這麼說來,昨晚猛然把悶油瓶拋下、隔天一早還逃到堂口避不見面的自己,莫非是個徹徹底底的人渣?想到這裡,吳邪簡直想把自己給埋了。然而上述這些都只是過度樂觀的推測而已,吳邪趕緊將思緒煞了車,就算當時腦袋再怎麼不清楚,也不可能把張起靈的話聽錯啊。
再說,先別管昨晚的真相究竟如何,倘若那悶油瓶現在還佇立原地的用意,完全不是為了提醒吳邪買進行性行為時的必需品,那麼,當著他的面拿起那些東西,看在張起靈的眼裡,自己的行徑不就很奇怪嘛……雖然說一個人辦事的時候有瓶潤滑劑會很有幫助,但是吳邪實在不希望讓張起靈對自己產生欲求不滿的既定印象,尤其現下對方失去了記憶,他的每一個行為舉止,都會影響自己在張起靈心中的形象。
「吳邪……」張起靈正打算開口說話,原本賣場裡播放的音樂便中斷了。
而吳邪還在心裡天人交戰,就聽見廣播傳來他和張起靈的名字,看樣子是胖子等不下去,直接請櫃檯廣播尋人。
「胖子在找人了,我們走吧。」說著,他便趕緊拽了一個慣用的品牌到懷裡,然後拉起對方的手,往收銀台的方向急速走去。吳邪一面走著,一面思索待會兒胖子問起,該用什麼說詞搪塞過去。
所幸後來結帳時,胖子已經先把糧食部分的帳結清了,只遠遠地站在服務台向他們招手。只是不知道吳邪是否多心了,總覺得那負責收銀台業務的大姊在刷條碼時,好像偷偷地對他和張起靈瞅上幾眼,恐怕是把繃帶、藥品與辦事的用品聯想在一塊兒,以為他們回去以後要玩什麼危險的性愛遊戲。
「哎、小哥,我們重新來過,好嗎?」當張起靈主動拎起購物袋,打算留下吳邪等著那大姊的收據和找零時,吳邪拉住他的手臂,然後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道。離開屋子以後,他便一直想找機會跟張起靈提這件事。剛才他們與胖子分散,其實正是開口的好時機,但因為吳邪被那區的商品攪得思緒亂成一團,所以就錯過詢問的機會。眼看接著馬上就要再跟胖子一起行動,吳邪只好急急地開口。
「……我不知道。」張起靈沒有甩開他的手,但也沒有給他正面的答覆,「吳邪,找零。」
他回頭,看見那大姊已經把零錢掐在掌心,正準備轉過身來交給自己,便急忙鬆開張起靈的手臂,伸手從連同收據一併接過。而等他將收據和零錢塞進口袋裡,提著購物袋的張起靈已經與胖子會合了。
此時,吳邪的腦海裡,猛然浮現方才在出門前自己的身影,彷彿觀看一卷失焦的錄影帶。他看見自己在屋子裡巡了一圈,把窗子都鎖好,然後就跟著兩人走出大門。而這幅景象當中的吳邪,無從預期自己何時才會再回到這間屋子,也沒有為自己的旅程設立一個期限,期限一到,便該回到原本的生活裡。吳邪站立在原處,如同看著一部電影般,等待腦中播放的片段告一段落;而當他看見自己把門關上時,吳邪突然覺得,那樣一個照理說每天都會做的動作,如今在他眼中,竟變得十分陌異。
──於是他霎時明白了,這趟不僅僅是出門旅行,而是把自己扔進茫茫的風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