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以與死亡相對抗的東西,就是他對生命的堅固性、生命的不可征服、不可毀滅的統一性的堅定信念。」
── 卡西勒《人論》
── 卡西勒《人論》
第一章 千里凝望
吳邪守在招待所的大門外,身後豎立著一棵近乎三層樓高的大葉桉,樹身的紋理右旋而上。葉子很稀疏,既無法遮陽,也不能隱藏他投向二樓那間房的目光。
他比預定時間早了兩小時起床。
吳邪知道,如果那悶油瓶子打定主意要一聲不吭就離開,那麼縱使在這裡監視也只是枉然。而現在,他守在招待所的門口,腦海中不知怎地竟浮現席慕蓉的詩,什麼落了一地的花瓣其實是凋零的心云云……如果被胖子知道了,一定會被狠狠地奚落一番,說原來咱們天真同志也有少女情懷。
思及至此,他不耐地把手收進褲袋,因而他的指尖無意中探到一張紙片。吳邪將口袋中的紙片取出,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前日採買商品的明細。收據上列了在登山用品社購入的衝鋒衣、手電筒與攀山繩等盜墓時的裝備。除了這張收據列出的項目之外,吳邪等人當時還另行於五金行與一般商場購置相關的行當,說起來沒什麼貴重的品項,但累積起來價格竟然也頗為可觀。自從第一次跟隨他三叔的隊伍下斗後,吳邪就習慣將一切與行動相關的資訊都記錄下來──原本只是為了避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三叔算計──如今三叔與潘子雙雙下落不明,這樣的用心卻也不忍捨棄。
況且,這收據白紙黑色寫的,是那悶油瓶欠他的債。
張起靈身上沒錢,所以一路上的食糧與裝備都是吳邪為他張羅的。原本吳邪想著,以往在地下自己欠了張起靈許多人情債,難得有立場顛倒的景況,讓他多多少少為那悶油瓶付出點什麼,實在應該把收據留著好好作個紀念。
但是現在他反倒不確定了。
他其實已經不再在乎,是否誰還欠了誰什麼債。
或者說,就算他在乎,那又能代表什麼?發生在張起靈身上的事,讓這樣的在乎已然失去意義。吳邪將收據對摺再對摺,把收銀機打印出來的黑色明細摺進內側,不再去想他為兩人購置物品的事。但內心一徬徨,便又下意識地將收據攤開。等他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又端詳起那些他與張起靈成雙購買的品項。
他正琢磨著攀山繩似乎買貴了,眼角突然出現一輛車,朝道路的另一頭疾駛而去。受到車影牽引,吳邪猛地抬頭,於是直直地望進方才那輛車在地上揚起的滾滾黃塵。
吳邪霎時懵了,他不知道眼前這條路走下去,究竟會通到哪裡。同時,他也明白自己萬萬不該跟著來的,和以往的倒斗不同,這是一趟沒有意義的旅途,因著他沒有追尋的標的,唯一驅使自己向前的,唯有無可名狀的執著。吳邪正這麼想著,彷彿是為了在他所選擇的道路上增添磨難,迎面便襲來一陣攜著塵與沙的逆風。他反射性地閉上眼睛,就這麼個瞬間,那指尖掐著的收據便翻入清晨曖昧未明的空中,消失於無形。
彷若張起靈的記憶。
一同參與前次夾喇嘛的人員,死的死,失蹤的失蹤。而跟著胖子和他被送進醫院的張起靈,則是在甦醒後,就彷彿斷了與這個世界的聯繫,雙眼總凝視著千里之外,望向某個比時間更遠的地方,問什麼都不作回應。那幾天,吳邪守在張起靈的病榻邊,親身體驗了什麼是惦記著一個人,卻被對方遺忘的滋味。
有鑑於醫院收取五星級的費用、卻只提供二星級的環境設備與服務,吳邪和胖子商量過後,決定先帶張起靈回到杭州,再從長計議今後的打算。因為胖子在北京還有事業,原本吳邪以為他會在醫院與兩人告別,沒料到胖子竟然說每天透過電腦和手機聯絡就可以遠距經營,所以打定主意跟著小哥「仰賴」吳邪一陣子。
吳邪這才醒悟,原來科技始終是為了泯滅人性。
他們從醫院離開後,即舟車勞頓回到杭州。吳邪的私人住房距離堂口約莫半小時路程,其中,二樓有間房因為西曬,格局也不大方正,加上他的朋友們又鮮少留宿,所以許多年來始終沒用上。閒置的這段日子裡,那房間裡的窗簾都未曾打開,當三人抵達後,伴隨著橫越大半個中國的風沙,張起靈便與陽光一起住了進來,停駐在窗台的角落。
三人的行李與此行獲得的幾件冥器在幾天後寄達,吳邪幫忙將張起靈少得令人鼻酸的行李拎上樓後,毫不意外地發現行李的主人仍坐在窗台上,側著頭望向屋外。
昨日如此,日日皆然。
「小哥。」吳邪輕聲喚他,其實心裡卻不想讓對方聽見。如果那悶油瓶沒聽見,那他不理睬吳邪是自然的;然而,倘若他聽見了卻不打算做任何反應,如此便會教吳邪感到難受。從醫院回到杭州,他們還沒說上幾句話,原本胖子還有意炒熱三人在一起時的氣氛,後來見一個銅鑼敲不響,也就放任兩人沉浸在各自的沉默裡。
坐在窗台的人影果然沒有回應。
吳邪的手用力地攀著深色木門框。事實上,縱使他暫時不賣掉入手的冥器,存款也還足夠負擔張起靈長期住院的費用,但他卻寧願在尚未與當事者討論的情況下,就強勢地帶對方回家。吳邪十分納悶,在之前那場造成莫大損失的盜墓行動中,當張起靈短暫從吳邪與胖子身旁消失的期間,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個人的記憶難道真能夠如此輕易地被清除,猶如海灘上的沙堡,浪頭一過就夷為平地?假使因為某種刺激,導致張起靈的記憶中出現遺失的片段,那麼他到底忘了多少,還記得的又剩下多少?這些都是吳邪亟欲掌握的訊息,而毫不意外地,醫院裡的醫生們似乎都沒有能耐從張起靈的口中獲知問題的解答。
倘若他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那他們仨曾經一同熬過來的種種生死劫難,便只能連同吳邪那晚急切的告白,以及張起靈當時平靜的接受,一筆勾銷。
吳邪將行李放下,然後轉身離開。他想,好吧,既然已經把這只悶油瓶帶回家裡照料,那麼他遲早能夠知悉對方腦子裡現在是什麼景況。
此外,雖然失憶讓兩人的互動變得格外困難,且每每想到要面對那個毫無反應的傢伙,吳邪就會開始感覺到龐大的心理壓力,但至少現在的生活中還有唯一值得慶幸的事──真正把對方帶回家後,吳邪才發現,其實自己在醫院裡把照顧悶油瓶設想得太難了。他讓張起靈住的地方是自己原本就有的房產,而小哥身上需要打理的衣服也就那麼幾件,至於伙食費的部分……這幾天吳邪在飲食部分負擔的,確實是三人份的開銷,但其實是胖子佔了二人份。張起靈雖然會定時乖乖下樓到飯廳報到,卻總是夾了兩口便放下筷子,然後又摸回房間。
按照這種「省吃儉用」的生活模式,吳邪認為自己確實有經濟能力,可以照顧對方一輩子。生命其實是既簡單又方便的東西,就算靈魂停駐不前,也會逐漸迎向終局。只是,吳邪仍舊忍不住去想,假設悶油瓶真的徹底喪失記憶,那麼他們共有共享的經歷就會變得太過沉重,而原本繫在兩人之間的羈絆,便會成為他單獨一人無法承受的憂傷。
如果真是如此,吳邪釋懷地盤算,那麼就斷然地將過往全都捨棄吧。從今爾後兩人要一起生活,他可以仔細經營堂口,同時以杭州的氣息與色彩,循序漸進地填補張起靈生命的空白。
不過這樣重要的事,畢竟不是自己決定了就成,總歸要詢問當事人的意願如何。於是在晚餐過後,待胖子回到房間專注地經營他的事業,吳邪便拍拍自己的臉,下定決心找張起靈好好談談。
走進房間時,吳邪瞧見白天他搬進來的行李此時還擱置牆邊,日光燈在行李箱的後方投下模糊的陰影。
「能借一步說話嗎?」他向坐在床上的人影問道。
張起靈闔上他從吳邪書房取來的書,雙眼直直地回望。當張起靈偶爾在屋子裡一如幽魂般徘迴,並擅自把弄案上的擺飾、從書架取書時,他從來未曾徵求屋主的同意,而吳邪也絲毫不在意。他喜歡張起靈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以一種毫不見外的態度慢慢探索、日漸熟悉環境。
那本書現在正擱在張起靈身旁的床上,吳邪一眼看不出書名。他本來想仔細端詳,但又覺得反正不會是成人書籍──那種東西他當然早已藏在暗櫃裡。況且,就算真的被悶油瓶從屋裡翻出了成人雜誌,秉持著好東西與好朋友分享的高尚理念,他實在也沒道理阻止張起靈繼續閱讀,所以並未留神探究。
「那個、你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見對方沒有拒絕對談的意思,吳邪便走進房間,然後逕自在床沿坐下。
「這個問題你已經問過很多次。」
「欸,對。」光是和張起靈共處一室就足以讓吳邪感到緊張,但他叮囑自己絕對不可以顯露出退縮的神情,「我只是想知道,這幾天你有沒有想起什麼?」
「……」
「我啊,一直覺得奇怪。對失去記憶的你而言,吳邪和王胖子都是素昧平生的人,我們在醫院裡跟你說一些光怪陸離的故事,硬是要你相信我們曾經一同出生入死,然後就把你帶來了這裡,」吳邪緊緊地盯著張起靈的眼睛,以避免漏掉任何可以供他推測現況的細節,「……你怎麼會傻傻地就跟我們走了呢?」
張起靈微微地抬眉,似乎對這個話題產生了興趣。
「正因為失去記憶,你不是應該更防著別人麼?照理說,你根本無從判斷接近自己的人是抱持著什麼動機。我和胖子可能真是為了你好,也可能是要害你的。」他一面說著,語氣就不自覺跟著情緒激動起來。因為話才剛說出口,吳邪便突然意識到,萬一當時在醫院裡出現另一批人馬要帶走張起靈,莫非這悶油瓶也會乖順地讓自己被他們帶走嗎?
「你認為,我為什麼跟你回家?」出乎吳邪意料之外地,張起靈向他拋出問題。
「我不知道。」他訥訥地回答,「我覺得……或者說,我希望,你其實是對我和胖子留有一點印象的,所以你才會下意識地就信了我們。」
張起靈聽著,目光便緩緩從吳邪的臉上移開,轉而望向對方身後一個不存在的焦點,「……如果不是你,我也會跟他走的。」
聽到張起靈這番話,吳邪的心重重地往下一沉。
「是嗎?」他有些慘然地說,「誰出現在你病床前,你就跟他走?小哥,你莫非是被粽子敲壞了腦袋,怎麼連防著別人的心思都沒了?這倒斗的都沒一個好東西,萬一有人知道你被送進醫院,想從你身上撈點好處,那該怎麼辦?」
「能有什麼好處?」
吳邪下意識地想回答「把你賣到窯子去」,但話到了嘴邊,覺得這種話對自己曾經告白過的人講,似乎有些不妥,於是便趕緊將話鋒一轉,「例如,騙你說,你虧欠了他們一筆龐大的債務,所以你必須幫他們去把什麼冥器給盜出來之類的……」
沒有回應。
好吧,吳邪有些落寞地低下頭,他突然認為方才自己舉的例子有些差勁。而之所以會對自己說出口的話產生如斯評判,其實並不是因為他提出的例子沒有發生的可能,而單純是因為張起靈的不回應。對於現今的二人而言,光是對方的悶不吭聲,便足以讓吳邪陷入自我懷疑的泥淖。他望著張起靈隨意地擱在大腿上的手,心裡猛地升起一股焦慮的渴望,想摸摸那手背上突起的青色靜脈和瘦削的骨節。
「……小哥,我能碰你麼?」他的聲音有些苦澀。
張起靈將目光移回對方的臉上。
而吳邪才剛把話說出口便後悔了,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沒頭沒尾地就唐突地問了這樣的問題。
「那不、沒什麼……」他的手緊緊扣在床沿,「你瞧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可以。」那人把這兩個字說得很輕。
「嗯?小哥你說什麼?」吳邪一時沒聽清楚張起靈說了什麼,他疑惑地抬頭,恰好迎上對方的目光。回應他的仍然是那雙平靜的眼神,但正是這樣的一雙眼睛,令吳邪覺得勾人。
吳邪只覺得自己的腦門一熱,他試探性地向悶油瓶靠近些,發現對方並沒有因為兩人的距離拉近,而表現出不愉快或坐立不安的神情。
「吶、如果我說,在你失去記憶之前,我們的關係不只是朋友,你信嗎?」他低聲探詢。
張起靈沒有作聲。但這次,他卻略微傾身向前,默默地朝吳邪伸出左手,他的指腹試探性地劃過吳邪的耳後,然後從耳垂下方繞過,沿著臉的輪廓輕輕撫摸。
吳邪感覺到一陣燥熱沿著背脊直竄而上,他想起以往被張起靈以手指細細探察過的斗,如果自己是那些牆垣,恐怕早就高潮千百回了。吳邪扣住張起靈以男人而言稍嫌纖細的手腕,而對方一時似乎還猶豫著應該立即將手抽離,抑或是保持原本的姿勢。吳邪將那手高舉過頭,身體同時往床的方向一使勁,便將張起靈以側身俯臥成弓形的姿勢壓在身下。
「……這樣的事情,你是記得的吧?」他的一手仍扣著對方的手腕,且刻意裝出較為強勢的態度,但其實吳邪在心裡禱告著,希望小哥沒聽出自己聲音中猶豫或心虛的成分。
吳邪感覺到懷裡的人稍稍挪動,興許是在調整俯臥的角度,但那並非掙扎或抵抗。他維持著原本的姿勢,心中揣度對方的心思。張起靈總不會連自己一身能與血屍匹敵的武藝都忘了,況且,單憑他身體的肌肉密度,要將吳邪一把推開也絕非難事。因此,吳邪大膽地判斷,直到目前張起靈仍未把他踢下床,或是直接把他脖子扭斷,便顯示對方並沒有拒絕他的意思。
甚至有相當的可能性,是因為張起靈也想試試看,是否身體還留有關於愛與被愛的記憶?
思即至此,吳邪便試探性地,在對方的耳際落下細碎的吻。
張起靈終究沒有拒絕吳邪的擁抱。
但吳邪當時並未參透的是,那晚張起靈之所以沒有直接將他推開,並不是為了讓彼此藉由身體的結合,快速地建構起新的關係。相反的,卻是出於更深層的心思,以一種最殘忍的方式,親手葬送吳邪對他的感情。
那天夜裡,張起靈俯臥在吳邪的下方,配合後者的節奏扭動腰部。然而當吳邪覺得自己即將高潮時,他身下的男人卻轉過頭來,伴隨著迷離的眼神,用陌生又極盡壓抑的聲音喚了他的名,然後說出令他萬分錯愕的話。
「……吳邪,你還是走吧。」
吳邪猛地停下原本的動作。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剛剛說什麼?」汗水浸濕的髮絲遮蔽了他的雙眼,教他看不見張起靈的表情。
但對方不再作聲,只是將臉埋進皺了的被單,而那比往常略微急促的呼吸聲在靜默的房裡,向壓在他身上的人苦苦逼問著。
這一刻,吳邪的心和身上的汗水都涼了,同時也真真切切地明白,果真他們的關係,已然因為其中一方的失去記憶而化整為零。
他還想對張起靈說些什麼,卻失去將情緒訴諸語言的能力,於是吳邪僅能極其悲傷地,從對方的體內抽離,接著緩緩從張起靈身上退開。
「對不起。」他喃喃地說著,然後便下了床,緩緩走出房間。他不知道、也不在意張起靈究竟有沒有聽見他的道歉。
走下樓梯後,吳邪聽見二樓的洗手間傳來水聲。凝聚在空氣裡的寒意令他感覺到冷,他用顫抖的雙臂環抱自己汗濕的身體,虛弱地向牆邊倚靠過去,然後頹然地滑坐在階梯上。於此同時,吳邪也不禁覺得可笑,怎麼會明明自己整個人已經被絕望淹沒了,慾望卻仍燃燒著。
隔天他一大早就逃到鋪子裡,王盟睡眼惺忪地推開門進來後發現老闆已經上工,著實嚇一大跳,但是瞧見吳邪那如喪考妣的臉色,王盟除了為自己遲到半小時道歉之外,終究也沒敢多問什麼。整個早上,堂口連一個上門光顧的客人都沒有,吳邪便坐在案邊兀自發獃。
然而快到中午時,胖子竟然帶著路上買的外食和小哥尋到鋪子裡。王盟原本以為是客人,還想奉上用茶葉渣煮成的茶水,但吳邪擺了擺手,說是認識的人,不必費神招待。王盟聽了只覺得奇怪,既然是朋友,那不是更應該拿出上好的鐵觀音來沖茶,怎麼反而連白開水都不拿出來呢?而這位吳老闆明明嘴上說著不必留神,卻又似乎十分在意那穿著兜帽上衣的黑髮男子,一雙眼睛總時不時地往人家臉上瞪去。
「吳邪同志,不是我愛抱怨啊。你瞧小哥一早就闖進房裡、把我踢下床,說他一定要離開,需要尋我借點錢。」胖子拆開免洗筷外面的塑膠封套,打開用兩條橡皮筋套著的紙餐盒,看來他在路上買了炒河粉做為午餐,「反正胖爺我遲早要回北京,我打算陪小哥走一段,讓他在路上有個照應。」
而胖子話中的主角此時卻像個沒事人似的,既不應聲,也無意觀察胖子和吳邪兩人的動向,只管在鋪子裡悠悠地晃著,端詳那些經年都賣不出去的拓印。胖子的話向來只能信一半,所以吳邪決定忽略小哥進入胖子房間那段,只道是經過昨晚那件事,張起靈也覺得自己在吳邪的屋裡待不住了,因此決定要離開。
「你是想順便看看路上有沒有油水可撈吧?」吳邪心想如此猜測胖子的意圖,但是並沒有說出口。王盟雖然是自己人,但他並不知道吳邪是在把貨順出來的過程中認識了張起靈和王胖子,此時王盟也在場,吳邪無意洩漏太多資訊,讓他胡亂猜測眼前這兩人的職業和身分。
吳邪還想著該如何回應胖子,胸口卻無視正在運籌帷幄的腦子,直直湧上一陣酸苦。昨晚從對方的房間落荒而逃之後,他實在不知道如今該拿什麼表情和態度面對張起靈,也不知自己對兩人的關係還能期待什麼。正為如此,他才會一早就躲進鋪子裡發獃,尋思往後的同居生活該怎麼過。張起靈若是打算主動離開,其實吳邪正好可以鬆一口氣。如今他們既不是戀人,甚至已經作不成朋友,他理應可以順其自然地放手。
只是,當張起靈要走時,吳邪卻仍然捨不得。
「所以啦,我們倆打算下午就離開杭州。喔對了,這是你的份……」見吳邪不作聲,胖子便將另一個餐盒推向對方,然後繼續說下去,「哎,別皺著眉一直瞪我,那表情看起來怪嚇人的。可別說我虐待你的小媳婦啊,是小哥自己說他不吃,不必買他的份。」
「去你的小媳婦。」吳邪罵了一聲,也不知道究竟是在與胖子拌嘴,抑或者真心向張起靈表示不滿,「……守著店鋪太悶了,我跟你們走。」
話剛脫口而出,吳邪就有點後悔了。要不是在意著胖子的觀感,他真想用力捏一捏自己的臉,看看剛才說話的人究竟是不是叫做吳邪的人。他實在不敢置信,自己怎麼會如此倉促地便做出決定,簡直像是不讓自己有思考、猶豫的餘地。
「得,那我們仨又可以一起行動咧!」胖子似乎早就料到吳邪會這麼說,便跳起來喜孜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繼續低頭把午餐塞進嘴裡。
吳邪下意識地轉頭望向張起靈──並不是為了徵求後者的同意──依照張起靈的個性,吳邪知道如果自己執意要同行,就算不事先問過這悶油瓶的意見,對方也不會刻意攔著他。但吳邪仍舊不免有些好奇,昨晚發生那樣令人尷尬的事情之後,張起靈對自己的態度會是如何。
而他原本預期那悶油瓶會一如往常地淡漠,沒想到當他望向對方時,卻直直迎上一雙不以為然的眼睛。
吳邪一愣。如果是如往常那般絲毫不帶情緒的眼神也就罷了,但現在悶油瓶對他的觀感,竟是落到平均值以下了?
那麼,這代表什麼?
離開杭州也不過前天的事,如今他站立在旅店外的樹下苦苦思索,仍然沒有得到解答。對於那不以為然的眼神,吳邪有幾次忍不住懷疑,難道小哥和胖子真的溺在一塊了,不希望自己去打擾他們的兩人世界?還是他認為吳邪的能力不足,去也只是拖累他們倆而已?
他搖搖頭,驚訝於怎麼會對自己產生那麼卑微的看法,而且這樣的推測也完全不合理。照理而言,張起靈明明已經把關於他們的事情都忘了,因此他不會記得吳邪只是倒斗的新手,在許多專業知識和經驗上遠遠比不上胖子,所以『因為嫌棄吳邪而顯露不以為然的眼神』,這種推論是不正確的。
這麼說來,張起靈究竟對倒斗的活兒還記得多少,恐怕仍是個未知數,而胖子現在竟然還想著要把三人都送到斗裡去……
吳邪仰頭,透過稀疏的樹影遙望著那毫無動靜的窗台,想起從前。當年的自己仍是個容易害羞的男孩,中學畢業旅行時,在與朋友們玩了通宵達旦後,卻還要硬撐著早起,偷偷摸摸地離開房間,並假裝沒事人似地在走廊上晃蕩,只為了能夠剛好遇到心儀的女生推開房門,得到互道早安的機會。同樣都是守著能夠見上一面的機緣,當年的他只管抱持著唯一的信念,而如今,他站在招待所的門外,也不過才半個時辰的光景,心境卻已千迴百轉。
吳邪納悶,假若小哥真的出現在窗前,難道自己會向他打招呼嗎?事已至此,難道他要涎著臉演飾一個熱情大方的天真青年、以充滿元氣與活力的方式向對方問早嗎?這麼一來,未免顯得太過矯情,也太作賤自己。他一直覺得,那悶油瓶和自己身處的高度不同,而把自己的身段放得更卑微、更低下,並無益於拉近二人的關係──不過,最真真切切的事實是,就連那所謂的關係,如今也已經蕩然無存。
他無聲地嘆息,然後轉身回到旅館的大廳,不再以監視之名,行苦苦守候之實。
吳邪心裡著實明白,倘若現在他與張起靈隔著兩層樓的垂直距離四目相對,必然也只是相顧無言。
他比預定時間早了兩小時起床。
吳邪知道,如果那悶油瓶子打定主意要一聲不吭就離開,那麼縱使在這裡監視也只是枉然。而現在,他守在招待所的門口,腦海中不知怎地竟浮現席慕蓉的詩,什麼落了一地的花瓣其實是凋零的心云云……如果被胖子知道了,一定會被狠狠地奚落一番,說原來咱們天真同志也有少女情懷。
思及至此,他不耐地把手收進褲袋,因而他的指尖無意中探到一張紙片。吳邪將口袋中的紙片取出,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前日採買商品的明細。收據上列了在登山用品社購入的衝鋒衣、手電筒與攀山繩等盜墓時的裝備。除了這張收據列出的項目之外,吳邪等人當時還另行於五金行與一般商場購置相關的行當,說起來沒什麼貴重的品項,但累積起來價格竟然也頗為可觀。自從第一次跟隨他三叔的隊伍下斗後,吳邪就習慣將一切與行動相關的資訊都記錄下來──原本只是為了避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三叔算計──如今三叔與潘子雙雙下落不明,這樣的用心卻也不忍捨棄。
況且,這收據白紙黑色寫的,是那悶油瓶欠他的債。
張起靈身上沒錢,所以一路上的食糧與裝備都是吳邪為他張羅的。原本吳邪想著,以往在地下自己欠了張起靈許多人情債,難得有立場顛倒的景況,讓他多多少少為那悶油瓶付出點什麼,實在應該把收據留著好好作個紀念。
但是現在他反倒不確定了。
他其實已經不再在乎,是否誰還欠了誰什麼債。
或者說,就算他在乎,那又能代表什麼?發生在張起靈身上的事,讓這樣的在乎已然失去意義。吳邪將收據對摺再對摺,把收銀機打印出來的黑色明細摺進內側,不再去想他為兩人購置物品的事。但內心一徬徨,便又下意識地將收據攤開。等他回過神來,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又端詳起那些他與張起靈成雙購買的品項。
他正琢磨著攀山繩似乎買貴了,眼角突然出現一輛車,朝道路的另一頭疾駛而去。受到車影牽引,吳邪猛地抬頭,於是直直地望進方才那輛車在地上揚起的滾滾黃塵。
吳邪霎時懵了,他不知道眼前這條路走下去,究竟會通到哪裡。同時,他也明白自己萬萬不該跟著來的,和以往的倒斗不同,這是一趟沒有意義的旅途,因著他沒有追尋的標的,唯一驅使自己向前的,唯有無可名狀的執著。吳邪正這麼想著,彷彿是為了在他所選擇的道路上增添磨難,迎面便襲來一陣攜著塵與沙的逆風。他反射性地閉上眼睛,就這麼個瞬間,那指尖掐著的收據便翻入清晨曖昧未明的空中,消失於無形。
彷若張起靈的記憶。
一同參與前次夾喇嘛的人員,死的死,失蹤的失蹤。而跟著胖子和他被送進醫院的張起靈,則是在甦醒後,就彷彿斷了與這個世界的聯繫,雙眼總凝視著千里之外,望向某個比時間更遠的地方,問什麼都不作回應。那幾天,吳邪守在張起靈的病榻邊,親身體驗了什麼是惦記著一個人,卻被對方遺忘的滋味。
有鑑於醫院收取五星級的費用、卻只提供二星級的環境設備與服務,吳邪和胖子商量過後,決定先帶張起靈回到杭州,再從長計議今後的打算。因為胖子在北京還有事業,原本吳邪以為他會在醫院與兩人告別,沒料到胖子竟然說每天透過電腦和手機聯絡就可以遠距經營,所以打定主意跟著小哥「仰賴」吳邪一陣子。
吳邪這才醒悟,原來科技始終是為了泯滅人性。
他們從醫院離開後,即舟車勞頓回到杭州。吳邪的私人住房距離堂口約莫半小時路程,其中,二樓有間房因為西曬,格局也不大方正,加上他的朋友們又鮮少留宿,所以許多年來始終沒用上。閒置的這段日子裡,那房間裡的窗簾都未曾打開,當三人抵達後,伴隨著橫越大半個中國的風沙,張起靈便與陽光一起住了進來,停駐在窗台的角落。
三人的行李與此行獲得的幾件冥器在幾天後寄達,吳邪幫忙將張起靈少得令人鼻酸的行李拎上樓後,毫不意外地發現行李的主人仍坐在窗台上,側著頭望向屋外。
昨日如此,日日皆然。
「小哥。」吳邪輕聲喚他,其實心裡卻不想讓對方聽見。如果那悶油瓶沒聽見,那他不理睬吳邪是自然的;然而,倘若他聽見了卻不打算做任何反應,如此便會教吳邪感到難受。從醫院回到杭州,他們還沒說上幾句話,原本胖子還有意炒熱三人在一起時的氣氛,後來見一個銅鑼敲不響,也就放任兩人沉浸在各自的沉默裡。
坐在窗台的人影果然沒有回應。
吳邪的手用力地攀著深色木門框。事實上,縱使他暫時不賣掉入手的冥器,存款也還足夠負擔張起靈長期住院的費用,但他卻寧願在尚未與當事者討論的情況下,就強勢地帶對方回家。吳邪十分納悶,在之前那場造成莫大損失的盜墓行動中,當張起靈短暫從吳邪與胖子身旁消失的期間,在他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個人的記憶難道真能夠如此輕易地被清除,猶如海灘上的沙堡,浪頭一過就夷為平地?假使因為某種刺激,導致張起靈的記憶中出現遺失的片段,那麼他到底忘了多少,還記得的又剩下多少?這些都是吳邪亟欲掌握的訊息,而毫不意外地,醫院裡的醫生們似乎都沒有能耐從張起靈的口中獲知問題的解答。
倘若他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那他們仨曾經一同熬過來的種種生死劫難,便只能連同吳邪那晚急切的告白,以及張起靈當時平靜的接受,一筆勾銷。
吳邪將行李放下,然後轉身離開。他想,好吧,既然已經把這只悶油瓶帶回家裡照料,那麼他遲早能夠知悉對方腦子裡現在是什麼景況。
此外,雖然失憶讓兩人的互動變得格外困難,且每每想到要面對那個毫無反應的傢伙,吳邪就會開始感覺到龐大的心理壓力,但至少現在的生活中還有唯一值得慶幸的事──真正把對方帶回家後,吳邪才發現,其實自己在醫院裡把照顧悶油瓶設想得太難了。他讓張起靈住的地方是自己原本就有的房產,而小哥身上需要打理的衣服也就那麼幾件,至於伙食費的部分……這幾天吳邪在飲食部分負擔的,確實是三人份的開銷,但其實是胖子佔了二人份。張起靈雖然會定時乖乖下樓到飯廳報到,卻總是夾了兩口便放下筷子,然後又摸回房間。
按照這種「省吃儉用」的生活模式,吳邪認為自己確實有經濟能力,可以照顧對方一輩子。生命其實是既簡單又方便的東西,就算靈魂停駐不前,也會逐漸迎向終局。只是,吳邪仍舊忍不住去想,假設悶油瓶真的徹底喪失記憶,那麼他們共有共享的經歷就會變得太過沉重,而原本繫在兩人之間的羈絆,便會成為他單獨一人無法承受的憂傷。
如果真是如此,吳邪釋懷地盤算,那麼就斷然地將過往全都捨棄吧。從今爾後兩人要一起生活,他可以仔細經營堂口,同時以杭州的氣息與色彩,循序漸進地填補張起靈生命的空白。
不過這樣重要的事,畢竟不是自己決定了就成,總歸要詢問當事人的意願如何。於是在晚餐過後,待胖子回到房間專注地經營他的事業,吳邪便拍拍自己的臉,下定決心找張起靈好好談談。
走進房間時,吳邪瞧見白天他搬進來的行李此時還擱置牆邊,日光燈在行李箱的後方投下模糊的陰影。
「能借一步說話嗎?」他向坐在床上的人影問道。
張起靈闔上他從吳邪書房取來的書,雙眼直直地回望。當張起靈偶爾在屋子裡一如幽魂般徘迴,並擅自把弄案上的擺飾、從書架取書時,他從來未曾徵求屋主的同意,而吳邪也絲毫不在意。他喜歡張起靈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家,以一種毫不見外的態度慢慢探索、日漸熟悉環境。
那本書現在正擱在張起靈身旁的床上,吳邪一眼看不出書名。他本來想仔細端詳,但又覺得反正不會是成人書籍──那種東西他當然早已藏在暗櫃裡。況且,就算真的被悶油瓶從屋裡翻出了成人雜誌,秉持著好東西與好朋友分享的高尚理念,他實在也沒道理阻止張起靈繼續閱讀,所以並未留神探究。
「那個、你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見對方沒有拒絕對談的意思,吳邪便走進房間,然後逕自在床沿坐下。
「這個問題你已經問過很多次。」
「欸,對。」光是和張起靈共處一室就足以讓吳邪感到緊張,但他叮囑自己絕對不可以顯露出退縮的神情,「我只是想知道,這幾天你有沒有想起什麼?」
「……」
「我啊,一直覺得奇怪。對失去記憶的你而言,吳邪和王胖子都是素昧平生的人,我們在醫院裡跟你說一些光怪陸離的故事,硬是要你相信我們曾經一同出生入死,然後就把你帶來了這裡,」吳邪緊緊地盯著張起靈的眼睛,以避免漏掉任何可以供他推測現況的細節,「……你怎麼會傻傻地就跟我們走了呢?」
張起靈微微地抬眉,似乎對這個話題產生了興趣。
「正因為失去記憶,你不是應該更防著別人麼?照理說,你根本無從判斷接近自己的人是抱持著什麼動機。我和胖子可能真是為了你好,也可能是要害你的。」他一面說著,語氣就不自覺跟著情緒激動起來。因為話才剛說出口,吳邪便突然意識到,萬一當時在醫院裡出現另一批人馬要帶走張起靈,莫非這悶油瓶也會乖順地讓自己被他們帶走嗎?
「你認為,我為什麼跟你回家?」出乎吳邪意料之外地,張起靈向他拋出問題。
「我不知道。」他訥訥地回答,「我覺得……或者說,我希望,你其實是對我和胖子留有一點印象的,所以你才會下意識地就信了我們。」
張起靈聽著,目光便緩緩從吳邪的臉上移開,轉而望向對方身後一個不存在的焦點,「……如果不是你,我也會跟他走的。」
聽到張起靈這番話,吳邪的心重重地往下一沉。
「是嗎?」他有些慘然地說,「誰出現在你病床前,你就跟他走?小哥,你莫非是被粽子敲壞了腦袋,怎麼連防著別人的心思都沒了?這倒斗的都沒一個好東西,萬一有人知道你被送進醫院,想從你身上撈點好處,那該怎麼辦?」
「能有什麼好處?」
吳邪下意識地想回答「把你賣到窯子去」,但話到了嘴邊,覺得這種話對自己曾經告白過的人講,似乎有些不妥,於是便趕緊將話鋒一轉,「例如,騙你說,你虧欠了他們一筆龐大的債務,所以你必須幫他們去把什麼冥器給盜出來之類的……」
沒有回應。
好吧,吳邪有些落寞地低下頭,他突然認為方才自己舉的例子有些差勁。而之所以會對自己說出口的話產生如斯評判,其實並不是因為他提出的例子沒有發生的可能,而單純是因為張起靈的不回應。對於現今的二人而言,光是對方的悶不吭聲,便足以讓吳邪陷入自我懷疑的泥淖。他望著張起靈隨意地擱在大腿上的手,心裡猛地升起一股焦慮的渴望,想摸摸那手背上突起的青色靜脈和瘦削的骨節。
「……小哥,我能碰你麼?」他的聲音有些苦澀。
張起靈將目光移回對方的臉上。
而吳邪才剛把話說出口便後悔了,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沒頭沒尾地就唐突地問了這樣的問題。
「那不、沒什麼……」他的手緊緊扣在床沿,「你瞧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
「可以。」那人把這兩個字說得很輕。
「嗯?小哥你說什麼?」吳邪一時沒聽清楚張起靈說了什麼,他疑惑地抬頭,恰好迎上對方的目光。回應他的仍然是那雙平靜的眼神,但正是這樣的一雙眼睛,令吳邪覺得勾人。
吳邪只覺得自己的腦門一熱,他試探性地向悶油瓶靠近些,發現對方並沒有因為兩人的距離拉近,而表現出不愉快或坐立不安的神情。
「吶、如果我說,在你失去記憶之前,我們的關係不只是朋友,你信嗎?」他低聲探詢。
張起靈沒有作聲。但這次,他卻略微傾身向前,默默地朝吳邪伸出左手,他的指腹試探性地劃過吳邪的耳後,然後從耳垂下方繞過,沿著臉的輪廓輕輕撫摸。
吳邪感覺到一陣燥熱沿著背脊直竄而上,他想起以往被張起靈以手指細細探察過的斗,如果自己是那些牆垣,恐怕早就高潮千百回了。吳邪扣住張起靈以男人而言稍嫌纖細的手腕,而對方一時似乎還猶豫著應該立即將手抽離,抑或是保持原本的姿勢。吳邪將那手高舉過頭,身體同時往床的方向一使勁,便將張起靈以側身俯臥成弓形的姿勢壓在身下。
「……這樣的事情,你是記得的吧?」他的一手仍扣著對方的手腕,且刻意裝出較為強勢的態度,但其實吳邪在心裡禱告著,希望小哥沒聽出自己聲音中猶豫或心虛的成分。
吳邪感覺到懷裡的人稍稍挪動,興許是在調整俯臥的角度,但那並非掙扎或抵抗。他維持著原本的姿勢,心中揣度對方的心思。張起靈總不會連自己一身能與血屍匹敵的武藝都忘了,況且,單憑他身體的肌肉密度,要將吳邪一把推開也絕非難事。因此,吳邪大膽地判斷,直到目前張起靈仍未把他踢下床,或是直接把他脖子扭斷,便顯示對方並沒有拒絕他的意思。
甚至有相當的可能性,是因為張起靈也想試試看,是否身體還留有關於愛與被愛的記憶?
思即至此,吳邪便試探性地,在對方的耳際落下細碎的吻。
張起靈終究沒有拒絕吳邪的擁抱。
但吳邪當時並未參透的是,那晚張起靈之所以沒有直接將他推開,並不是為了讓彼此藉由身體的結合,快速地建構起新的關係。相反的,卻是出於更深層的心思,以一種最殘忍的方式,親手葬送吳邪對他的感情。
那天夜裡,張起靈俯臥在吳邪的下方,配合後者的節奏扭動腰部。然而當吳邪覺得自己即將高潮時,他身下的男人卻轉過頭來,伴隨著迷離的眼神,用陌生又極盡壓抑的聲音喚了他的名,然後說出令他萬分錯愕的話。
「……吳邪,你還是走吧。」
吳邪猛地停下原本的動作。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剛剛說什麼?」汗水浸濕的髮絲遮蔽了他的雙眼,教他看不見張起靈的表情。
但對方不再作聲,只是將臉埋進皺了的被單,而那比往常略微急促的呼吸聲在靜默的房裡,向壓在他身上的人苦苦逼問著。
這一刻,吳邪的心和身上的汗水都涼了,同時也真真切切地明白,果真他們的關係,已然因為其中一方的失去記憶而化整為零。
他還想對張起靈說些什麼,卻失去將情緒訴諸語言的能力,於是吳邪僅能極其悲傷地,從對方的體內抽離,接著緩緩從張起靈身上退開。
「對不起。」他喃喃地說著,然後便下了床,緩緩走出房間。他不知道、也不在意張起靈究竟有沒有聽見他的道歉。
走下樓梯後,吳邪聽見二樓的洗手間傳來水聲。凝聚在空氣裡的寒意令他感覺到冷,他用顫抖的雙臂環抱自己汗濕的身體,虛弱地向牆邊倚靠過去,然後頹然地滑坐在階梯上。於此同時,吳邪也不禁覺得可笑,怎麼會明明自己整個人已經被絕望淹沒了,慾望卻仍燃燒著。
隔天他一大早就逃到鋪子裡,王盟睡眼惺忪地推開門進來後發現老闆已經上工,著實嚇一大跳,但是瞧見吳邪那如喪考妣的臉色,王盟除了為自己遲到半小時道歉之外,終究也沒敢多問什麼。整個早上,堂口連一個上門光顧的客人都沒有,吳邪便坐在案邊兀自發獃。
然而快到中午時,胖子竟然帶著路上買的外食和小哥尋到鋪子裡。王盟原本以為是客人,還想奉上用茶葉渣煮成的茶水,但吳邪擺了擺手,說是認識的人,不必費神招待。王盟聽了只覺得奇怪,既然是朋友,那不是更應該拿出上好的鐵觀音來沖茶,怎麼反而連白開水都不拿出來呢?而這位吳老闆明明嘴上說著不必留神,卻又似乎十分在意那穿著兜帽上衣的黑髮男子,一雙眼睛總時不時地往人家臉上瞪去。
「吳邪同志,不是我愛抱怨啊。你瞧小哥一早就闖進房裡、把我踢下床,說他一定要離開,需要尋我借點錢。」胖子拆開免洗筷外面的塑膠封套,打開用兩條橡皮筋套著的紙餐盒,看來他在路上買了炒河粉做為午餐,「反正胖爺我遲早要回北京,我打算陪小哥走一段,讓他在路上有個照應。」
而胖子話中的主角此時卻像個沒事人似的,既不應聲,也無意觀察胖子和吳邪兩人的動向,只管在鋪子裡悠悠地晃著,端詳那些經年都賣不出去的拓印。胖子的話向來只能信一半,所以吳邪決定忽略小哥進入胖子房間那段,只道是經過昨晚那件事,張起靈也覺得自己在吳邪的屋裡待不住了,因此決定要離開。
「你是想順便看看路上有沒有油水可撈吧?」吳邪心想如此猜測胖子的意圖,但是並沒有說出口。王盟雖然是自己人,但他並不知道吳邪是在把貨順出來的過程中認識了張起靈和王胖子,此時王盟也在場,吳邪無意洩漏太多資訊,讓他胡亂猜測眼前這兩人的職業和身分。
吳邪還想著該如何回應胖子,胸口卻無視正在運籌帷幄的腦子,直直湧上一陣酸苦。昨晚從對方的房間落荒而逃之後,他實在不知道如今該拿什麼表情和態度面對張起靈,也不知自己對兩人的關係還能期待什麼。正為如此,他才會一早就躲進鋪子裡發獃,尋思往後的同居生活該怎麼過。張起靈若是打算主動離開,其實吳邪正好可以鬆一口氣。如今他們既不是戀人,甚至已經作不成朋友,他理應可以順其自然地放手。
只是,當張起靈要走時,吳邪卻仍然捨不得。
「所以啦,我們倆打算下午就離開杭州。喔對了,這是你的份……」見吳邪不作聲,胖子便將另一個餐盒推向對方,然後繼續說下去,「哎,別皺著眉一直瞪我,那表情看起來怪嚇人的。可別說我虐待你的小媳婦啊,是小哥自己說他不吃,不必買他的份。」
「去你的小媳婦。」吳邪罵了一聲,也不知道究竟是在與胖子拌嘴,抑或者真心向張起靈表示不滿,「……守著店鋪太悶了,我跟你們走。」
話剛脫口而出,吳邪就有點後悔了。要不是在意著胖子的觀感,他真想用力捏一捏自己的臉,看看剛才說話的人究竟是不是叫做吳邪的人。他實在不敢置信,自己怎麼會如此倉促地便做出決定,簡直像是不讓自己有思考、猶豫的餘地。
「得,那我們仨又可以一起行動咧!」胖子似乎早就料到吳邪會這麼說,便跳起來喜孜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繼續低頭把午餐塞進嘴裡。
吳邪下意識地轉頭望向張起靈──並不是為了徵求後者的同意──依照張起靈的個性,吳邪知道如果自己執意要同行,就算不事先問過這悶油瓶的意見,對方也不會刻意攔著他。但吳邪仍舊不免有些好奇,昨晚發生那樣令人尷尬的事情之後,張起靈對自己的態度會是如何。
而他原本預期那悶油瓶會一如往常地淡漠,沒想到當他望向對方時,卻直直迎上一雙不以為然的眼睛。
吳邪一愣。如果是如往常那般絲毫不帶情緒的眼神也就罷了,但現在悶油瓶對他的觀感,竟是落到平均值以下了?
那麼,這代表什麼?
離開杭州也不過前天的事,如今他站立在旅店外的樹下苦苦思索,仍然沒有得到解答。對於那不以為然的眼神,吳邪有幾次忍不住懷疑,難道小哥和胖子真的溺在一塊了,不希望自己去打擾他們的兩人世界?還是他認為吳邪的能力不足,去也只是拖累他們倆而已?
他搖搖頭,驚訝於怎麼會對自己產生那麼卑微的看法,而且這樣的推測也完全不合理。照理而言,張起靈明明已經把關於他們的事情都忘了,因此他不會記得吳邪只是倒斗的新手,在許多專業知識和經驗上遠遠比不上胖子,所以『因為嫌棄吳邪而顯露不以為然的眼神』,這種推論是不正確的。
這麼說來,張起靈究竟對倒斗的活兒還記得多少,恐怕仍是個未知數,而胖子現在竟然還想著要把三人都送到斗裡去……
吳邪仰頭,透過稀疏的樹影遙望著那毫無動靜的窗台,想起從前。當年的自己仍是個容易害羞的男孩,中學畢業旅行時,在與朋友們玩了通宵達旦後,卻還要硬撐著早起,偷偷摸摸地離開房間,並假裝沒事人似地在走廊上晃蕩,只為了能夠剛好遇到心儀的女生推開房門,得到互道早安的機會。同樣都是守著能夠見上一面的機緣,當年的他只管抱持著唯一的信念,而如今,他站在招待所的門外,也不過才半個時辰的光景,心境卻已千迴百轉。
吳邪納悶,假若小哥真的出現在窗前,難道自己會向他打招呼嗎?事已至此,難道他要涎著臉演飾一個熱情大方的天真青年、以充滿元氣與活力的方式向對方問早嗎?這麼一來,未免顯得太過矯情,也太作賤自己。他一直覺得,那悶油瓶和自己身處的高度不同,而把自己的身段放得更卑微、更低下,並無益於拉近二人的關係──不過,最真真切切的事實是,就連那所謂的關係,如今也已經蕩然無存。
他無聲地嘆息,然後轉身回到旅館的大廳,不再以監視之名,行苦苦守候之實。
吳邪心裡著實明白,倘若現在他與張起靈隔著兩層樓的垂直距離四目相對,必然也只是相顧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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