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紋身嬰屍
對吳邪而言,在遇到老癢之前,這趟旅程既沒有標的,也沒有目的地,只不過是因為身體乘載了一股無可名狀的執著,導致他踏上這趟旅途。
而現在,他們三人必須盡快找到老癢出事的地點,並且尋求讓老癢的身體回復原形的方法,吳邪明明有了明確的目標,卻反而找不到路了。
──更正,找不到路的,其實是帶路的胖子。
離開老癢置身的那片石壁已經三天,由於胖子那張地圖的紀錄都是以模稜兩可的方式敘述,導致這幾天他們試了幾個路線,抵達地圖上可能的座標,但都沒有找到任何墓穴存在的跡象,於是只得又重新解讀地圖上的文字,並臆測新的路線與標的。一路上,吳邪都按捺著心裡的焦急與不安感,他知道另外兩個人的心情肯定也不輕鬆,況且胖子身為北京來的摸金校尉,為了自己的目的,照道理他比任何都希望能夠早點找到目的地、順出一批值錢的冥器。然而,連著幾天白走了許多冤枉路加上希望落空,還是讓吳邪感到心浮氣躁,甚至開始對胖子以及他手上的那張地圖產生怨懟之情。
「胖子,我說你這地圖到底靠不靠譜?」當他們再一次抵達預定地點,附近卻還是什麼東西都沒有,吳邪終於忍不住提出質疑。
「這地圖原本是拿來包油條的,說有門兒的是那小哥,你要沉不住氣,只管對他抱怨去,別算在我頭上啊。」胖子也沒好氣,回話時連一眼也沒看著對方,反倒像是自己嘀咕著。
「這麼說來……那傢伙似乎又掉隊了。」見胖子又拿出地圖與附近的地形圖進行比對,吳邪乾脆把背包卸下,然後蹲坐在地上,「一直平白無故鬧失蹤,怎麼不會累啊?」
過去幾天,走在隊伍最後方的張起靈時不時會突然不見人影,原本吳邪兩人還擔心他是否在山中迷失方向,但張起靈總在不久之後又自行出現,而且還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模樣,就算問了也假裝沒聽見,壓根兒沒有解釋的意思。這樣的情況發生幾次之後,胖子和吳邪都麻木了,不再把他的失蹤放在心上。
「我總覺得,那小哥做什麼都是有原因的,只是沒跟我們明說而已。」胖子見吳邪坐在地上若有所思,索性也把地圖擱在一旁,然後打開登山背包,清點他們身上的食糧。
「……就是這種態度讓人受不了啊,」他用手支撐著頭,「我們不都是自己人嘛,有什麼不能說的?」
「我說天真,你是嫌朋友的事還不夠讓自己煩惱麼?還是說你有收集煩惱的興趣?」胖子頭也不抬,只管專心數著營養口糧和罐頭,「那小哥的習性本來就是這副模樣,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別放在心上了。」
就算沒有胖子這番話,吳邪也十分明白,無論自己再怎麼追究,那悶油瓶也不會改變他的行事風格,更何況當事者根本不在場,繼續發牢騷下去也只是讓胖子嫌煩而已,於是吳邪只好結束這個話題,轉而和胖子一起盤算接下來的糧食分配問題。
「如何?應該還夠撐個幾天吧?」吳邪見存糧比他原先估計的要多,頓時安心了不少。離開那片綠色液體之後就不曾再遇到螢蛆,也開始在森林裡遇到其他「正常」的動物,因此他們這幾天的飲食都盡量取之於山,避免動用到原本準備的乾糧,以防之後真的遇到斷糧危機。
「就算真的把食物吃光了,對胖爺我而言,在荒野求生也只是小菜一碟啊。」胖子嘿嘿地笑,「要是真的肚餓,那天夜裡遇到的蟲子我也吃得下!」
「牠們沒把你吃掉就已經很客氣啦……」吳邪想起螢蛆爬在自己頸子上的觸感,下意識伸手往自己的後頸一探,這才發現那天晚上受的傷已經結痂。
正當他們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那蟲子身上到底有沒有肉,而國外又有哪些原住民文化盛行蟲子饗宴時,吳邪注意到身後的林子傳來動靜,緊接著,張起靈便從茂密的草叢中走出來。回到兩人身邊的他看到散落一地的糧食,似乎感到有些困惑,但是並沒有開口詢問。
「喔,你回來了啊?」吳邪抬手,故作平靜地向張起靈打招呼,「有什麼發現嗎?」
「找到了。」他點點頭,「可能是入口。」
「『什麼!?』」胖子和吳邪一聽,不由得從地面跳起來。
「怎麼找到的?」吳邪覺得十分不可思議,原來真的被胖子說中了,這悶油瓶每次失蹤,都是在附近探路嗎?
但是他又怎麼知道自己找的方向是對的呢?
「哎,想這麼多做什麼?就當作小哥的鼻子比你爺爺養的狗還靈吧!」胖子趕緊把地圖和食物都塞回登山背包裡,「既然找到了入口,咱們就快上路吧!再拖下去天都要黑了!」
吳邪的心中又浮現一股怪異的感覺。自從離開杭州之後,這種隱約覺得事情有蹊蹺的感覺就時不時會掠過心頭,但是之前都還不強烈,因此他多半都是選擇直接忽略。然而,自從知道老癢出事以後,吳邪整個人就像繃緊的弦一樣,開始對周遭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抱持著警戒心理。現在的他,能夠很明顯地認知到張起靈身上似乎存在著某種不合邏輯的問題,但是他暫時無法十分明確地指出,那種與事實相悖的違和感究竟是為什麼,再加上胖子似乎一聽到能夠突破目前的僵局,就樂得什麼都不管了,因此吳邪雖然覺得奇怪,但也只能默默地跟在另外兩人的身後。
張起靈帶著胖子和吳邪在樹林間穿梭,來到一面山壁前,接著,他們三人改變方向,改為沿著山壁行走。不消五分鐘後,張起靈便停下腳步,轉頭示意兩人觀察山壁。
吳邪仔細一看,這才發現爬滿了藤蔓的山壁上,其實有個獸洞──不,也許是前人留下的盜洞也未可知。山壁上的藤蔓雖然又把洞覆蓋住了,不過,仔細觀察的話,可以發現被外力破壞的痕跡,可見近期曾有動物或人類從這個洞口出入。
「洞不是新的,但是,你朋友很可能是從這裡逃出來。」張起靈揮刀斬斷藤蔓。
吳邪低頭,發現地上並沒有留下足跡,不過那些雜草確實有被踐踏過的跡象。
「以前的人是各個長得像黃鼠狼嗎?打這麼小的洞是想逼死誰?」胖子深呼吸,似乎是在測試是否能夠擠壓腹部,好把自己塞進洞裡。
說起來,他們三個的身材都不是倒斗的「標準體型」,吳邪和張起靈的身高太長,而胖子則是太厚又太寬,對於盜墓這種需要在地底下進行作業的職業,其實並不適合。
「他們都是餓得活不下去了,才把腦筋動到死人頭上,哪裡料得到後世竟然出現像你這樣有福氣的摸金校尉?」吳邪一面回應胖子的抱怨,一面將打開手電筒,往洞裡照去,「小哥,你確定這個是盜洞?會不會等我們爬進去,才發現有頭熊窩在裡面睡大頭覺?」
手電筒的光源直直地照進洞裡,吳邪就發現自己問了一個不需要由夥伴回答的問題。眼前這個洞雖然不大,但是形狀筆直,不似自然形成的獸穴。而且,雖然已經有點時日了,但是業界人士只要看了壁上挖掘的痕跡,應該都能夠輕易判斷,這個洞是由人類利用工具挖鑿而成。
一行人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商量,接著就決定由張起靈帶頭進入洞穴,吳邪繼之,然後由胖子殿後。他們將背包綁在個人的腳上,以拖曳的方式攜帶各自負責的行囊。原本吳邪還有點擔心,不知這個洞穴的大小是否能夠容納他們的裝備,但他轉念一想,如果連背包都無法通過,那也別奢望胖子能順利爬入盜洞,到時候要考慮的就是如何「拓寬」或另尋路線的問題了。畢竟這個盜洞鑽進去之後,不知道路上會遭遇什麼突發狀況,多一個人力應付場面總歸比較安心,而且,如果要胖子乖乖等在洞外,對方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所幸這個盜洞比目測的還要大上一些,因此除去苦了胖子之外,上述的考量都不成問題。
他們一路緩慢而艱辛地往前爬,經過數小時之後,吳邪見前方的人影停頓了一下,接著張起靈便閃身翻入前方一處比原本的盜洞要大上許多的空間。吳邪跟著爬出盜洞之後,發現自己和張起靈站在一條類似隧道的地方,而這條隧道與盜洞以垂直的方式相連。
他們用手電筒照射隧道的兩端,吳邪一眼就看見,在他左手邊那端有崩塌的跡象。看樣子是因為山洞裡發生了崩塌事件,以前的土夫子才不得不繞開脆弱的山壁,重新挖出一條逃逸路線。
雖然早就料到可能是這樣的情況,然而一旦確定方才那條通道是盜洞,這對吳邪等人而言卻未必是好消息。一則挖出盜洞的人是因為順利地找到值錢的東西,在把貨品運出地底時重新開闢那條路線,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好東西恐怕都已經被順出去了;一則前面有難以應付的凶險,導致這個人寧可大費周章重新挖出一條路線,也要拚命逃出去。
以老癢的身體狀況看來,後者的可能性頗大。
吳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不安,打起手搖式的充電手電筒,為隧道提供照明。他觀望四周,估計這條通道寬度大致為四到五公尺,而地面與上方的岩壁距離約莫有三公尺。置身於這樣的空間,對他們一行人而言可說是相當舒適,與方才的盜洞相比,空氣也流通許多。吳邪在兩旁的岩壁上並未看見任何值得注意的細節,不過,只要低頭一看即可發現,這隧道旁零零散散地擺放了幾件陶甕,可能是興建隧道的人或盜墓者隨手棄置的,其中有不少已經看不出原本的形狀,只剩下破碎的陶片散落在地上。
吳邪還在納悶著當初究竟是誰將陶器棄置在這種隧道裡,耳邊便傳來「鏗噹!」的聲響,整條隧道都迴盪著巨大的回聲。
「胖子!你怎麼不注意腳下……」吳邪正待發作,轉身一看,卻發現胖子的頭才剛伸出原本的盜洞,肩膀以下根本就還卡在洞裡,甚至連兩隻手臂都無法順利伸出來,也就是說,剛才的聲響不可能是因為胖子踩破了陶甕。而當事者顯然也聽見了方才那巨大的聲響,此時正瞪大了雙眼,觀察隧道內的動靜。
另一方面,張起靈則是進入隧道之後,就靜靜地站立在原地,頂多拿著手電筒觀察環境,並沒有移動腳步,因此也不可能是他導致陶器發出聲響──既然如此,那麼陶甕究竟是被誰,或者,是被什麼東西弄破的?
由於隧道裡有回音,吳邪只覺得方才耳邊傳來巨響,卻無從判斷聲音的位置,此時這麼一琢磨,他突然懷疑那聲響是來自他的附近。如果聲音離自己很近,那麼導致陶甕破碎的原因,其實也就離他不遠。
「小哥,你感覺得到,那聲音是因從哪裡傳來的麼?」他壓低聲音,一手仍然拎著光源,而另一手則緊緊地握住開山刀。
張起靈作勢讓吳邪噤聲,然後指向他們兩人前方約莫十公尺的地方。
胖子此時正掙扎著從盜洞裡爬出來,而吳邪順著張起靈指著的方向望去,發現那附近確實有一堆殘破的陶片。他定眼一看,陶片的旁邊還留有幾個仍然完好的酒甕,而其中一枚甕的旁邊,似乎倚著一個約莫野貓或幼犬大小的物體。那物體在手電筒的照射下一動也不動,貌似不是活物。
「是那個東西?」好不容易爬出盜洞的胖子用氣音詢問兩人。
「不知道。咱們過去看看?」
吳邪和胖子將各自的登山背包從腳踝卸下,然後重新背在肩膀上,接著,便緩緩地往那堆陶片與不明物體靠近。根據以往倒斗的經驗,他們原本認為那個物體是生活在隧道或地底的動物,例如蜷縮著的蛇,或者巨大的老鼠。
然而,當胖子和吳邪走近一看,才赫然發現那竟是一具嬰孩的屍體。
洞穴內並不十分乾燥,但是這具嬰骸卻呈現出乾屍的特徵,脫水過後的皮膚和肌理仍保持地相當完整,在手電筒的照射下,甚至可以看見皮膚上有深色的紋路。
「這紋路是……?」吳邪望向胖子,他們兩人都覺得眼前這幅圖紋似曾相似,但又不是完全一樣,可能只是那紋路的顏色勾起他們的記憶。
「先別管紋路了,真正奇怪的是,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屍體出現在地底?」胖子決定先不理會那皮膚圖紋的謎,而是先釐清最主要的問題,「這沒道理啊,無論是建造陵墓的人,或者後來倒斗的土夫子,照理說都不可能帶著娃兒來到地下。要說是原本放在棺材裡的屍體嘛,這附近又沒有嬰兒棺……」
胖子話才剛說出口,就皺眉望著四周的陶甕。
「該不會……原本是放在這些瓶瓶罐罐裡頭的吧?」吳邪倒抽一口冷氣。
其實把死亡的嬰兒放入罐子、埋進土裡的事情在歷史上並非從未發生,事實上,幹倒斗這行的他們,以往還遇過遠比嬰屍更駭人聽聞的東西。不過,如果這整條隧道裡的陶甕裡都各有一具屍體,那這個數量就很可觀了,甚至可以說,整條隧道就是個嬰塚。而且,倘若真是如此,以地上的破碎陶片看來,這隧道裡恐怕還要有其他嬰屍才對,不應該只有一個。
那麼,其他的屍骸都到哪兒去了?
「……這些陶甕都是密封起來的,看不出來裡頭藏了什麼東西。」胖子二話不說,立刻就近摸了個陶甕,揣在懷裡敲敲打打,但是似乎沒看出端倪,「哎,我說這些甕怎麼看起來和醬菜缸有點相似啊?莫非那嬰屍是先民風乾了拿來下菜的不成?」
「噁……」吳邪聽到胖子不經大腦的話,頓時覺得一陣反胃,「你少說兩句行不?小爺我聽了你這話,以後還吃醬菜麼?」
兩人正觀察四周的陶甕,張起靈也跟上來。
「隧道的另一邊因為崩塌,已經封死了,只剩這條路可以走。」貌似他剛才之所以沒有立即與另外兩人一起查看聲音的來源,是由於先去評估坍塌的情況。
「小哥你瞧瞧,這陶罐裡放嬰屍是哪裡的習俗,怎麼連一點陪葬的玩意兒都沒有?」胖子見張起靈走近,也就不繼續和吳邪閒扯淡,立刻恢復了眼中只有冥器的德性。
「……!」張起靈看見陶甕旁邊的嬰屍,一瞬間似乎露出了驚訝與遺憾的神情,但隨即又恢復平時淡漠的態度,「當然不會有陪葬品。他只是個工具,用完了,就被棄置在這裡。」
「工具?!」聽到張起靈用這個名詞描述一個嬰兒的屍體,吳邪大感不解。
「他身上的深色紋路,其實是用一種特殊的植物汁液畫上的。平常看不見,體溫升高時就會浮現出顏色。」張起靈沒有明說,但吳邪和胖子都知道,他胸前的麒麟紋身正是以此種獨特的方法刺成,「這個嬰兒死亡時可能正發著高燒,於是死後紋路就一直留在皮膚上,並未消退。」
聽到這番話,兩人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方才他們感到似曾相識的原因。
雖然嬰屍的皮膚呈深褐色,但那紋身的顏色卻和之前他們在張起靈身上看見的相當雷同。事實上,那紋身甚至呈現與生前相同的顏色,使人產生這具屍體彷彿還活著的錯覺,因此令人感到有些怵目驚心。
於此同時,吳邪不由得聯想到張起靈胸前那麒麟圖紋的用途。
吳邪實在很難想像那悶油瓶會像時下的年輕人,單純為了追求身體藝術之美而接受紋身,另一方面,就算考量這種紋身乃是使用特殊的變色顏料,以張起靈的知識和經驗,應該也不需要如此華麗的體溫計。追根究柢,以這悶油瓶的個性,吳邪完全不認為他會主動要求在身上留下這幅麒麟紋身。
那麼,究竟當初是誰,又是為了什麼目的,才在張起靈的胸前留下一輩子的印記?
無論他多麼好奇,就算把問題說出口,料想那悶油瓶也不會解答他的疑惑。
「不是我要批評古人的技術,但是這嬰屍身上的圖像看起來實在有點糟啊……」吳邪突然覺得心裡有點悶,於是便訴諸輕浮的言語,希望能夠讓那股情緒淡去,「刺青可是一輩子的事,怎麼不幫他紋個好看一點的圖?」
確實,相較於張起靈身上那精緻的麒麟圖紋,嬰屍皮膚上的紋路顯得十分粗糙,甚至可以說,彷彿把塗料刺上去就是目的本身,而紋路的藝術性則完全不是考量的重點。
另外兩人雖然聽到吳邪的話,卻沒有立即回應。
「……小天真,你真正該問的問題,應該是『為什麼會有人用特殊的汁液,在嬰兒身上刺青』。」胖子見張起靈沒有回答的意思,便搔了搔頭,接下解答疑惑的工作。
「啊?為什麼……?」
吳邪原本還在納悶,如果胖子早就想通那紋身在嬰屍身上的意義為何,那幹嘛不直接解釋就得了,不過,稍微琢磨胖子的那番話,他就突然明白了。他猛然想起了早期在礦區,被帶進礦坑裡的文鳥,或是金絲雀。
「是為了……探路?」那嬰兒身上的紋路其實是為了很實際的用途。
張起靈點頭。
「小孩子的身體很敏感,如果地下的空氣或整體環境有什麼不對勁,馬上就有反應了。」胖子的語調難得有些嚴肅,「在那些人命不值錢的年代啊,尤其是幹倒斗這行的,如果不是餓到活不成了,誰會想來挖死人的東西?這些前輩們當年根本沒辦法養活多餘的孩子,把嬰兒帶進來既可以探路,死了也可以就地處理掉屍體,方便得很。」
「……還有另一個原因。」張起靈蹲下,指著嬰兒大腿內側的傷口,「這是取血的痕跡。」
「取……血!?」吳邪低頭一看,發現那傷口確實是由利器造成的,「難道是因為在地底缺乏營養,所以喝嬰兒的血?」
「如果是為了進食的需求,他們不會還留下屍體,一定是連骨頭都啃得乾乾淨淨。」胖子說,「若不是前方會遇到需要用到血的機關,恐怕就是為了你和小哥身上的那種『寶血』。」
「你的意思是,這孩子生前也有特殊體質?」吳邪立刻反駁胖子的推論,「不可能,這沒道理啊,寶血體質哪裡是隨隨便便在路上找個人都能有的?況且,如果真的有這種體質,那就應該像小哥一樣,好好地拉拔成倒斗的人才,直接把血抽乾並不符合經濟效益。」
「或許他身上流的並不是真的寶血……」胖子沉吟,「單純只是體質好,蚊虻比較不會叮咬,於是就被大人們以為是可以取出來驅妖避邪的血?」
吳邪並沒有仔細聽胖子的猜測。
一看見那嬰屍身上的刀痕,他就立刻回想起前幾天在湖邊從張起靈手中接過石頭時,對方掌心的傷疤。此時,吳邪的腦海中竟出現一幅想像畫面,某個看不見面容的成年男人揪住年幼的張起靈,無視懷中孩子的掙扎,一次又一次狠狠地切開張起靈的手心。那樣的想像太過真實,彷彿連視網膜都被鮮血的顏色刺傷,以致吳邪一度以為自己確實親身參與了張起靈的童年,並且目睹了整個事件發生的經過。
但是,其實這一切完全只是吳邪基於幾個線索而進行的臆測。事實上,以往張起靈在需要見血的場合,總是用刀割開手背的靜脈。手背的皮膚比較薄,留下痕跡的不深,其他人唯有凝神細細端詳,才能看出上面一道道如大理石細膩浮雕般的痕跡。
「……吳邪,很多時候,你其實不必考慮太多。」張起靈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阻止吳邪繼續想下去,「能讓你受傷的,只有你自己的想法。」
「哎?嗯……」聽到張起靈的聲音,吳邪這才揉了揉眼睛,將意識拉回現實。
他很明白,會讓人心裡受傷的往往並非事實,而是當事者賦予事實的意義。至於為自己想像中的悶油瓶感到難過,則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他只是一個徒增煩惱的傻瓜,因為太過在乎對方,而被自己的想像力刺得遍體鱗傷。
「無論這嬰屍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是什麼都無所謂,」胖子沒有注意到方才吳邪的恍神,自顧自地下了結論,「重點是這傢伙別詐屍、不會對我們造成危險,這樣就行了。」
「說的也是……」吳邪表示贊同,既是針對張起靈剛才的言論,也是回應胖子的意見;接著,他突然想起一件方才被眾人忽略的問題,「對了,剛才那個聲響是怎麼回事?難道陶甕自己裂了,才讓裡頭的屍骸翻倒出來?」
吳邪此言一出,讓另外兩人都陷入沉默。他們三人互相對視,交換幾個帶有懷疑和恐懼的眼神,然後不約而同地望向陶甕邊的嬰屍。
嬰屍不見了。
「我操!」胖子忍不住跳起來,彷彿擔心那嬰屍會突然出現、攀住他的腳,「果然只要咱們天真同志在場,就沒有一個屍體會乖乖躺著!」
「關我什麼事!」吳邪的手搖式充電手電筒剛巧逐漸暗了下來,他被嚇得全身盜汗,急忙用力地將手電筒蓄電,同時回應胖子的指控,「你才是站得離它最近的人吧?真要說是誰讓它詐屍的,怎麼想都是胖子你啊!」
「在那裡!」張起靈用手電筒的集中光束照向距離他們約莫五、六公尺遠的地方。
那具嬰兒屍骸的身體姿態並沒有任何變化,唯一改變的是它的空間位置──現在正沉默地依靠在隧道的山壁上,周遭並沒有任何陶甕或陶器的碎片。
「是同一個嗎!?」胖子緊張地望向自己的背後。如果這隧道裡的嬰屍不只一個,依照慣例,原本消失了的那具屍體,此時通常會附著在吳邪或胖子的身上。確認自己背上沒有異狀之後,胖子便稍稍鬆了口氣。
張起靈筆直地走向嬰屍,腳步停在屍骸的旁邊。
他注視著那具嬰屍,接下來,就突然關閉了手電筒的燈。
「小哥,你做什麼?」吳邪提著光追上來。
「……實驗。」張起靈說著,同時再度打開手電筒的開關。
那具嬰兒的乾屍又消失在他們面前。
「這次又跑到了那裡!」胖子來到從兩人身旁,手電筒照向前方,「怎麼搞的,那玩意兒在逃離我們嗎?還是在謀劃什麼?」
「如果這鬼地方連個嬰兒粽子都有設下陷阱的巧思,那咱們就真的抽中籤王了。」吳邪感到不寒而慄。
「等等,別太早下定論……」張起靈毫不猶豫地走進那具屍骸,然後示意胖子暫時關閉光源,「它似乎,是在引導我們方向。」
當他們再次點亮手電筒時,那具嬰兒屍體果然又跑到了在他們前方不遠的地方。不知是否受到張起靈方才說話的內容影響,吳邪突然覺得,那乾屍面對他們、蜷縮的身體姿勢,彷彿是在回望三人,等待他們跟著自己前進。
嬰屍引路。
「難道真有這樣的事?」吳邪和胖子面面相覷。
「可是,完全不合理啊?這傢伙是被人害死的,為什麼現在還要特地詐屍,來為其他土夫子帶路?」胖子起了疑心,「況且,這隧道從頭到尾也就只有一條路,根本用不著讓一個粽子來做嚮導,我看這東西鐵定不懷好意……前面可能有什麼陷阱!」
但是張起靈並沒有將胖子的顧慮放在心上,仍然繼續往前走,而那具嬰屍總會出現在他前方約莫五至六公尺的地方。
「哎、小哥你等等!」吳邪趕緊追上去,攔住張起靈,「胖子的話有道理,你走得那麼急,難道不怕遇到危險?」
「……它生前是為了讓其他人能夠順利通過隧道,才被帶進地下的。」張起靈默默地說。
「就算這樣,那這嬰屍現在也沒道理幫我們啊?」而且說實話,就算沒有它的幫忙,吳邪等人也能順利地走完這條沒有岔路的隧道。
張起靈難得地順著吳邪的意思,停下腳步,並沒有甩開對方的手。
「無論生死……孩子只會想著要討大人歡心。」他默默地說。
「怎麼,你跟他是很熟嗎……竟然能如此斷定?」吳邪正待發難,一句話到喉頭卻哽住了。方才腦海中那幅畫面又再次出現,他不禁猜測,會不會張起靈小時候也經常被長輩們帶進墓裡,而且對於長輩要求他在斗裡幫忙的事甘之如飴?
「別擔心。」張起靈無視吳邪再度飄遠的心思,牽起他的手,然後繼續邁開步伐,「有危險,我擋著。」
「呃?嗯……」因為張起靈突如其來的舉動,吳邪立刻拉回思緒,不再去思考剛才浮現在腦海中的各種想像,只管心跳加速地跟著對方往前走。
「好啊!小哥真有膽識!」原本遠遠避著那嬰骸的胖子聽到兩人的對話,便趕緊跟上,甚至從背後勾搭兩人的肩──不過因為有登山背包和胖子的肚子擋著,所以他其實只是勉強用手扣著張起靈和吳邪,「哎!天真啊,我好像愛上小哥了,怎麼辦?」
「那好,等我們離開這裡,你就帶張起靈回北京,展開同居生活吧。」吳邪往後方踢了胖子一腳,「胖兔兒大爺,小心別讓他又鬧失蹤了,我偶爾會去看看你們。」
胖子和吳邪一路漫天閒扯,張起靈一如往常只是默默聽著,抑或者他只是在發呆,根本沒注意到自己其實是兩人討論的主題。
過了約莫半個鐘頭後,他們仨便來到一面石壁前方,而嬰屍已然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蹤影。
而現在,他們三人必須盡快找到老癢出事的地點,並且尋求讓老癢的身體回復原形的方法,吳邪明明有了明確的目標,卻反而找不到路了。
──更正,找不到路的,其實是帶路的胖子。
離開老癢置身的那片石壁已經三天,由於胖子那張地圖的紀錄都是以模稜兩可的方式敘述,導致這幾天他們試了幾個路線,抵達地圖上可能的座標,但都沒有找到任何墓穴存在的跡象,於是只得又重新解讀地圖上的文字,並臆測新的路線與標的。一路上,吳邪都按捺著心裡的焦急與不安感,他知道另外兩個人的心情肯定也不輕鬆,況且胖子身為北京來的摸金校尉,為了自己的目的,照道理他比任何都希望能夠早點找到目的地、順出一批值錢的冥器。然而,連著幾天白走了許多冤枉路加上希望落空,還是讓吳邪感到心浮氣躁,甚至開始對胖子以及他手上的那張地圖產生怨懟之情。
「胖子,我說你這地圖到底靠不靠譜?」當他們再一次抵達預定地點,附近卻還是什麼東西都沒有,吳邪終於忍不住提出質疑。
「這地圖原本是拿來包油條的,說有門兒的是那小哥,你要沉不住氣,只管對他抱怨去,別算在我頭上啊。」胖子也沒好氣,回話時連一眼也沒看著對方,反倒像是自己嘀咕著。
「這麼說來……那傢伙似乎又掉隊了。」見胖子又拿出地圖與附近的地形圖進行比對,吳邪乾脆把背包卸下,然後蹲坐在地上,「一直平白無故鬧失蹤,怎麼不會累啊?」
過去幾天,走在隊伍最後方的張起靈時不時會突然不見人影,原本吳邪兩人還擔心他是否在山中迷失方向,但張起靈總在不久之後又自行出現,而且還一副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模樣,就算問了也假裝沒聽見,壓根兒沒有解釋的意思。這樣的情況發生幾次之後,胖子和吳邪都麻木了,不再把他的失蹤放在心上。
「我總覺得,那小哥做什麼都是有原因的,只是沒跟我們明說而已。」胖子見吳邪坐在地上若有所思,索性也把地圖擱在一旁,然後打開登山背包,清點他們身上的食糧。
「……就是這種態度讓人受不了啊,」他用手支撐著頭,「我們不都是自己人嘛,有什麼不能說的?」
「我說天真,你是嫌朋友的事還不夠讓自己煩惱麼?還是說你有收集煩惱的興趣?」胖子頭也不抬,只管專心數著營養口糧和罐頭,「那小哥的習性本來就是這副模樣,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別放在心上了。」
就算沒有胖子這番話,吳邪也十分明白,無論自己再怎麼追究,那悶油瓶也不會改變他的行事風格,更何況當事者根本不在場,繼續發牢騷下去也只是讓胖子嫌煩而已,於是吳邪只好結束這個話題,轉而和胖子一起盤算接下來的糧食分配問題。
「如何?應該還夠撐個幾天吧?」吳邪見存糧比他原先估計的要多,頓時安心了不少。離開那片綠色液體之後就不曾再遇到螢蛆,也開始在森林裡遇到其他「正常」的動物,因此他們這幾天的飲食都盡量取之於山,避免動用到原本準備的乾糧,以防之後真的遇到斷糧危機。
「就算真的把食物吃光了,對胖爺我而言,在荒野求生也只是小菜一碟啊。」胖子嘿嘿地笑,「要是真的肚餓,那天夜裡遇到的蟲子我也吃得下!」
「牠們沒把你吃掉就已經很客氣啦……」吳邪想起螢蛆爬在自己頸子上的觸感,下意識伸手往自己的後頸一探,這才發現那天晚上受的傷已經結痂。
正當他們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那蟲子身上到底有沒有肉,而國外又有哪些原住民文化盛行蟲子饗宴時,吳邪注意到身後的林子傳來動靜,緊接著,張起靈便從茂密的草叢中走出來。回到兩人身邊的他看到散落一地的糧食,似乎感到有些困惑,但是並沒有開口詢問。
「喔,你回來了啊?」吳邪抬手,故作平靜地向張起靈打招呼,「有什麼發現嗎?」
「找到了。」他點點頭,「可能是入口。」
「『什麼!?』」胖子和吳邪一聽,不由得從地面跳起來。
「怎麼找到的?」吳邪覺得十分不可思議,原來真的被胖子說中了,這悶油瓶每次失蹤,都是在附近探路嗎?
但是他又怎麼知道自己找的方向是對的呢?
「哎,想這麼多做什麼?就當作小哥的鼻子比你爺爺養的狗還靈吧!」胖子趕緊把地圖和食物都塞回登山背包裡,「既然找到了入口,咱們就快上路吧!再拖下去天都要黑了!」
吳邪的心中又浮現一股怪異的感覺。自從離開杭州之後,這種隱約覺得事情有蹊蹺的感覺就時不時會掠過心頭,但是之前都還不強烈,因此他多半都是選擇直接忽略。然而,自從知道老癢出事以後,吳邪整個人就像繃緊的弦一樣,開始對周遭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抱持著警戒心理。現在的他,能夠很明顯地認知到張起靈身上似乎存在著某種不合邏輯的問題,但是他暫時無法十分明確地指出,那種與事實相悖的違和感究竟是為什麼,再加上胖子似乎一聽到能夠突破目前的僵局,就樂得什麼都不管了,因此吳邪雖然覺得奇怪,但也只能默默地跟在另外兩人的身後。
張起靈帶著胖子和吳邪在樹林間穿梭,來到一面山壁前,接著,他們三人改變方向,改為沿著山壁行走。不消五分鐘後,張起靈便停下腳步,轉頭示意兩人觀察山壁。
吳邪仔細一看,這才發現爬滿了藤蔓的山壁上,其實有個獸洞──不,也許是前人留下的盜洞也未可知。山壁上的藤蔓雖然又把洞覆蓋住了,不過,仔細觀察的話,可以發現被外力破壞的痕跡,可見近期曾有動物或人類從這個洞口出入。
「洞不是新的,但是,你朋友很可能是從這裡逃出來。」張起靈揮刀斬斷藤蔓。
吳邪低頭,發現地上並沒有留下足跡,不過那些雜草確實有被踐踏過的跡象。
「以前的人是各個長得像黃鼠狼嗎?打這麼小的洞是想逼死誰?」胖子深呼吸,似乎是在測試是否能夠擠壓腹部,好把自己塞進洞裡。
說起來,他們三個的身材都不是倒斗的「標準體型」,吳邪和張起靈的身高太長,而胖子則是太厚又太寬,對於盜墓這種需要在地底下進行作業的職業,其實並不適合。
「他們都是餓得活不下去了,才把腦筋動到死人頭上,哪裡料得到後世竟然出現像你這樣有福氣的摸金校尉?」吳邪一面回應胖子的抱怨,一面將打開手電筒,往洞裡照去,「小哥,你確定這個是盜洞?會不會等我們爬進去,才發現有頭熊窩在裡面睡大頭覺?」
手電筒的光源直直地照進洞裡,吳邪就發現自己問了一個不需要由夥伴回答的問題。眼前這個洞雖然不大,但是形狀筆直,不似自然形成的獸穴。而且,雖然已經有點時日了,但是業界人士只要看了壁上挖掘的痕跡,應該都能夠輕易判斷,這個洞是由人類利用工具挖鑿而成。
一行人並沒有花太多時間商量,接著就決定由張起靈帶頭進入洞穴,吳邪繼之,然後由胖子殿後。他們將背包綁在個人的腳上,以拖曳的方式攜帶各自負責的行囊。原本吳邪還有點擔心,不知這個洞穴的大小是否能夠容納他們的裝備,但他轉念一想,如果連背包都無法通過,那也別奢望胖子能順利爬入盜洞,到時候要考慮的就是如何「拓寬」或另尋路線的問題了。畢竟這個盜洞鑽進去之後,不知道路上會遭遇什麼突發狀況,多一個人力應付場面總歸比較安心,而且,如果要胖子乖乖等在洞外,對方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所幸這個盜洞比目測的還要大上一些,因此除去苦了胖子之外,上述的考量都不成問題。
他們一路緩慢而艱辛地往前爬,經過數小時之後,吳邪見前方的人影停頓了一下,接著張起靈便閃身翻入前方一處比原本的盜洞要大上許多的空間。吳邪跟著爬出盜洞之後,發現自己和張起靈站在一條類似隧道的地方,而這條隧道與盜洞以垂直的方式相連。
他們用手電筒照射隧道的兩端,吳邪一眼就看見,在他左手邊那端有崩塌的跡象。看樣子是因為山洞裡發生了崩塌事件,以前的土夫子才不得不繞開脆弱的山壁,重新挖出一條逃逸路線。
雖然早就料到可能是這樣的情況,然而一旦確定方才那條通道是盜洞,這對吳邪等人而言卻未必是好消息。一則挖出盜洞的人是因為順利地找到值錢的東西,在把貨品運出地底時重新開闢那條路線,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好東西恐怕都已經被順出去了;一則前面有難以應付的凶險,導致這個人寧可大費周章重新挖出一條路線,也要拚命逃出去。
以老癢的身體狀況看來,後者的可能性頗大。
吳邪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不安,打起手搖式的充電手電筒,為隧道提供照明。他觀望四周,估計這條通道寬度大致為四到五公尺,而地面與上方的岩壁距離約莫有三公尺。置身於這樣的空間,對他們一行人而言可說是相當舒適,與方才的盜洞相比,空氣也流通許多。吳邪在兩旁的岩壁上並未看見任何值得注意的細節,不過,只要低頭一看即可發現,這隧道旁零零散散地擺放了幾件陶甕,可能是興建隧道的人或盜墓者隨手棄置的,其中有不少已經看不出原本的形狀,只剩下破碎的陶片散落在地上。
吳邪還在納悶著當初究竟是誰將陶器棄置在這種隧道裡,耳邊便傳來「鏗噹!」的聲響,整條隧道都迴盪著巨大的回聲。
「胖子!你怎麼不注意腳下……」吳邪正待發作,轉身一看,卻發現胖子的頭才剛伸出原本的盜洞,肩膀以下根本就還卡在洞裡,甚至連兩隻手臂都無法順利伸出來,也就是說,剛才的聲響不可能是因為胖子踩破了陶甕。而當事者顯然也聽見了方才那巨大的聲響,此時正瞪大了雙眼,觀察隧道內的動靜。
另一方面,張起靈則是進入隧道之後,就靜靜地站立在原地,頂多拿著手電筒觀察環境,並沒有移動腳步,因此也不可能是他導致陶器發出聲響──既然如此,那麼陶甕究竟是被誰,或者,是被什麼東西弄破的?
由於隧道裡有回音,吳邪只覺得方才耳邊傳來巨響,卻無從判斷聲音的位置,此時這麼一琢磨,他突然懷疑那聲響是來自他的附近。如果聲音離自己很近,那麼導致陶甕破碎的原因,其實也就離他不遠。
「小哥,你感覺得到,那聲音是因從哪裡傳來的麼?」他壓低聲音,一手仍然拎著光源,而另一手則緊緊地握住開山刀。
張起靈作勢讓吳邪噤聲,然後指向他們兩人前方約莫十公尺的地方。
胖子此時正掙扎著從盜洞裡爬出來,而吳邪順著張起靈指著的方向望去,發現那附近確實有一堆殘破的陶片。他定眼一看,陶片的旁邊還留有幾個仍然完好的酒甕,而其中一枚甕的旁邊,似乎倚著一個約莫野貓或幼犬大小的物體。那物體在手電筒的照射下一動也不動,貌似不是活物。
「是那個東西?」好不容易爬出盜洞的胖子用氣音詢問兩人。
「不知道。咱們過去看看?」
吳邪和胖子將各自的登山背包從腳踝卸下,然後重新背在肩膀上,接著,便緩緩地往那堆陶片與不明物體靠近。根據以往倒斗的經驗,他們原本認為那個物體是生活在隧道或地底的動物,例如蜷縮著的蛇,或者巨大的老鼠。
然而,當胖子和吳邪走近一看,才赫然發現那竟是一具嬰孩的屍體。
洞穴內並不十分乾燥,但是這具嬰骸卻呈現出乾屍的特徵,脫水過後的皮膚和肌理仍保持地相當完整,在手電筒的照射下,甚至可以看見皮膚上有深色的紋路。
「這紋路是……?」吳邪望向胖子,他們兩人都覺得眼前這幅圖紋似曾相似,但又不是完全一樣,可能只是那紋路的顏色勾起他們的記憶。
「先別管紋路了,真正奇怪的是,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屍體出現在地底?」胖子決定先不理會那皮膚圖紋的謎,而是先釐清最主要的問題,「這沒道理啊,無論是建造陵墓的人,或者後來倒斗的土夫子,照理說都不可能帶著娃兒來到地下。要說是原本放在棺材裡的屍體嘛,這附近又沒有嬰兒棺……」
胖子話才剛說出口,就皺眉望著四周的陶甕。
「該不會……原本是放在這些瓶瓶罐罐裡頭的吧?」吳邪倒抽一口冷氣。
其實把死亡的嬰兒放入罐子、埋進土裡的事情在歷史上並非從未發生,事實上,幹倒斗這行的他們,以往還遇過遠比嬰屍更駭人聽聞的東西。不過,如果這整條隧道裡的陶甕裡都各有一具屍體,那這個數量就很可觀了,甚至可以說,整條隧道就是個嬰塚。而且,倘若真是如此,以地上的破碎陶片看來,這隧道裡恐怕還要有其他嬰屍才對,不應該只有一個。
那麼,其他的屍骸都到哪兒去了?
「……這些陶甕都是密封起來的,看不出來裡頭藏了什麼東西。」胖子二話不說,立刻就近摸了個陶甕,揣在懷裡敲敲打打,但是似乎沒看出端倪,「哎,我說這些甕怎麼看起來和醬菜缸有點相似啊?莫非那嬰屍是先民風乾了拿來下菜的不成?」
「噁……」吳邪聽到胖子不經大腦的話,頓時覺得一陣反胃,「你少說兩句行不?小爺我聽了你這話,以後還吃醬菜麼?」
兩人正觀察四周的陶甕,張起靈也跟上來。
「隧道的另一邊因為崩塌,已經封死了,只剩這條路可以走。」貌似他剛才之所以沒有立即與另外兩人一起查看聲音的來源,是由於先去評估坍塌的情況。
「小哥你瞧瞧,這陶罐裡放嬰屍是哪裡的習俗,怎麼連一點陪葬的玩意兒都沒有?」胖子見張起靈走近,也就不繼續和吳邪閒扯淡,立刻恢復了眼中只有冥器的德性。
「……!」張起靈看見陶甕旁邊的嬰屍,一瞬間似乎露出了驚訝與遺憾的神情,但隨即又恢復平時淡漠的態度,「當然不會有陪葬品。他只是個工具,用完了,就被棄置在這裡。」
「工具?!」聽到張起靈用這個名詞描述一個嬰兒的屍體,吳邪大感不解。
「他身上的深色紋路,其實是用一種特殊的植物汁液畫上的。平常看不見,體溫升高時就會浮現出顏色。」張起靈沒有明說,但吳邪和胖子都知道,他胸前的麒麟紋身正是以此種獨特的方法刺成,「這個嬰兒死亡時可能正發著高燒,於是死後紋路就一直留在皮膚上,並未消退。」
聽到這番話,兩人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方才他們感到似曾相識的原因。
雖然嬰屍的皮膚呈深褐色,但那紋身的顏色卻和之前他們在張起靈身上看見的相當雷同。事實上,那紋身甚至呈現與生前相同的顏色,使人產生這具屍體彷彿還活著的錯覺,因此令人感到有些怵目驚心。
於此同時,吳邪不由得聯想到張起靈胸前那麒麟圖紋的用途。
吳邪實在很難想像那悶油瓶會像時下的年輕人,單純為了追求身體藝術之美而接受紋身,另一方面,就算考量這種紋身乃是使用特殊的變色顏料,以張起靈的知識和經驗,應該也不需要如此華麗的體溫計。追根究柢,以這悶油瓶的個性,吳邪完全不認為他會主動要求在身上留下這幅麒麟紋身。
那麼,究竟當初是誰,又是為了什麼目的,才在張起靈的胸前留下一輩子的印記?
無論他多麼好奇,就算把問題說出口,料想那悶油瓶也不會解答他的疑惑。
「不是我要批評古人的技術,但是這嬰屍身上的圖像看起來實在有點糟啊……」吳邪突然覺得心裡有點悶,於是便訴諸輕浮的言語,希望能夠讓那股情緒淡去,「刺青可是一輩子的事,怎麼不幫他紋個好看一點的圖?」
確實,相較於張起靈身上那精緻的麒麟圖紋,嬰屍皮膚上的紋路顯得十分粗糙,甚至可以說,彷彿把塗料刺上去就是目的本身,而紋路的藝術性則完全不是考量的重點。
另外兩人雖然聽到吳邪的話,卻沒有立即回應。
「……小天真,你真正該問的問題,應該是『為什麼會有人用特殊的汁液,在嬰兒身上刺青』。」胖子見張起靈沒有回答的意思,便搔了搔頭,接下解答疑惑的工作。
「啊?為什麼……?」
吳邪原本還在納悶,如果胖子早就想通那紋身在嬰屍身上的意義為何,那幹嘛不直接解釋就得了,不過,稍微琢磨胖子的那番話,他就突然明白了。他猛然想起了早期在礦區,被帶進礦坑裡的文鳥,或是金絲雀。
「是為了……探路?」那嬰兒身上的紋路其實是為了很實際的用途。
張起靈點頭。
「小孩子的身體很敏感,如果地下的空氣或整體環境有什麼不對勁,馬上就有反應了。」胖子的語調難得有些嚴肅,「在那些人命不值錢的年代啊,尤其是幹倒斗這行的,如果不是餓到活不成了,誰會想來挖死人的東西?這些前輩們當年根本沒辦法養活多餘的孩子,把嬰兒帶進來既可以探路,死了也可以就地處理掉屍體,方便得很。」
「……還有另一個原因。」張起靈蹲下,指著嬰兒大腿內側的傷口,「這是取血的痕跡。」
「取……血!?」吳邪低頭一看,發現那傷口確實是由利器造成的,「難道是因為在地底缺乏營養,所以喝嬰兒的血?」
「如果是為了進食的需求,他們不會還留下屍體,一定是連骨頭都啃得乾乾淨淨。」胖子說,「若不是前方會遇到需要用到血的機關,恐怕就是為了你和小哥身上的那種『寶血』。」
「你的意思是,這孩子生前也有特殊體質?」吳邪立刻反駁胖子的推論,「不可能,這沒道理啊,寶血體質哪裡是隨隨便便在路上找個人都能有的?況且,如果真的有這種體質,那就應該像小哥一樣,好好地拉拔成倒斗的人才,直接把血抽乾並不符合經濟效益。」
「或許他身上流的並不是真的寶血……」胖子沉吟,「單純只是體質好,蚊虻比較不會叮咬,於是就被大人們以為是可以取出來驅妖避邪的血?」
吳邪並沒有仔細聽胖子的猜測。
一看見那嬰屍身上的刀痕,他就立刻回想起前幾天在湖邊從張起靈手中接過石頭時,對方掌心的傷疤。此時,吳邪的腦海中竟出現一幅想像畫面,某個看不見面容的成年男人揪住年幼的張起靈,無視懷中孩子的掙扎,一次又一次狠狠地切開張起靈的手心。那樣的想像太過真實,彷彿連視網膜都被鮮血的顏色刺傷,以致吳邪一度以為自己確實親身參與了張起靈的童年,並且目睹了整個事件發生的經過。
但是,其實這一切完全只是吳邪基於幾個線索而進行的臆測。事實上,以往張起靈在需要見血的場合,總是用刀割開手背的靜脈。手背的皮膚比較薄,留下痕跡的不深,其他人唯有凝神細細端詳,才能看出上面一道道如大理石細膩浮雕般的痕跡。
「……吳邪,很多時候,你其實不必考慮太多。」張起靈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阻止吳邪繼續想下去,「能讓你受傷的,只有你自己的想法。」
「哎?嗯……」聽到張起靈的聲音,吳邪這才揉了揉眼睛,將意識拉回現實。
他很明白,會讓人心裡受傷的往往並非事實,而是當事者賦予事實的意義。至於為自己想像中的悶油瓶感到難過,則是完全沒有意義的,他只是一個徒增煩惱的傻瓜,因為太過在乎對方,而被自己的想像力刺得遍體鱗傷。
「無論這嬰屍出現在這裡的原因是什麼都無所謂,」胖子沒有注意到方才吳邪的恍神,自顧自地下了結論,「重點是這傢伙別詐屍、不會對我們造成危險,這樣就行了。」
「說的也是……」吳邪表示贊同,既是針對張起靈剛才的言論,也是回應胖子的意見;接著,他突然想起一件方才被眾人忽略的問題,「對了,剛才那個聲響是怎麼回事?難道陶甕自己裂了,才讓裡頭的屍骸翻倒出來?」
吳邪此言一出,讓另外兩人都陷入沉默。他們三人互相對視,交換幾個帶有懷疑和恐懼的眼神,然後不約而同地望向陶甕邊的嬰屍。
嬰屍不見了。
「我操!」胖子忍不住跳起來,彷彿擔心那嬰屍會突然出現、攀住他的腳,「果然只要咱們天真同志在場,就沒有一個屍體會乖乖躺著!」
「關我什麼事!」吳邪的手搖式充電手電筒剛巧逐漸暗了下來,他被嚇得全身盜汗,急忙用力地將手電筒蓄電,同時回應胖子的指控,「你才是站得離它最近的人吧?真要說是誰讓它詐屍的,怎麼想都是胖子你啊!」
「在那裡!」張起靈用手電筒的集中光束照向距離他們約莫五、六公尺遠的地方。
那具嬰兒屍骸的身體姿態並沒有任何變化,唯一改變的是它的空間位置──現在正沉默地依靠在隧道的山壁上,周遭並沒有任何陶甕或陶器的碎片。
「是同一個嗎!?」胖子緊張地望向自己的背後。如果這隧道裡的嬰屍不只一個,依照慣例,原本消失了的那具屍體,此時通常會附著在吳邪或胖子的身上。確認自己背上沒有異狀之後,胖子便稍稍鬆了口氣。
張起靈筆直地走向嬰屍,腳步停在屍骸的旁邊。
他注視著那具嬰屍,接下來,就突然關閉了手電筒的燈。
「小哥,你做什麼?」吳邪提著光追上來。
「……實驗。」張起靈說著,同時再度打開手電筒的開關。
那具嬰兒的乾屍又消失在他們面前。
「這次又跑到了那裡!」胖子來到從兩人身旁,手電筒照向前方,「怎麼搞的,那玩意兒在逃離我們嗎?還是在謀劃什麼?」
「如果這鬼地方連個嬰兒粽子都有設下陷阱的巧思,那咱們就真的抽中籤王了。」吳邪感到不寒而慄。
「等等,別太早下定論……」張起靈毫不猶豫地走進那具屍骸,然後示意胖子暫時關閉光源,「它似乎,是在引導我們方向。」
當他們再次點亮手電筒時,那具嬰兒屍體果然又跑到了在他們前方不遠的地方。不知是否受到張起靈方才說話的內容影響,吳邪突然覺得,那乾屍面對他們、蜷縮的身體姿勢,彷彿是在回望三人,等待他們跟著自己前進。
嬰屍引路。
「難道真有這樣的事?」吳邪和胖子面面相覷。
「可是,完全不合理啊?這傢伙是被人害死的,為什麼現在還要特地詐屍,來為其他土夫子帶路?」胖子起了疑心,「況且,這隧道從頭到尾也就只有一條路,根本用不著讓一個粽子來做嚮導,我看這東西鐵定不懷好意……前面可能有什麼陷阱!」
但是張起靈並沒有將胖子的顧慮放在心上,仍然繼續往前走,而那具嬰屍總會出現在他前方約莫五至六公尺的地方。
「哎、小哥你等等!」吳邪趕緊追上去,攔住張起靈,「胖子的話有道理,你走得那麼急,難道不怕遇到危險?」
「……它生前是為了讓其他人能夠順利通過隧道,才被帶進地下的。」張起靈默默地說。
「就算這樣,那這嬰屍現在也沒道理幫我們啊?」而且說實話,就算沒有它的幫忙,吳邪等人也能順利地走完這條沒有岔路的隧道。
張起靈難得地順著吳邪的意思,停下腳步,並沒有甩開對方的手。
「無論生死……孩子只會想著要討大人歡心。」他默默地說。
「怎麼,你跟他是很熟嗎……竟然能如此斷定?」吳邪正待發難,一句話到喉頭卻哽住了。方才腦海中那幅畫面又再次出現,他不禁猜測,會不會張起靈小時候也經常被長輩們帶進墓裡,而且對於長輩要求他在斗裡幫忙的事甘之如飴?
「別擔心。」張起靈無視吳邪再度飄遠的心思,牽起他的手,然後繼續邁開步伐,「有危險,我擋著。」
「呃?嗯……」因為張起靈突如其來的舉動,吳邪立刻拉回思緒,不再去思考剛才浮現在腦海中的各種想像,只管心跳加速地跟著對方往前走。
「好啊!小哥真有膽識!」原本遠遠避著那嬰骸的胖子聽到兩人的對話,便趕緊跟上,甚至從背後勾搭兩人的肩──不過因為有登山背包和胖子的肚子擋著,所以他其實只是勉強用手扣著張起靈和吳邪,「哎!天真啊,我好像愛上小哥了,怎麼辦?」
「那好,等我們離開這裡,你就帶張起靈回北京,展開同居生活吧。」吳邪往後方踢了胖子一腳,「胖兔兒大爺,小心別讓他又鬧失蹤了,我偶爾會去看看你們。」
胖子和吳邪一路漫天閒扯,張起靈一如往常只是默默聽著,抑或者他只是在發呆,根本沒注意到自己其實是兩人討論的主題。
過了約莫半個鐘頭後,他們仨便來到一面石壁前方,而嬰屍已然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