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巧遇故人
胖子氣喘吁吁地在兩人面前停下來,因為一時喘不過氣而彎下了腰。他的雙手支撐在自己的膝蓋上,腹部的贅肉被擠成一團。
「你說有東西在湖的另一端,而且還叫著我的名字?」吳邪感到匪夷所思,「在這林子裡怎麼可能出現認識我的人?」
「那東西看著像人,但是又不是人,真不知道該怎麼說……」胖子打開水壺朝嘴裡灌上幾口,把呼吸緩過來。
「我看你是被蟲子咬懵了吧?」吳邪緊張地看胖子咕嚕咕嚕不斷消耗壺中的水,懷疑他們身上剩餘的飲用水是否足夠應付回程時的需求。
「事態緊急嗎?」張起靈問道,「能否等到天亮再去查看?」
「小哥問得有理。照今晚的情況看來,雖然這湖的螢光消失了,但螢蛆還是不敢貿然靠近,可誰知道你說的那個地方現在是不是爬滿了蟲子?除非必要,我們沒道理冒險離開這裡……話說回來,等到天一亮,我們還得回去蟲堆裡收拾營地。」吳邪想起方才倉促離開營地時留下的帳篷,料想此時帳篷裡可能爬滿了蟲子,又想起剛才頸子上慘遭蟲吻的經驗,突然覺得一陣噁心,未來幾天暫時不想進去帳篷睡覺了。
「我猜想,那徐老頭說的故事沒準兒是真的。」胖子注意到吳邪緊迫盯人的視線,便含了一口水,然後將水壺的蓋子闔上,「雖然沒找到仙宮和仙女姊姊,不過,我在那裡看見的『東西』,很可能就是故事裡失蹤的人。」
「哎?」這下子吳邪也難免被勾起好奇心──故事的主角真的存在於現實中,此時不僅碰上了,竟然還認識自己,究竟該走什麼天大的運氣才能遇到這樣的奇事?
「你要不先跟我們解釋,剛才這一路走過去到底遇見了什麼?」吳邪說著,便下意識地往湖的另一端望去,那仙宮早在不知不覺中就消失了,原來果真是自己腦中產生的幻影。
胖子點頭,就著露營燈將方才他的遭遇娓娓道來。
原來當時胖子沿著綠色液體的邊緣一路往仙宮的位置跑去,跑到一半的時候,心中其實就已經明白,事實正如同張起靈所說的,那仙宮不過是自己受到螢光蠱惑而產生的錯覺。胖子畢竟也是經驗老到的土夫子,各種大大小小、光怪陸離的陵墓都曾去過,其中自然也不乏在沙漠折騰的經驗,而那座仙宮給人的感覺就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樓,遠遠看著彷彿是真實存在的,但無論怎麼往前跑,兩者之間的距離卻未曾減少。
不過,胖子並沒有因為察覺真相,就決定立刻停下腳步、回頭與吳邪和張起靈兩人會合。胖子心中的盤算是,既然已經跑了那麼遠的距離,況且這湖邊看著又還挺安全的,與其直接往回走,還不如把這附近的林子都探一探,只要別離湖太遠、引螢蛆上身就行,沒準兒會發現附近有什麼古墓的蛛絲馬跡。倘若真的什麼東西都沒有,大不了就當作為革命運動強身,只要繞著這座由綠色液體形成的湖走上一圈,最後總會跟另外兩人碰頭。
打定主意後,他就緩下腳步,人還緩緩沿著湖岸行走,手電筒卻胡亂往林子裡照。
過不了多久,胖子發現眼前出現一面在樹林裡顯得頗為突兀的石壁。
石壁的高度不高,頂部被附近森林的樹冠層遮蔽,而且也有不少雜草附生其上。此外,胖子也注意到這面石壁周遭的林相與方才一路走來有所不同……事實上,林相不僅改變了,還變得有些詭異。
那些樹木不再一棵棵為了追求陽光而筆直地朝上方生長,卻是扭曲成各式各樣的形狀,高度無一超過兩公尺,乍看之下像極了動物的身形。胖子納悶地提著手電筒走近石壁,湊近其中一棵奇形怪狀的枝幹,他這才驚異地發現自己方才的理解徹頭徹尾地錯了。
並不是「眼前的樹幹與樹枝長成了動物的形狀」,而是「這些植物根本就是由動物形成的」!
胖子壓下心中的震驚與不安感,仔細端詳這些生長在石壁附近的不明生物,在手電筒的照射下,他判斷出兔子、鹿、山豬甚至熊的身形,另外,也有不少是人類。那些變成樹幹的人們或躺或坐,也有倚著石牆站立的,彼此擺出的四肢姿勢與動作並不一致,此外,由於臉部也已經變成了樹木的纖維,所以無法確定他們的表情為何,但看起來並不痛苦。
如果此處是都市裡的美術館,他會認為眼前的景象是某種出自怪誕藝術家手下的裝置藝術,然而在這距離文明相當遙遠的荒郊野外,他只覺得毛骨悚然。
雖然一開始被這些「植物」的形狀吸引了注意力,但真正令胖子在意的,還是這些植物如何吸收營養與能量的問題,畢竟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會與他的自身安危密切相關。簡言之,如果這些東西不單單是行光合作用製造養分的植物,那就有很大的可能性會襲擊其他生物──也就是目前在場的胖子。
思及至此,胖子便立刻挑起開山刀,用刀面輕拍一隻蹲伏在地上的兔子,從撞擊處傳出的聲音聽來,這隻植物化的兔子就與一般樹木無異。事實上,如果由植物學家或木材業的行家來聽,他們會判斷這是應該是質地較硬的樹木,正常情況下皆係生長於寒帶或高海拔的地方,不過胖子並沒有想得如此深入,他只要確認這兔子樹不會突然跳起來攻擊自己就足夠了。
胖子逐一確認離他較近的幾棵植物,判斷它們不具攻擊性後,他便蹲在兔子樹叢旁,細細研究樹幹與地面接壤的部分。既然不會突然攻擊其他生物,那麼應該是像普通的植物一樣,透過根部吸收泥土中的水分,然後用葉綠素行光合作用,這是胖子的邏輯。他發現這些植物的根緊緊地紮在土裡,簡直可以用「奮力抓住泥土」六個字形容,然而,令胖子覺得奇怪的是,雖然這些植物的本體很明顯是木頭的質地,但那些根卻並非如此,而是由許多銀白色的蛛絲狀物質所構成。如果讓胖子找個最適切的形容方式,他會說那看起來像是一隻放在地上的兔子木雕飾品,底部發霉、長了菌絲。用手電筒照射後可以發現,那些蛛絲其實不只存在於底部,也攀附於整隻兔子的軀幹,此外,這些銀白色的細絲在兔子頭部、身體及四肢等處形成滿佈的芽眼,從芽眼長出細小的綠葉。
胖子想起在徐老頭講的故事中,那個男人在失蹤之前,身上曾經長出白色的細毛,或許醫院裡的人當時看見的,就是眼前這些蛛絲。他試著從既知的概念中理解眼前的狀況,當「冬蟲夏草」四個字浮現於腦海之時,胖子已經對眼前發生的事有了頭緒。冬蟲夏草其實是一種真菌,入侵生物的身體之後,慢慢地吸收生物內部的營養,最後整個生物就變成披著動物外表的植物。
只是,胖子並不知道這些生物是如何被真菌入侵體內,也不知道現在那種菌存在於何處,或許是腳底下的泥土裡,也或許是空氣中。如果是前者,那至少他穿著厚膠底的登山鞋,應該暫時不致於有危險,但如果是後者,那他不久後也會成為這些植物其中的一員了。
「…邪……吳邪……」
正當胖子對於不知是否真實存在的真菌感到惶恐、趕緊用手帕遮掩口鼻的時候,他耳邊傳來一個細微而嘶啞的聲音。
「誰!誰在那裡?」胖子大驚。
胖子豎起耳朵聆聽四周的聲響,但過了許久都沒有聲音做出回應。正當胖子懷疑莫非只是像仙宮一樣的幻覺時,那聲音又出現了。
「救……命……」
乍聽之下,那似乎只是風從石縫穿過所發出的聲響,然而仔細一聽,就可以分辨出那聲音其實是人類的語言,而且正發出求救的訊息。
胖子打著手電筒,循著斷斷續續的字句,尋找發出聲音的「東西」。由於石壁附近除了湖畔的螢光和手電筒的照明外便是一片黑暗,再加上那聲音顯得十分虛弱,胖子在這片不大的區域來來回回找了十幾分鐘,這才發現一株疑似是聲音來源的「人形樹」。
「但是,那東西和周遭其他變成植物的人類,有些許不同。」胖子歪頭思索了一下,然後才繼續向吳邪、張起靈兩人解說,「當我找到他時,那人還沒有完全變成植物的樣子,皮膚的顏色雖然看起來像樹皮,但用刀面碰觸時,還帶有人肉的觸感。此外……讓我十分介意的是,其他變成植物的生物,都還維持著原本的形狀,兔子是兔子的模樣,山豬也仍然是山豬,唯獨那人的下半身,看著像是……唔……」
胖子絞盡腦汁,想找出一個妥切的形容詞,而吳邪和張起靈默默地聽著,並不打岔。
「我覺得啊,那玩意兒腹部以下的身體有點眼熟,看著像某種常見的蟲子。」結果胖子還是沒在腦子裡找到答案,只抬頭瞄了吳邪一眼,「你有認識的人長那副德性?」
「你白癡嗎?怎麼想都不可能吧……」吳邪冷冷地注視胖子,沒好氣地回答,「就算小爺我交友廣闊,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還沒機會和異形交換名片啊!」
「現在的年輕人很會交朋友啊,網路上聊個兩三句就約出來見面喫茶……好啦,胖爺不說笑了,別那樣瞧人。我找到那東西的時候,他基本上已經沒有人類的意識了,對我的問話也沒有回應,只是一直叫著你的名字求救……」胖子站起來,伸手往緊繃的屁股口袋摸索,「我從他身上取下一樣東西,想說讓你辨認看看。」
胖子取出口袋裡的東西,然後將之遞給吳邪。那是一只沾了泥的手錶,表面上的泥已經乾了,一碰就呈塊狀剝落。
吳邪一臉莫名其妙,勉為其難地把手錶從胖子手中接過。
「哎?難道是他……但、但這不可能啊?」原先吳邪認定胖子一定是哪裡搞錯了,不打算仔細看那只手錶。然而,當他將用指甲將手錶鏡面上的泥塊剝去之後,卻不由得瞪大了雙眼,腦海中霎時浮現出一個許久不曾想起的名字,或者說是暱稱。
「怎麼,竟然真是你認識的人?」胖子也很訝異,而且貌似有一絲惋惜從他眼中閃過,看樣子他原本打定主意,如果吳邪聲稱不知道這手錶的主人是誰,他就可以將錶據為己有。
「呃……我有個同鄉的髮小,名字是解子揚,不過我都叫他老癢。這手錶據說是他初戀情人送的,以前聚餐聊天時總看到他捧著這東西哭喊那妹子的名字。」吳邪皺眉,瞪著掌中的手錶,「我們好幾年沒聯絡了,之前聽說他跟著一個老表,也在幹倒騰古玩的活兒……可是,實在沒道理他會出現在這裡啊?」
「我看這錶不是特別訂製的,或許有別人買了同樣的款式也說不定?」胖子問道。
「但是他認識你,也叫了你的名字。」張起靈默默地提醒兩人。
「胖子,你形容一下他的長相?」吳邪感到如坐針氈,不安地望向胖子。
「哎?就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和嘴巴……」胖子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那東西的長相,提供的情報實際上一點用處都沒有,「喔,對了!他的臉上掛了一副眼鏡。」
聽胖子這麼說,吳邪心裡喀噔一聲,不知怎地便已一半確定,那變成冬蟲夏草的人恐怕就是老癢。
「你這一路過去都沒遇到蟲子吧?」吳邪深深吸一口氣,將那只手錶放入的褲袋,然後緊緊地握著手電筒,「我想……我還是過去看看好了。反正,無論是不是老癢,如果那人確實在求救,就該去瞧著如何幫幫他。」
「我們是來倒斗,不是來當救難隊的吧?」胖子擺了擺手,「不過,我早就料到你會這麼說了,畢竟這樣才像我認識的小天真啊。」
「反正在天亮之前也無法離開這裡去收拾營地,既然那石壁離湖不遠,大概也不會遇到蟲子……」吳邪轉頭詢問張起靈的意見,「小哥,我們去瞧瞧,成嗎?」
張起靈點點頭。
於是三人便一同沿著湖緣,往那石壁的方向快步走去。胖子在路上問起方才螢火落入湖中發生的奇景,於是吳邪便將之前張起靈對這座湖的判斷說給胖子聽。從對方似懂非懂的表情看來,吳邪知道他說的內容必定沒有張起靈當時的解釋詳實。
然而,利用這些話轉移注意力並掩飾自己心中的不安與焦慮,已是綽綽有餘。
抵達胖子說的那面石壁時,吳邪並沒有第一眼便認出老癢。
臉部皮膚的木質化確實是一個因素,但多年不見、老癢的臉部特徵有了諸多改變,才是他無法立即判斷對方身分的主要原因。
「你是…老癢嗎……?」胖子指出老癢的所在位置後,吳邪提著手電筒在那人形樹的身旁單膝跪下,然後以懷疑的語氣詢問。
那東西似乎對吳邪的聲音有了反應,開始劇烈地顫抖,不知情的人一眼瞧見,或許會以為是一棵被風吹地瑟瑟作響的樹。
「……老吳…吳邪……」他的聲帶似乎也受到木質化的影響,變成一種樹皮互相刮擦的聲音。
「喂、老癢,不會吧!竟然真的是你?」聽到對方喚了他的名字,吳邪此時十分肯定,眼前這人確實便是自己的童年玩伴,「天啊……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老癢也顯得相當激動,卻說不出話來。他艱困地試圖深呼吸,但胸膛卻無法順利依照個人意志而起伏,導致空氣無法進入肺部。
「老癢,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幫你?」看見對方這副模樣,吳邪覺得自己也開始感到呼吸困難。
「吳、吳……邪……」老癢嘶啞而細微的聲音,就算在寂靜無聲的森林中,仍難以聽聞。
「你慢慢說,我在聽。」吳邪貼近對方,轉頭將右耳靠在老癢的嘴邊。
老癢十分僵硬地,向前伸出一隻顫抖的手。但那手越過吳邪的肩膀上方,懸在半空中。恐怕他的雙眼已經失去視力,此時是依靠僅存的聽覺而得知吳邪的到來。
「帶我回、回…家……」
聽到老癢這麼說,吳邪不禁咬緊牙關。
「當然!」他握住老癢的手,「……你放心,我一定帶你回去!」
「但是,天真,你打算怎麼做?就算你把他揹回去,也沒有醫院能夠醫好這種病……如果送到大學的醫學院,倒是有可能會被解剖、做研究。」站在吳邪後方的胖子忍不住打岔,「跟你說句實在話吧,我可沒把握能夠讓你的朋友恢復原來的樣子。」
「這、這我也明白……可是,胖子,難道你要我見死不救嗎!?」胖子的考量他早就想到了,但是要吳邪把老癢一個人丟在這深山石壁裡慢慢變成一株植物,他怎麼可能辦得到?
「或許,有辦法救。」
「『什麼?』」胖子和吳邪雙雙回頭望向方才說話的身影。
張起靈沒有回應他們的驚訝與疑惑,逕自從胖子的手中取走開山刀,然後蹲立於其他被菌絲入侵的動物旁邊,並且在兩人困惑的注視下,用胖子的刀撥弄那些動物木質化之後的屍體。
「喂……!張家小哥,你手裡那把是我的刀啊!」胖子抗議,「要玩屍體怎麼不抄自己的傢伙?」
張起靈不搭理胖子的抗議,逕自繼續翻弄菌絲的部分,接著走到老癢身邊,觀察對方腹部下方變成蟲形的身體。
「……不是螢蟲。」他自言自語地說。
「小哥,你趕緊給我們解釋一下吧?」吳邪急急地問,「你剛才說有救,這是什麼意思?我該怎麼做?」
張起靈站起身,向吳邪點點頭,然後將開山刀交還給胖子,示意對方用打火機消毒方才碰到菌絲的刀刃處。接著,他就個人觀察的結果,向胖子與吳邪提出他的推論。
張起靈解釋,這片石壁附近的其他生物,都是因為不小心喝了含有孢子的湖水,導致菌絲在身體裡生長。在牠們體內的螢草照理說應該要結果、孵化出新一代的螢蛆,可是無論在哪一隻動物身上,都頂多只能看見略微長出葉子或開花的現象,卻無一有曾經結果的跡象。他據此判斷,很有可能是生物體內的環境並不適合蟲卵的發育,因此就算開了花,也無法形成孢囊。
這些並未完成繁殖任務的螢草不會枯萎,而被寄生的動物由於被改變了體質,變成介於生物與非生物之間的一種狀態,因此也不會死去。也就是說,事實上,這些動物並沒有死亡,而是與螢草共生,而且這種生命形態可說是半永久的。
然而,老癢的狀態卻其他人不同。
老癢的身體除了有被螢草寄生的跡象之外,腹部以下還變成了蟲的形狀。雖然同樣都是蟲,卻不是螢的身體,因此可以推測,此部分的身體變化,應該是與螢蟲或這座湖無關的原因所導致。
張起靈走上前,伸手探進吳邪的口袋,從中拿出那只老癢的手錶。
「……此外,手錶上頭沾的泥和這片森林的土質不同,表示他是從其他地方來的。」張起靈繼續解釋,「如果那地方是造成他現在這個狀態的原因,那麼,或許也存在著解決的方法。至少,在我們確定原因之後,就有較大的可能性,能夠想出對策。」
光是剛才望一眼,這悶油瓶就已經發現手錶上的泥土有所不同,吳邪不禁在心中讚嘆,就算失去了記憶,張起靈不愧是張起靈。
「那,你能看出這是哪裡的泥土嗎?」
雖然吳邪提出這個問題,但他其實十分懷疑對方能給予肯定的答案。他記得在某部偵探小說中,主角光憑訪客鞋印上的泥漬就知道對方的來歷為何,但那畢竟只是小說而已,要期待張起靈像那位名偵探一樣準確地做出推理,未免太強人所難,甚至有些不切實際。
「……我不知道確切的位置。」果不其然,張起靈只能無奈地搖頭;然而,接下來他卻轉頭望向胖子,「但是,你應該知道。」
「咦咦?」吳邪忍不住表現出他的疑惑,並且在心中吶喊──怎麼可能,搞了半天原來胖子才是名偵探嗎!他驚訝地回頭看著胖子,只見對方也一臉莫名其妙。
「我……?我怎麼可能會知道?」胖子愣愣地問。
「你手上那張從山海經裡得到的地圖,可能有部分誤打誤撞猜中了。」張起靈的目光投向遠方,那說話的口吻就彷彿他親身目擊了存在於其他時空的某個事件,「許多年前……或許這附近曾發生非比尋常的事,人們口耳相傳,最後以故事的形式被記錄下來。」
聽到張起靈出人意表的推測,吳邪和胖子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這怎麼可能!?」吳邪雖然亟欲找到拯救老癢的方法,但是要說胖子那張包過油條的廢紙是真的地圖,那簡直比天方夜譚更令人難以接受。
「喂喂!吳邪同志,你可別瞧不起人啊!」胖子剛才雖然也愣了,但聽到張起靈說那地圖可能是真的,態度立刻就囂張起來,「要幹大事的人都得受點委屈,話說劉備當初也是賣過草蓆的,這張地圖包過油條又算得了什麼咧?」
「不不……那個,重點不在那裡啊……」胖子這番言論的吐槽點太多,吳邪覺得自己的腦子一團亂,根本不知該如何回應。
胖子自己也覺得有點牽強,搔了搔那顆刺蝟頭,嘿嘿地笑兩聲。吳邪往張起靈望去,希望對方能多做點解釋,加強剛才那論點的可信度,但是張起靈卻一副沒事人兒的樣子,直直地站在原地發呆。
片刻之後,打破沉默的是胖子。
「哎、先不管那地圖的真假吧……總之,依照小哥的推論,天真你朋友現在的狀態,必須分成兩部分解釋,」他摸摸下巴鬍渣,試著歸納目前的相關情報,「第一,這位老癢同志在逃出『某個地方』的過程中,碰巧遇上了這座湖,而且看見仙宮和仙女的幻影;當時在湖邊,他因為口渴,喝了湖裡的水,所以和其他動物一樣,逐漸變成冬蟲夏草的狀態。第二,他在小鎮的醫院休養時,漸漸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對勁,不僅身上長出菌絲,下半身也慢慢地硬化、變成蟲的模樣,因此他離開醫院,打算回『某個地方』找尋解決變形問題的方法……」
「恐怕老癢從醫院逃出來之後,就因為體力不支,而和其他動物一樣倒在這裡。」吳邪見胖子還在整理思緒,便點點頭,接下去繼續說,「他的體內有兩種變化在同時進行,一方面,他從腳部緩緩地變成蟲,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體內的孢子發芽……因此逐漸變成冬蟲夏草。呃……是因為體內有兩種力量在拉鋸,兩番的變形過程才會如此漫長,直到現在還維持著人的意識?」
如果現實與虛幻中間存在著一條界線,那麼,他們一定是在不知不覺中跨越了那道邊線。吳邪覺得,自己正在敘述一個僅存在於神怪小說中的故事,而這個故事就這麼在現實生活中成真,主角還是自己從小認識的朋友。自從開始跟著三叔下地之後,確實碰過不少光怪陸離的事物,但無論經歷過多少次,這種超現實的感覺還是令他難以適應。
「我不能確定『那個地方』是否存在著解決方法,但是,可以試試。」張起靈盯著老癢已然僵硬、木質化的身體,「他現在遇到的問題,同樣都是從原本的人體變成另外一種物質……假使真的有解決之道,或許可以兩種情況一併處理。」
「那樣的東西真的存在嗎?」
吳邪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哆啦A夢的道具「時光布」,只要把那塊布蓋在想要改變的東西上頭,就可以改變那件物品的時間狀態。
「這些都只是猜測,就算世界上真的有那種東西,也不一定能夠順利找到、並且帶出來。」張起靈回答,「可以確定的是,如果不去找的話,你朋友就必定無法得救。」
因為螢草在體內寄生的緣故,老癢其實不會死亡。但是,接下來老癢就會逐漸喪失聽覺與說話能力。如果連意識也一併失去倒也不打緊,問題就在於到了那個時候,旁人根本無從判斷他究竟是否仍保有身為人類的意識。如果仍有意識,卻既不能接收外界的資訊、亦無法與他人溝通,那就如同活生生被封入棺材然後埋入地底,而且這樣生不如死的狀況將半永久地持續下去……吳邪光是想像,就覺得心痛不能自已。
「……我要找到『那個地方』。」聽到張起靈這番話,吳邪便下定決心,「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老癢永遠被困在這裡!」
「得咧,那咱們終於可以真正地開始探穴定位囉?這樣正好,我們就趕緊離開這個鬼湖和森林,胖爺我已經受夠那些直冒口水的臭蟲子啦!」胖子聽吳邪這麼說,不知為何擅自認定「那個地方」一定是墓穴,順手拍拍腿上的灰塵,聲音很是快活。
「小哥,那你怎麼說?」吳邪問道,「老癢這件事,你其實不必淌渾水……」
張起靈看了看吳邪,又望了興高采烈的胖子一眼,沒有回答。
「這樣吧,你就開個價碼,就當作吳老闆夾我們喇嘛。」胖子樂悠悠地提出建議,「天真同志,你意下如何?」
「成,只要能救回老癢,叫我把鋪子賣了還債都行。」吳邪咬緊牙關,大不了就是王盟和自己會失業,用兩個人的窮途潦倒換一個人的生命,怎麼算都值得。
「吳邪,」張起靈抬眼,望著對方的臉,「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沒料到會突然迎上對方的雙眼,吳邪感到有些驚慌失措。
「這位解先生,倒在距離杭州這麼遠的地方,」張起靈雙眼定定地注視著吳邪,與其說是詢問,不如稱之為質問,「為什麼他求救的對象,是你?」
吳邪一愣,這個問題他還真的沒有思考過。
「哎、小哥這下真是突破盲點了!」胖子也是呆愣一下,接著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好哇你個小天真,難不成你才是罪魁禍首,把人家帶到什麼恐怖的地方,然後因為發生了意外,就直接把老癢先生獻祭出去了吧?」
「去你的,王胖子!小爺我像是那種人嗎?」吳邪用力地踩了胖子的腳,後者立即吃痛地哎唷大叫一聲。
懲罰了出言不遜的胖子之後,吳邪面色凝重地轉頭望向張起靈。
「……我想,是因為老癢已經沒有其他可以求救的人了。」他緩緩地道。
「怎麼說?」胖子跺跺腳,想把痛覺甩掉。
「老癢一個人出現在這裡,表示當初帶著他一塊兒倒斗的老表應該也出事了。而他唯一的家人,他的母親,前幾年就已經猝死在家裡。恐怕他與這世界的聯繫,現在就只剩我一個,是他想要求救時,唯一能喊的名字。」
「……」聽到吳邪沉痛的解釋,張起靈略為沉吟,接著便點頭應允,「我會跟你們一起走。」
「太好啦!」胖子無視現場的氣氛,開始手舞足蹈起來,「啊……那天亮之前,我們要做什麼?」
三人迅速地交換意見,不消片刻就取得共識。因為不好把老癢從石壁搬出來一起行動,又不忍見他在原處飽受折騰的模樣,所以吳邪等人決定先回到原本待的湖邊,就著露營燈打開地圖,然後用GPS定位目前的位置。過了半小時之後,胖子根據地圖安排好隔天的移動路線,接著就說他要休息睡覺,立刻頭枕著登山背包沉沉睡去,才過了半分鐘就傳來陣陣鼾聲。
吳邪心想今晚自己是睡不著了,便自願守夜,而張起靈也沒有表示異議,將衝鋒衣的帽子戴上,便背對著吳邪躺下。
吳邪望著數小時前還螢光滿溢、如今卻只剩一片漆黑的奇異液體,思索著當下應該先專心尋找讓老癢恢復原狀的方法,因此,他決定暫時將帶張起靈回長沙的計畫擱在一旁──反正長沙不會跑掉,而張起靈也已經答應要繼續跟他們行動。
吳邪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在不久之後,他會多麼後悔今晚做出這樣的決定。而且事後的他知道,倘若時光倒流,讓他有機會重頭來過一次,自己仍然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一直到那個時候他才深切體悟,原來所謂的命運,就是一連串的選擇所導致的結果;其中,由於自己的秉性使然,就算事先能夠預知後果,卻在面臨選擇之際仍然不得不做出必定會令自己感到遺憾的抉擇,那樣的因果關係,即是所謂的宿命。
「你說有東西在湖的另一端,而且還叫著我的名字?」吳邪感到匪夷所思,「在這林子裡怎麼可能出現認識我的人?」
「那東西看著像人,但是又不是人,真不知道該怎麼說……」胖子打開水壺朝嘴裡灌上幾口,把呼吸緩過來。
「我看你是被蟲子咬懵了吧?」吳邪緊張地看胖子咕嚕咕嚕不斷消耗壺中的水,懷疑他們身上剩餘的飲用水是否足夠應付回程時的需求。
「事態緊急嗎?」張起靈問道,「能否等到天亮再去查看?」
「小哥問得有理。照今晚的情況看來,雖然這湖的螢光消失了,但螢蛆還是不敢貿然靠近,可誰知道你說的那個地方現在是不是爬滿了蟲子?除非必要,我們沒道理冒險離開這裡……話說回來,等到天一亮,我們還得回去蟲堆裡收拾營地。」吳邪想起方才倉促離開營地時留下的帳篷,料想此時帳篷裡可能爬滿了蟲子,又想起剛才頸子上慘遭蟲吻的經驗,突然覺得一陣噁心,未來幾天暫時不想進去帳篷睡覺了。
「我猜想,那徐老頭說的故事沒準兒是真的。」胖子注意到吳邪緊迫盯人的視線,便含了一口水,然後將水壺的蓋子闔上,「雖然沒找到仙宮和仙女姊姊,不過,我在那裡看見的『東西』,很可能就是故事裡失蹤的人。」
「哎?」這下子吳邪也難免被勾起好奇心──故事的主角真的存在於現實中,此時不僅碰上了,竟然還認識自己,究竟該走什麼天大的運氣才能遇到這樣的奇事?
「你要不先跟我們解釋,剛才這一路走過去到底遇見了什麼?」吳邪說著,便下意識地往湖的另一端望去,那仙宮早在不知不覺中就消失了,原來果真是自己腦中產生的幻影。
胖子點頭,就著露營燈將方才他的遭遇娓娓道來。
原來當時胖子沿著綠色液體的邊緣一路往仙宮的位置跑去,跑到一半的時候,心中其實就已經明白,事實正如同張起靈所說的,那仙宮不過是自己受到螢光蠱惑而產生的錯覺。胖子畢竟也是經驗老到的土夫子,各種大大小小、光怪陸離的陵墓都曾去過,其中自然也不乏在沙漠折騰的經驗,而那座仙宮給人的感覺就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樓,遠遠看著彷彿是真實存在的,但無論怎麼往前跑,兩者之間的距離卻未曾減少。
不過,胖子並沒有因為察覺真相,就決定立刻停下腳步、回頭與吳邪和張起靈兩人會合。胖子心中的盤算是,既然已經跑了那麼遠的距離,況且這湖邊看著又還挺安全的,與其直接往回走,還不如把這附近的林子都探一探,只要別離湖太遠、引螢蛆上身就行,沒準兒會發現附近有什麼古墓的蛛絲馬跡。倘若真的什麼東西都沒有,大不了就當作為革命運動強身,只要繞著這座由綠色液體形成的湖走上一圈,最後總會跟另外兩人碰頭。
打定主意後,他就緩下腳步,人還緩緩沿著湖岸行走,手電筒卻胡亂往林子裡照。
過不了多久,胖子發現眼前出現一面在樹林裡顯得頗為突兀的石壁。
石壁的高度不高,頂部被附近森林的樹冠層遮蔽,而且也有不少雜草附生其上。此外,胖子也注意到這面石壁周遭的林相與方才一路走來有所不同……事實上,林相不僅改變了,還變得有些詭異。
那些樹木不再一棵棵為了追求陽光而筆直地朝上方生長,卻是扭曲成各式各樣的形狀,高度無一超過兩公尺,乍看之下像極了動物的身形。胖子納悶地提著手電筒走近石壁,湊近其中一棵奇形怪狀的枝幹,他這才驚異地發現自己方才的理解徹頭徹尾地錯了。
並不是「眼前的樹幹與樹枝長成了動物的形狀」,而是「這些植物根本就是由動物形成的」!
胖子壓下心中的震驚與不安感,仔細端詳這些生長在石壁附近的不明生物,在手電筒的照射下,他判斷出兔子、鹿、山豬甚至熊的身形,另外,也有不少是人類。那些變成樹幹的人們或躺或坐,也有倚著石牆站立的,彼此擺出的四肢姿勢與動作並不一致,此外,由於臉部也已經變成了樹木的纖維,所以無法確定他們的表情為何,但看起來並不痛苦。
如果此處是都市裡的美術館,他會認為眼前的景象是某種出自怪誕藝術家手下的裝置藝術,然而在這距離文明相當遙遠的荒郊野外,他只覺得毛骨悚然。
雖然一開始被這些「植物」的形狀吸引了注意力,但真正令胖子在意的,還是這些植物如何吸收營養與能量的問題,畢竟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會與他的自身安危密切相關。簡言之,如果這些東西不單單是行光合作用製造養分的植物,那就有很大的可能性會襲擊其他生物──也就是目前在場的胖子。
思及至此,胖子便立刻挑起開山刀,用刀面輕拍一隻蹲伏在地上的兔子,從撞擊處傳出的聲音聽來,這隻植物化的兔子就與一般樹木無異。事實上,如果由植物學家或木材業的行家來聽,他們會判斷這是應該是質地較硬的樹木,正常情況下皆係生長於寒帶或高海拔的地方,不過胖子並沒有想得如此深入,他只要確認這兔子樹不會突然跳起來攻擊自己就足夠了。
胖子逐一確認離他較近的幾棵植物,判斷它們不具攻擊性後,他便蹲在兔子樹叢旁,細細研究樹幹與地面接壤的部分。既然不會突然攻擊其他生物,那麼應該是像普通的植物一樣,透過根部吸收泥土中的水分,然後用葉綠素行光合作用,這是胖子的邏輯。他發現這些植物的根緊緊地紮在土裡,簡直可以用「奮力抓住泥土」六個字形容,然而,令胖子覺得奇怪的是,雖然這些植物的本體很明顯是木頭的質地,但那些根卻並非如此,而是由許多銀白色的蛛絲狀物質所構成。如果讓胖子找個最適切的形容方式,他會說那看起來像是一隻放在地上的兔子木雕飾品,底部發霉、長了菌絲。用手電筒照射後可以發現,那些蛛絲其實不只存在於底部,也攀附於整隻兔子的軀幹,此外,這些銀白色的細絲在兔子頭部、身體及四肢等處形成滿佈的芽眼,從芽眼長出細小的綠葉。
胖子想起在徐老頭講的故事中,那個男人在失蹤之前,身上曾經長出白色的細毛,或許醫院裡的人當時看見的,就是眼前這些蛛絲。他試著從既知的概念中理解眼前的狀況,當「冬蟲夏草」四個字浮現於腦海之時,胖子已經對眼前發生的事有了頭緒。冬蟲夏草其實是一種真菌,入侵生物的身體之後,慢慢地吸收生物內部的營養,最後整個生物就變成披著動物外表的植物。
只是,胖子並不知道這些生物是如何被真菌入侵體內,也不知道現在那種菌存在於何處,或許是腳底下的泥土裡,也或許是空氣中。如果是前者,那至少他穿著厚膠底的登山鞋,應該暫時不致於有危險,但如果是後者,那他不久後也會成為這些植物其中的一員了。
「…邪……吳邪……」
正當胖子對於不知是否真實存在的真菌感到惶恐、趕緊用手帕遮掩口鼻的時候,他耳邊傳來一個細微而嘶啞的聲音。
「誰!誰在那裡?」胖子大驚。
胖子豎起耳朵聆聽四周的聲響,但過了許久都沒有聲音做出回應。正當胖子懷疑莫非只是像仙宮一樣的幻覺時,那聲音又出現了。
「救……命……」
乍聽之下,那似乎只是風從石縫穿過所發出的聲響,然而仔細一聽,就可以分辨出那聲音其實是人類的語言,而且正發出求救的訊息。
胖子打著手電筒,循著斷斷續續的字句,尋找發出聲音的「東西」。由於石壁附近除了湖畔的螢光和手電筒的照明外便是一片黑暗,再加上那聲音顯得十分虛弱,胖子在這片不大的區域來來回回找了十幾分鐘,這才發現一株疑似是聲音來源的「人形樹」。
「但是,那東西和周遭其他變成植物的人類,有些許不同。」胖子歪頭思索了一下,然後才繼續向吳邪、張起靈兩人解說,「當我找到他時,那人還沒有完全變成植物的樣子,皮膚的顏色雖然看起來像樹皮,但用刀面碰觸時,還帶有人肉的觸感。此外……讓我十分介意的是,其他變成植物的生物,都還維持著原本的形狀,兔子是兔子的模樣,山豬也仍然是山豬,唯獨那人的下半身,看著像是……唔……」
胖子絞盡腦汁,想找出一個妥切的形容詞,而吳邪和張起靈默默地聽著,並不打岔。
「我覺得啊,那玩意兒腹部以下的身體有點眼熟,看著像某種常見的蟲子。」結果胖子還是沒在腦子裡找到答案,只抬頭瞄了吳邪一眼,「你有認識的人長那副德性?」
「你白癡嗎?怎麼想都不可能吧……」吳邪冷冷地注視胖子,沒好氣地回答,「就算小爺我交友廣闊,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還沒機會和異形交換名片啊!」
「現在的年輕人很會交朋友啊,網路上聊個兩三句就約出來見面喫茶……好啦,胖爺不說笑了,別那樣瞧人。我找到那東西的時候,他基本上已經沒有人類的意識了,對我的問話也沒有回應,只是一直叫著你的名字求救……」胖子站起來,伸手往緊繃的屁股口袋摸索,「我從他身上取下一樣東西,想說讓你辨認看看。」
胖子取出口袋裡的東西,然後將之遞給吳邪。那是一只沾了泥的手錶,表面上的泥已經乾了,一碰就呈塊狀剝落。
吳邪一臉莫名其妙,勉為其難地把手錶從胖子手中接過。
「哎?難道是他……但、但這不可能啊?」原先吳邪認定胖子一定是哪裡搞錯了,不打算仔細看那只手錶。然而,當他將用指甲將手錶鏡面上的泥塊剝去之後,卻不由得瞪大了雙眼,腦海中霎時浮現出一個許久不曾想起的名字,或者說是暱稱。
「怎麼,竟然真是你認識的人?」胖子也很訝異,而且貌似有一絲惋惜從他眼中閃過,看樣子他原本打定主意,如果吳邪聲稱不知道這手錶的主人是誰,他就可以將錶據為己有。
「呃……我有個同鄉的髮小,名字是解子揚,不過我都叫他老癢。這手錶據說是他初戀情人送的,以前聚餐聊天時總看到他捧著這東西哭喊那妹子的名字。」吳邪皺眉,瞪著掌中的手錶,「我們好幾年沒聯絡了,之前聽說他跟著一個老表,也在幹倒騰古玩的活兒……可是,實在沒道理他會出現在這裡啊?」
「我看這錶不是特別訂製的,或許有別人買了同樣的款式也說不定?」胖子問道。
「但是他認識你,也叫了你的名字。」張起靈默默地提醒兩人。
「胖子,你形容一下他的長相?」吳邪感到如坐針氈,不安地望向胖子。
「哎?就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和嘴巴……」胖子一時不知該如何形容那東西的長相,提供的情報實際上一點用處都沒有,「喔,對了!他的臉上掛了一副眼鏡。」
聽胖子這麼說,吳邪心裡喀噔一聲,不知怎地便已一半確定,那變成冬蟲夏草的人恐怕就是老癢。
「你這一路過去都沒遇到蟲子吧?」吳邪深深吸一口氣,將那只手錶放入的褲袋,然後緊緊地握著手電筒,「我想……我還是過去看看好了。反正,無論是不是老癢,如果那人確實在求救,就該去瞧著如何幫幫他。」
「我們是來倒斗,不是來當救難隊的吧?」胖子擺了擺手,「不過,我早就料到你會這麼說了,畢竟這樣才像我認識的小天真啊。」
「反正在天亮之前也無法離開這裡去收拾營地,既然那石壁離湖不遠,大概也不會遇到蟲子……」吳邪轉頭詢問張起靈的意見,「小哥,我們去瞧瞧,成嗎?」
張起靈點點頭。
於是三人便一同沿著湖緣,往那石壁的方向快步走去。胖子在路上問起方才螢火落入湖中發生的奇景,於是吳邪便將之前張起靈對這座湖的判斷說給胖子聽。從對方似懂非懂的表情看來,吳邪知道他說的內容必定沒有張起靈當時的解釋詳實。
然而,利用這些話轉移注意力並掩飾自己心中的不安與焦慮,已是綽綽有餘。
抵達胖子說的那面石壁時,吳邪並沒有第一眼便認出老癢。
臉部皮膚的木質化確實是一個因素,但多年不見、老癢的臉部特徵有了諸多改變,才是他無法立即判斷對方身分的主要原因。
「你是…老癢嗎……?」胖子指出老癢的所在位置後,吳邪提著手電筒在那人形樹的身旁單膝跪下,然後以懷疑的語氣詢問。
那東西似乎對吳邪的聲音有了反應,開始劇烈地顫抖,不知情的人一眼瞧見,或許會以為是一棵被風吹地瑟瑟作響的樹。
「……老吳…吳邪……」他的聲帶似乎也受到木質化的影響,變成一種樹皮互相刮擦的聲音。
「喂、老癢,不會吧!竟然真的是你?」聽到對方喚了他的名字,吳邪此時十分肯定,眼前這人確實便是自己的童年玩伴,「天啊……發生了什麼事?你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老癢也顯得相當激動,卻說不出話來。他艱困地試圖深呼吸,但胸膛卻無法順利依照個人意志而起伏,導致空氣無法進入肺部。
「老癢,你告訴我,我該怎麼幫你?」看見對方這副模樣,吳邪覺得自己也開始感到呼吸困難。
「吳、吳……邪……」老癢嘶啞而細微的聲音,就算在寂靜無聲的森林中,仍難以聽聞。
「你慢慢說,我在聽。」吳邪貼近對方,轉頭將右耳靠在老癢的嘴邊。
老癢十分僵硬地,向前伸出一隻顫抖的手。但那手越過吳邪的肩膀上方,懸在半空中。恐怕他的雙眼已經失去視力,此時是依靠僅存的聽覺而得知吳邪的到來。
「帶我回、回…家……」
聽到老癢這麼說,吳邪不禁咬緊牙關。
「當然!」他握住老癢的手,「……你放心,我一定帶你回去!」
「但是,天真,你打算怎麼做?就算你把他揹回去,也沒有醫院能夠醫好這種病……如果送到大學的醫學院,倒是有可能會被解剖、做研究。」站在吳邪後方的胖子忍不住打岔,「跟你說句實在話吧,我可沒把握能夠讓你的朋友恢復原來的樣子。」
「這、這我也明白……可是,胖子,難道你要我見死不救嗎!?」胖子的考量他早就想到了,但是要吳邪把老癢一個人丟在這深山石壁裡慢慢變成一株植物,他怎麼可能辦得到?
「或許,有辦法救。」
「『什麼?』」胖子和吳邪雙雙回頭望向方才說話的身影。
張起靈沒有回應他們的驚訝與疑惑,逕自從胖子的手中取走開山刀,然後蹲立於其他被菌絲入侵的動物旁邊,並且在兩人困惑的注視下,用胖子的刀撥弄那些動物木質化之後的屍體。
「喂……!張家小哥,你手裡那把是我的刀啊!」胖子抗議,「要玩屍體怎麼不抄自己的傢伙?」
張起靈不搭理胖子的抗議,逕自繼續翻弄菌絲的部分,接著走到老癢身邊,觀察對方腹部下方變成蟲形的身體。
「……不是螢蟲。」他自言自語地說。
「小哥,你趕緊給我們解釋一下吧?」吳邪急急地問,「你剛才說有救,這是什麼意思?我該怎麼做?」
張起靈站起身,向吳邪點點頭,然後將開山刀交還給胖子,示意對方用打火機消毒方才碰到菌絲的刀刃處。接著,他就個人觀察的結果,向胖子與吳邪提出他的推論。
張起靈解釋,這片石壁附近的其他生物,都是因為不小心喝了含有孢子的湖水,導致菌絲在身體裡生長。在牠們體內的螢草照理說應該要結果、孵化出新一代的螢蛆,可是無論在哪一隻動物身上,都頂多只能看見略微長出葉子或開花的現象,卻無一有曾經結果的跡象。他據此判斷,很有可能是生物體內的環境並不適合蟲卵的發育,因此就算開了花,也無法形成孢囊。
這些並未完成繁殖任務的螢草不會枯萎,而被寄生的動物由於被改變了體質,變成介於生物與非生物之間的一種狀態,因此也不會死去。也就是說,事實上,這些動物並沒有死亡,而是與螢草共生,而且這種生命形態可說是半永久的。
然而,老癢的狀態卻其他人不同。
老癢的身體除了有被螢草寄生的跡象之外,腹部以下還變成了蟲的形狀。雖然同樣都是蟲,卻不是螢的身體,因此可以推測,此部分的身體變化,應該是與螢蟲或這座湖無關的原因所導致。
張起靈走上前,伸手探進吳邪的口袋,從中拿出那只老癢的手錶。
「……此外,手錶上頭沾的泥和這片森林的土質不同,表示他是從其他地方來的。」張起靈繼續解釋,「如果那地方是造成他現在這個狀態的原因,那麼,或許也存在著解決的方法。至少,在我們確定原因之後,就有較大的可能性,能夠想出對策。」
光是剛才望一眼,這悶油瓶就已經發現手錶上的泥土有所不同,吳邪不禁在心中讚嘆,就算失去了記憶,張起靈不愧是張起靈。
「那,你能看出這是哪裡的泥土嗎?」
雖然吳邪提出這個問題,但他其實十分懷疑對方能給予肯定的答案。他記得在某部偵探小說中,主角光憑訪客鞋印上的泥漬就知道對方的來歷為何,但那畢竟只是小說而已,要期待張起靈像那位名偵探一樣準確地做出推理,未免太強人所難,甚至有些不切實際。
「……我不知道確切的位置。」果不其然,張起靈只能無奈地搖頭;然而,接下來他卻轉頭望向胖子,「但是,你應該知道。」
「咦咦?」吳邪忍不住表現出他的疑惑,並且在心中吶喊──怎麼可能,搞了半天原來胖子才是名偵探嗎!他驚訝地回頭看著胖子,只見對方也一臉莫名其妙。
「我……?我怎麼可能會知道?」胖子愣愣地問。
「你手上那張從山海經裡得到的地圖,可能有部分誤打誤撞猜中了。」張起靈的目光投向遠方,那說話的口吻就彷彿他親身目擊了存在於其他時空的某個事件,「許多年前……或許這附近曾發生非比尋常的事,人們口耳相傳,最後以故事的形式被記錄下來。」
聽到張起靈出人意表的推測,吳邪和胖子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
「這怎麼可能!?」吳邪雖然亟欲找到拯救老癢的方法,但是要說胖子那張包過油條的廢紙是真的地圖,那簡直比天方夜譚更令人難以接受。
「喂喂!吳邪同志,你可別瞧不起人啊!」胖子剛才雖然也愣了,但聽到張起靈說那地圖可能是真的,態度立刻就囂張起來,「要幹大事的人都得受點委屈,話說劉備當初也是賣過草蓆的,這張地圖包過油條又算得了什麼咧?」
「不不……那個,重點不在那裡啊……」胖子這番言論的吐槽點太多,吳邪覺得自己的腦子一團亂,根本不知該如何回應。
胖子自己也覺得有點牽強,搔了搔那顆刺蝟頭,嘿嘿地笑兩聲。吳邪往張起靈望去,希望對方能多做點解釋,加強剛才那論點的可信度,但是張起靈卻一副沒事人兒的樣子,直直地站在原地發呆。
片刻之後,打破沉默的是胖子。
「哎、先不管那地圖的真假吧……總之,依照小哥的推論,天真你朋友現在的狀態,必須分成兩部分解釋,」他摸摸下巴鬍渣,試著歸納目前的相關情報,「第一,這位老癢同志在逃出『某個地方』的過程中,碰巧遇上了這座湖,而且看見仙宮和仙女的幻影;當時在湖邊,他因為口渴,喝了湖裡的水,所以和其他動物一樣,逐漸變成冬蟲夏草的狀態。第二,他在小鎮的醫院休養時,漸漸發現自己的身體不對勁,不僅身上長出菌絲,下半身也慢慢地硬化、變成蟲的模樣,因此他離開醫院,打算回『某個地方』找尋解決變形問題的方法……」
「恐怕老癢從醫院逃出來之後,就因為體力不支,而和其他動物一樣倒在這裡。」吳邪見胖子還在整理思緒,便點點頭,接下去繼續說,「他的體內有兩種變化在同時進行,一方面,他從腳部緩緩地變成蟲,另一方面,則是因為體內的孢子發芽……因此逐漸變成冬蟲夏草。呃……是因為體內有兩種力量在拉鋸,兩番的變形過程才會如此漫長,直到現在還維持著人的意識?」
如果現實與虛幻中間存在著一條界線,那麼,他們一定是在不知不覺中跨越了那道邊線。吳邪覺得,自己正在敘述一個僅存在於神怪小說中的故事,而這個故事就這麼在現實生活中成真,主角還是自己從小認識的朋友。自從開始跟著三叔下地之後,確實碰過不少光怪陸離的事物,但無論經歷過多少次,這種超現實的感覺還是令他難以適應。
「我不能確定『那個地方』是否存在著解決方法,但是,可以試試。」張起靈盯著老癢已然僵硬、木質化的身體,「他現在遇到的問題,同樣都是從原本的人體變成另外一種物質……假使真的有解決之道,或許可以兩種情況一併處理。」
「那樣的東西真的存在嗎?」
吳邪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哆啦A夢的道具「時光布」,只要把那塊布蓋在想要改變的東西上頭,就可以改變那件物品的時間狀態。
「這些都只是猜測,就算世界上真的有那種東西,也不一定能夠順利找到、並且帶出來。」張起靈回答,「可以確定的是,如果不去找的話,你朋友就必定無法得救。」
因為螢草在體內寄生的緣故,老癢其實不會死亡。但是,接下來老癢就會逐漸喪失聽覺與說話能力。如果連意識也一併失去倒也不打緊,問題就在於到了那個時候,旁人根本無從判斷他究竟是否仍保有身為人類的意識。如果仍有意識,卻既不能接收外界的資訊、亦無法與他人溝通,那就如同活生生被封入棺材然後埋入地底,而且這樣生不如死的狀況將半永久地持續下去……吳邪光是想像,就覺得心痛不能自已。
「……我要找到『那個地方』。」聽到張起靈這番話,吳邪便下定決心,「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老癢永遠被困在這裡!」
「得咧,那咱們終於可以真正地開始探穴定位囉?這樣正好,我們就趕緊離開這個鬼湖和森林,胖爺我已經受夠那些直冒口水的臭蟲子啦!」胖子聽吳邪這麼說,不知為何擅自認定「那個地方」一定是墓穴,順手拍拍腿上的灰塵,聲音很是快活。
「小哥,那你怎麼說?」吳邪問道,「老癢這件事,你其實不必淌渾水……」
張起靈看了看吳邪,又望了興高采烈的胖子一眼,沒有回答。
「這樣吧,你就開個價碼,就當作吳老闆夾我們喇嘛。」胖子樂悠悠地提出建議,「天真同志,你意下如何?」
「成,只要能救回老癢,叫我把鋪子賣了還債都行。」吳邪咬緊牙關,大不了就是王盟和自己會失業,用兩個人的窮途潦倒換一個人的生命,怎麼算都值得。
「吳邪,」張起靈抬眼,望著對方的臉,「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沒料到會突然迎上對方的雙眼,吳邪感到有些驚慌失措。
「這位解先生,倒在距離杭州這麼遠的地方,」張起靈雙眼定定地注視著吳邪,與其說是詢問,不如稱之為質問,「為什麼他求救的對象,是你?」
吳邪一愣,這個問題他還真的沒有思考過。
「哎、小哥這下真是突破盲點了!」胖子也是呆愣一下,接著便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好哇你個小天真,難不成你才是罪魁禍首,把人家帶到什麼恐怖的地方,然後因為發生了意外,就直接把老癢先生獻祭出去了吧?」
「去你的,王胖子!小爺我像是那種人嗎?」吳邪用力地踩了胖子的腳,後者立即吃痛地哎唷大叫一聲。
懲罰了出言不遜的胖子之後,吳邪面色凝重地轉頭望向張起靈。
「……我想,是因為老癢已經沒有其他可以求救的人了。」他緩緩地道。
「怎麼說?」胖子跺跺腳,想把痛覺甩掉。
「老癢一個人出現在這裡,表示當初帶著他一塊兒倒斗的老表應該也出事了。而他唯一的家人,他的母親,前幾年就已經猝死在家裡。恐怕他與這世界的聯繫,現在就只剩我一個,是他想要求救時,唯一能喊的名字。」
「……」聽到吳邪沉痛的解釋,張起靈略為沉吟,接著便點頭應允,「我會跟你們一起走。」
「太好啦!」胖子無視現場的氣氛,開始手舞足蹈起來,「啊……那天亮之前,我們要做什麼?」
三人迅速地交換意見,不消片刻就取得共識。因為不好把老癢從石壁搬出來一起行動,又不忍見他在原處飽受折騰的模樣,所以吳邪等人決定先回到原本待的湖邊,就著露營燈打開地圖,然後用GPS定位目前的位置。過了半小時之後,胖子根據地圖安排好隔天的移動路線,接著就說他要休息睡覺,立刻頭枕著登山背包沉沉睡去,才過了半分鐘就傳來陣陣鼾聲。
吳邪心想今晚自己是睡不著了,便自願守夜,而張起靈也沒有表示異議,將衝鋒衣的帽子戴上,便背對著吳邪躺下。
吳邪望著數小時前還螢光滿溢、如今卻只剩一片漆黑的奇異液體,思索著當下應該先專心尋找讓老癢恢復原狀的方法,因此,他決定暫時將帶張起靈回長沙的計畫擱在一旁──反正長沙不會跑掉,而張起靈也已經答應要繼續跟他們行動。
吳邪萬萬沒有料到的是,在不久之後,他會多麼後悔今晚做出這樣的決定。而且事後的他知道,倘若時光倒流,讓他有機會重頭來過一次,自己仍然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一直到那個時候他才深切體悟,原來所謂的命運,就是一連串的選擇所導致的結果;其中,由於自己的秉性使然,就算事先能夠預知後果,卻在面臨選擇之際仍然不得不做出必定會令自己感到遺憾的抉擇,那樣的因果關係,即是所謂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