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俑坑蟬塚
隧道的底部是一面石壁。
他們三人站在石壁前,發現壁上開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洞的下方有一小抔土,那抔土的質地和石壁雖然相似,但仔細觀察就能發現兩者的不同。胖子表示,恐怕那抔土原本是為了掩人耳目而被填入洞中,但是最近卻讓人從洞裡挖出來、棄置在地上。
從土乾燥的程度判斷,確實有可能是老癢和他老表挖出來的。
吳邪打起手電筒的光,往洞裡照去,發現這道開在石壁上的洞穴頗深,且洞底隱約有某種紋路,他只消望上一眼,便判斷那紋路屬於漢代以前的紋飾。
「……真理之口嗎?」吳邪想起某種把手伸進去,如果手的主人說謊,就會有斧頭斬下來將手切斷的機關。這種機關據說是為了用來檢測一個人是否忠誠,由於斧頭原本就是操縱於測試者之手,因此這種設計的重點就不在說謊於否,而在於測驗人心。
吳邪回顧四周,想像在這座隧道之中有某個機關的操縱者正等著他們自投羅網,傻傻地把手伸進又長又窄的洞穴裡。不過,倘若果真有這麼個操縱者,那他也未免忒有耐心──為了等待一個來倒斗的傻子,究竟要在這隧道裡待上多少年?最有效率的做法,吳邪猜想,應該是將這機關設計成把所有人的手都斬了才實在。說到底,除非當初在興建陵墓時,就有打算讓後代在死後能夠遷入祖墳,不然一般的皇親國戚怎麼可能在自己的墳上設計大門,歡迎盜墓者登門作客?
「這石壁和洞穴怎麼看都有問題啊……」胖子試著在牆上的各個角落敲打,結果不出他所料,整面牆壁十分厚實,而且是屬於硬度較高的岩塊,無法輕易開鑿,「質地很均勻,看樣子那穴口是唯一的機關了。」
此外,從他們身後的崩坍情況可知,其實這條隧道的岩層並不堅固,若進入隧道的人意圖用炸藥爆破這座石壁,很有可能導致嚴重的坍方意外。
三人交換了眼神。在他們之中,唯一有實力將身體的一部份放入未知機關的人,唯有張起靈。他向另外二人點頭示意之後,就將背包交給胖子,脫下衝鋒衣,將手臂伸入洞口。
「怎樣?裡頭有沒有問題?」吳邪站在一旁,憂心忡忡地問。
「天真啊,你就耐心地等著,如果小哥發出哀號聲,就知道這洞裡有問題了。」半個小時前才說愛上張起靈的胖子,此時的發言卻連朋友的道義都談不上。
此時張起靈的整隻右臂都已經沒入洞裡,他閉上眼睛,屏氣凝神地摸索著洞底的紋路。吳邪心想,他們這副模樣就像潛入銀行金庫的竊賊,而張起靈正憑藉著機關細微的震動探求密碼。就算在想像中的另一個時空,他們還是在做見不得光的事啊……吳邪突然覺得有點無奈,大概是因為胖子的性格和張起靈徹底與社會脫節的形象,他似乎無法將一般大眾所認知的正當職業,套在眼前這兩人身上。
反過來說,自認為能夠從事所謂的正當職業、順利在社會上生存的吳邪,或許是他們之中最不適合倒斗這行業的一人。
「話說回來,這機關的長度也未免太不符合人體工學了,難道這是長臂猿王的陵墓嗎?」胖子嘖嘖地道。
「唔……我認為,這個『鑰匙孔』原本的用意,並非是讓人把手伸進去,很可能是用一根經過特殊設計的棒子來開門。」吳邪說明,很可能以前有某個家族,由族長繼承一支代代相傳的權杖,而權杖的末端就刻著洞穴底部的紋路,「如果不是這樣,憑老癢和他老表兩個人,怎麼也不可能找到通過這面石壁的方法。」
吳邪甚至懷疑,老癢可能是無意中得到了那把「鑰匙」,經過一番調查和推論之後,才知道要來這隧道裡「開門」。至於他如何得到那只權杖,開了門之後那權杖又何去何從,則是他們目前暫且無法獲悉解答的疑問。
約莫十分鐘之後,張起靈才默默地把手抽出來。雖然他的體格精瘦,把整隻手臂深入洞穴仍有些勉強,他右手的皮膚因為受到洞穴壓迫而泛起紅潮。
「這裡的機關,是必須壓下洞底的幾處地方,石壁才會打開。」他把背包放下,然後翻找裡頭的東西,「已經知道了該怎麼做,可是,手必須再深入一點,才能夠推動洞底的機關。」
「這……我們的行李裡頭,似乎沒有能夠讓手臂變長的道具啊?」胖子沒頭沒腦地講了一句廢話。
吳邪也回想他們身上攜帶的物品,但似乎沒有一樣派得上用場,手電筒之類的工具雖然能夠放入洞穴,卻無法根據他們的需求,用來推動洞底特定的幾個地方。
張起靈在自己的背包裡沒找到想要的東西,於是抬頭,示意吳邪將背包打開。
「我背包裡也沒有你能用的工具吧?」吳邪半信半疑地把背包放在地上,任由張起靈翻找裡頭的東西。
下一秒,張起靈便從他的背包中,拿出幾天前他們在商場購買的潤滑液。結帳時胖子站地比較遠,並未仔細觀察吳邪買了哪些東西,而此時他正露出微妙的表情,來回觀察吳邪和張起靈的臉。
「……呃!」吳邪腹部一緊,神色十分慌張,「你…你拿這玩意兒出來幹什麼?」
張起靈將潤滑液扔進吳邪的懷裡,接著就站起身,默默地做幾次深呼吸,同時甩了甩手,像是為某件事而做作暖身運動。之後,他便用左手扣住右手的腕部,然後以瞬間的力道拉扯右臂。只聽到喀嚓一聲,張起靈的右手就比左手多了幾公分。
「咿!」吳邪和胖子見狀,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前者甚至發出了驚呼聲。
「我操……小哥,我們只知道你會縮骨,沒想到連這招都行!」胖子愣愣地說。
「這、這樣不是脫臼了嗎?等會兒你自己可接得回去麼?」吳邪此刻終於明白,無論張起靈這個人多麼值得信賴,都不代表自己可以安心地待在張起靈的身邊。事實上,正是因為對方採取的行動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反而讓吳邪判定自己有十顆心臟都不夠用。
「傻子,如果真的讓手脫臼了,那還能辦事嗎?」胖子解釋,「小哥是有練過的,你別窮操心。」
張起靈不發一語,面色鎮定地將潤滑劑從吳邪手中接過,然後把內容物塗抹在右臂上。
「為什麼要塗這個?」
「手伸進去的時候很緊,會痛。」
聽到對方的回答,吳邪下意識地抹臉,不知道為什麼,張起靈的回答讓他有種心跳加速的感覺……更正,他其實知道為什麼,只是不想在這種嚴肅的場合,承認自己一瞬間想到了有點糟糕的畫面。
「哎?你確定要用這玩意兒麼……」吳邪覺得很緊張。這種緊張感並不是因為擔心通過石壁之後會遭遇危險,反而比較像是黃色書刊被老媽發現的高中生。
而且老媽還以為那黃色書刊是普通的商品型錄,打算放在餐桌上墊便當。
「不就是為了這種用途才買的嗎?」張起靈答道。
「呃、不……,對啦,確實是如此。」雖然吳邪很想大喊不對啊,但是在胖子面前,他實在不願意多解釋什麼。
而胖子則是一副看好戲的嘴臉。
「噢,天真啊,沒想到你還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知道我們會需要用到這種東西,胖爺我好生佩服!」他當然知道眼前這兩人的關係,也明白吳邪把潤滑液帶在身上絕對不是出於倒斗的考量,但是因為吳邪自覺羞恥的模樣十分有趣,因此他也不打算說破。
張起靈無視吳邪的緊張和尷尬,逕自在手上塗抹潤滑劑,然後將手伸進洞口。
看見張起靈流暢的動作,吳邪突然臉色一沉。
「哎……胖子,如果我說,我現在正在想些有點齷齪的事情,你會鄙視我嗎?」
胖子瞥一眼吳邪槁木死灰的臉。
「嗯,我懂你的意思啊,」胖子溫和地拍拍他的肩膀,感嘆地說,「還好啦,吳邪小同志,這表示你把你的天真和童貞一併還諸天地了,也不是什麼壞事嘛,對不對?……只是日後你三叔很難跟他大哥交代,怎麼會讓你好好地跟著倒斗,把冥器順出來的同時也出了櫃。」
吳邪窘迫地不知如何回嘴,只好把臉埋進自己的掌心。
張起靈的手伸進洞口之後,不消半分鐘,他們就聽見石壁的後方傳來沉重的聲響。接著,石壁與地面接壤的地方,就緩緩地出現了一道縫隙。他趕緊把手抽出石穴,然後又是喀嚓一聲,手臂便還原了本來的長度。這整個過程中,吳邪都不敢往張起靈的方向望去,只覺得光是聽見那聲音,自己右手的骨頭和肩膀就麻了。
待眼前的道路完全開啟之後,他們三人就走入一個偌大的墓室。胖子等人藉由手電筒照射內部的空間,發現整座墓室其實是呈葫蘆狀的廣場,中心則為一處刻意挖鑿而成的盆狀地形,土坑的目測深度約有兩層樓高,往下延伸的土階緊鄰著他們站立的地方。
如果他們想要通過這個墓室,就必須先沿著土階往下走,穿越一片凹地,然後從另一端的土階離開。胖子集中手電筒的光束,往墓室的另一頭照去,發現這個葫蘆洞約莫是六座標準籃球場的大小,如果這個墓室裡頭沒有奇怪的機關,他們倒是可以快速地通過。
而胖子之所以立刻思量「花多少時間離開此處」,是因為他立刻判斷,這間墓室裡沒有值錢的冥器,不需多費心力逗留。事實上,一踏入石穴,他們三人就知道自己來到一個俑坑。如同西安的秦始皇兵馬俑坑,雖然具有考古與文化價值,胖子一心想倒騰的值錢貨卻未必會至於此處。
胖子改變手電筒的角度,往俑坑裡照射。
光一照進葫蘆廣場中間的土坑,黑暗便往旁邊退去。
「喂……你們有看到嗎?」胖子喉嚨一緊,他覺得自己看見某種東西,但那是超乎一般常識所能理解的。
吳邪也看到了,但是他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看見的事物。
「我看見,黑暗躲開手電筒的光。」他有些遲疑地回應胖子提出的問句,「而且,不是修辭,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怎麼說啊,好像黑暗是一種生物,因為害怕光才突然往旁邊退開似的?」
吳邪一直認為所謂的「黑暗」指的是某種顏色,或者用來說明某種形而上的概念,然而剛才他和胖子看見的黑暗,卻是像柔軟的蟲子一般,在光線照射的瞬間,立即扭動著避開光源。
「吳邪,我們似乎找到了你朋友身體產生變化的原因。」張起靈也站在土階的邊緣,用手電筒掃視土坑的狀況。
他們原本認定為俑坑的凹地裡,並沒有排列整齊、用泥土塑造的人俑或馬俑,取而代之的是無以數計的巨大蟬蛻,每一個蟬蛻都有約莫一公尺長,與人體蜷縮起來的長度相仿。但是,以「蟬蛻」一詞形容這些堆置於俑坑內的物體,其實並不恰當。蟬蛻,指的是蟬的五齡若蟲羽化為成蟲時所蛻下的外殼,然而,在他們眼前的這些物體卻是實心的,與其說是蟬蛻,不如說是蟬尚未從殼中掙脫出來的狀態,並且在蛻變期間因為未知的原因而死亡。
這些數以百計的巨大蟬屍,在土坑中維持著戛然而止的蛻變過程,一具具交疊在其他同類的身上。與其說這個土坑是座俑坑,不如說是蟬的亂葬崗。
吳邪聽到張起靈說的話,往那些蟬屍身上望去,一眼就看出老癢已然失去人形的下半身,果然與眼前這些五齡若蟲的樣子如出一轍。
他倒抽一口冷氣。
「所以……這些巨大的蟬屍,原本其實都是人類嗎?」胖子不由得往隧道退後一步,想離眼前的蟬塚越遠越好。
「恐怕是。」張起靈望著整座土坑的蟬屍,「而且導致這些人變成蟲身的原因,應該就是我們剛才看到的『黑暗』。」
「你說的『黑暗』……莫非就是那個扭來扭去的東西?」
不知為何物,無法以人類的語言定義,從天地創生之後就存在於地面之下。
「那東西大概原本就存在於地底……可能此處是它的棲息地,也可能是建造這座陵墓的人刻意飼養,作為守墓的工具。」張起靈面有難色地說,「如果被它碰到,恐怕就會慢慢地變成眼前這些蟬屍。」
也難怪這座墓室完全不顧風水,硬是開鑿成葫蘆的形狀。在這個地方,不是自然景觀順應人類的需求,而是人類受制於自然。坑裡的蟬屍有部分確實為盜墓者,但大部分的人,恐怕都是建造陵墓的工匠。無論是在生前就被黑暗襲擊,或者殺死後被棄置坑裡,都慢慢地變成蟲形。
「還好這玩意兒的行動範圍只限於土坑裡,」胖子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不然我們剛才一打開石壁,不就全都中招了?」
「有解嗎?」吳邪默默地說。
胖子和張起靈都沉默了。
變成這樣之後,恐怕沒辦法恢復原本的樣子了吧。吳邪知道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只是顧慮他的心情,不打算直接說出來。
而他方才那個問句背後的意思,其實是「還有必要繼續走下去嗎?」
並不是擔心自己也會成為那些蟬屍的一員,當然,那也是原因之一。但是,倘若辛辛苦苦地穿越這裡,結果卻發現世界上並不存在著解決問題的方法,那就真的讓人無所適從了。此外,說是要穿越這裡,然而,他們要如何在不被黑暗攫獲的情況下,順利通過這個葫蘆狀的空間,目前吳邪心中也沒有任何概念。
「辛辛苦苦地從盜洞爬進隧道,在隧道裡被嬰屍嚇得漏尿,然後才好不容易來到這個俑坑,可是一路上除了幾個破甕子什麼都沒有……」胖子自言自語般地說了一長串,不像是在跟其他人溝通,反而像是在為自己釐清思緒。
接著,他便用力地按著吳邪左側的肩膀。
「吳邪啊,這樣說吧,這一路走來胖爺我別說是摸到冥器了,根本連個破銅爛鐵的影子都沒看到,你別以為我會在這裡打退堂鼓,就算不想發大財好啦,這時間和物力的成本怎麼也得賺回來,是不是?」
「可是,胖子……」吳邪為難地看著胖子。
「通過的方法,並不是沒有。」張起靈貌似也沒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從剛才那種『黑暗』躲避光源的情況判斷,它應該不會接近有光的地方,只要我們能夠在土坑裡製造足夠的光源,就能夠順利通過。」
理論上如此,但是實行的情況如何則是未知。
或許坑裡的蟬屍都是勇於挑戰的實驗者,只不過全都以失敗收尾。
「小哥,我看這些蟬屍都乾巴巴的,如果我們放把火,應該很容易就燒得起來吧?」說著,胖子已經把點火器從背包裡拿出來。
「……地底下的空氣可能不夠用,如果我們沒辦法控制燃燒的程度,很可能會讓自己陷入危險。」張起靈略為沉吟,然後便搖搖頭。
「你們,是真心想要過去?」吳邪愣愣地問。
「廢話!胖爺我剛才不就說了嗎?」胖子怒敲吳邪的額頭,「看你剛才都沒說話,還以為是在認真思考通過這裡的方法,原來你竟然是在發呆啊!」
張起靈望著胖子的手電筒。
「有個方法……或許可行。」他說。
接下來,張起靈用了兩分鐘的時間向另外二人解釋他提出的想法。由於確保不被「黑暗」襲擊的關鍵是「光」,因此,只要避免在黑暗中行走,就可以順利通過土坑。事實上,從他們可安然地站在土階邊上不受攻擊,以及方才胖子拿手電筒照射凹地的情形即可察覺,那種介於生物與非生物之間的存在,似乎不具有主動攻擊人類的強烈意圖。此外,「黑暗」貌似對光線相當敏感,會自動迴避任何光源所及的地方,就算只是較為微弱的光線亦同。
或許,它只是依循著存在於世間的因,在黑暗中執行它所應完成的果。當胖子和吳邪仔細考量張起靈的說明時,吳邪隱約聽見了他的低喃。
「那個什麼因果的……和你在森林裡提到的,是同樣的概念?」某種怪異的感覺從吳邪的心裡升起。在此趟旅程中,他已經好幾次感受到這種令自己不得不在意的感覺,他的潛意識似乎察覺到異狀,卻無法明確地告知問題出在哪裡。
「嗯。」張起靈原先沒有預料到吳邪會針對這個話題提出疑問,因此只是簡短地給予肯定的答覆,但並不打算多做解釋。
「呃,我的記性不太好……我怎麼記得你在湖邊講的是有關漣漪的事情?」
「本質上是相同的。」張起靈隨意丟出個結論。
「你們在說什麼?」胖子皺眉,望著身旁的兩人,「小哥你若知道什麼就盡管說出來,沒準兒對我們有幫助啊。」
張起靈略為沉吟,接著向胖子和吳邪說明。他說,種子埋入土中,不久後就長出子葉;許多昆蟲,包括蟬在內,牠們的幼蟲時期都是在黑暗的地底度過,而且在土裡不斷進行身體形狀的變化。因此,在某些文化裡,人們相信黑暗之中棲息著一股神祕的存在,這種存在促使種子發芽、昆蟲形變。然而,這個存在本身並沒有自己的意志,只是順應自然的道理,對接觸到它的生物產生影響。
當張起靈的解釋結束,胖子早就已經恍神到天邊去了。
吳邪也覺得自己有聽卻沒有懂,這令他不禁懷疑,是否所謂的理解能力,在大學畢業之後就會開始走下坡。不過,他倒是想起自己小時候,確實有過一段時間,總覺得黑暗中潛伏著什麼,而且只要置身於黑暗之中,年幼的他就會覺得渾身不對勁,好像皮膚上黏著什麼東西似的,導致吳邪連晚上睡覺都必須打開夜燈。
「如果真是那麼無害的東西,就沒道理把人變成蟲子吧?」吳邪問道。
「地震和暴風雨也都是正常的自然現象,但卻有不少人認為這些現象是上天不仁,視人類為芻狗。」張起靈苦笑,「況且……花了大半輩子在地底幫皇帝修築陵寢的工匠,以及長時間在地下活動的盜墓者,我們和蟬的幼蟲有什麼兩樣?這股自然的力量,只是將我們的身軀,導向更名符其實的形體。」
吳邪一愣。
在倒斗這方面,他只是個半路出家的半吊子,盜墓的經驗與累積時數都遠遠比不上張起靈和胖子。因此,對他而言,進入地底就像是賭上性命卻又驚險刺激的旅行,就像是帶著全部的身家財產前往拉斯維加斯,雖然風險很高,但畢竟只是偶一為之。
然而,對於從小就為了倒斗而鍛鍊手指、培養相關技巧與知識的張起靈,在墓裡的日子恐怕才是他真正的生活。吳邪不由得想起張起靈在他家裡少得令人咋舌的食量,突然覺得活在陽光下的悶油瓶像極了蟬,光是吸吮樹汁就足以供應日常的能量所需。
「小哥,你……」吳邪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應。
張起靈沒再搭理吳邪,回頭便繼續與胖子商量離開土坡的方法。
經過一番討論之後,他們三人擬定計畫,並取得共識,決定由張起靈先走,前方的路他自己的手電筒提供照明,而胖子和吳邪則用手電筒照射他的身後,以避免「黑暗」的接近。待張起靈抵達土坑的另一端、開啟通過下一個墓室的石壁之後,吳邪和胖子便可跟上。這次,為了不讓第三個人落單,他們倆即背對背一同前進。吳邪用他自己的手電筒照亮前方的路,至於已經先行離開土坑的張起靈,也可以反過來將手電筒的光打在他們兩人身上。比較辛苦的是倒著走的胖子,他除了注意別摔跤之外,還需要提好手電筒,否則黑暗從後方襲來,他和吳邪就會落得和老癢一樣的下場。
拍板定案之後,張起靈就打起手電筒的光,然後沿著土階走下。由於吳邪的充電式手電筒無法調整光圈,因此僅由胖子收緊光束,將光線指向張起靈的後方,讓光線能夠一如保護罩,覆蓋住他的背部。
「如果這詭異的葫蘆洞再大些,用手電筒的方法就不可行了。」吳邪緊緊盯著張起靈的背影,「也還好我們的手電筒夠給力,以前的人沒有現代科技,真不知道該怎麼通過這裡……」
「不然你以為坑裡滿滿的蟬屍都是打哪兒來的?」胖子閒著無事,於是跟吳邪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話說回來,小哥還真夠嗆的,我們連這個方法究竟可不可行都還不清楚,你瞧他往前走的樣子,卻連一丁點的猶豫都沒有哇。」
「……我倒是很想問問他,踩在那些巨大蟬屍的感覺如何,雖然那些屍體看起來很堅硬,還是覺得怪噁心的。」
吳邪嘴上與胖子打哈哈,但是心裡的感受很沉重。他只知道,張起靈正在隨時可能會吞噬他的黑暗中前行,而自己只能投以焦慮的目光,看著那人漸行漸遠。
土坑的長度約莫二十公尺,張起靈走到一半時突然停了下來,然後彎下腰,貌似在地上找尋什麼東西。
「小哥!怎麼了?」吳邪緊張地向前方呼喊。
「沒事。」張起靈回應的聲音不大,剛好是能夠讓後方兩人聽見的音量,「別過來,繼續打光。」
幾秒鐘過後,吳邪見張起靈從屍堆的縫隙中拾起一個棒狀物,血紅色的,與成年男子的腿部等長,在手電筒的照射下遙遙地反射出妖異的色彩。
「欸,天真,你可看得清楚小哥撿了什麼鬼東西?」胖子問。
「……似乎是把拐杖,鮮豔的紅色。」吳邪瞇起眼睛,「那玩意兒可能就是老癢在土坑裡落下的鑰匙,開門用的。」
在那之後不消五分鐘,張起靈就順利橫越整座蟬塚,步上葫蘆狀墓室另一端的土階,然後探索石壁上的機關。當他將手上的紅色權杖插入石壁、並快速地拔出之後,胖子和吳邪就聽見石壁移位的轟隆隆聲響。
門已經順利打開了,依照計畫,接下來就輪到胖子和吳邪踏入土坑之中。
張起靈站在土階的邊緣,轉過身,往兩人招手,手電筒的光芒照射在他們身上。
胖子和吳邪面面相覷。
「去你娘的……我王胖爺這輩子倒過那麼多斗,難道還會怕黑嘛!」胖子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天真你放心,你的背後有我守著,就只管大膽地往前走吧!」
「呃……好!」吳邪抹臉,彷彿這麼做就能把猶豫和恐懼從自己的臉上擦去,「胖子,你的背後也有我照應,好好地走,別絆著壓到我就行了!」
「不是胖爺吹大牛,自從滿三歲之後,我這輩子就沒再跌倒過!」胖子嘿嘿地笑。
「那是因為你下盤穩吧?」吳邪苦笑,不過他知道自己笑得有些心虛。
為了減少兩人之間因距離而產生的陰暗部分,吳邪和胖子雙雙將背包從肩膀卸下,改為拎在手上,然後便雙雙走下土階。
雖然隔著登山鞋,腳踩在蟬屍身上的觸感還是相當詭異。由於蟬蛻一般都是空殼,用力一捏就會碎裂,原本吳邪以為土坑裡的蟬屍也會是較為脆弱的質地,但或許是因為這些蟬形屍骸仍保有內部的實體,因此在上頭行走就像是踩在某種僵硬而平滑的岩面。
一想到這些巨大昆蟲屍體生前是人類,吳邪就不禁冷汗涔涔。畢竟,雖然方才張起靈順利地通過了凹地,但是那張家小哥畢竟不是普通人,既然他身上的血有蚊香效果,難保也不會順便附加「驅逐黑暗」的功能。然而,就憑吳邪不時出紕漏的寶血和胖子兼具高血壓、高血糖、高血脂的體質,他實在沒信心能夠免於「黑暗」的侵犯。
此外,他不認為老癢會毫無防備地闖入土坑之中。因為不知老癢當初是如何著了「黑暗」的道,導致吳邪現在心中十分惶恐。吳邪思索,老癢是從腿部開始變成蟬身,或許這意味著當時黑暗先碰觸到的是他的雙腳。
「現在的處境,讓我想到遊樂園的鬼屋。」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對緊緊貼在背後的胖子說出心中的感想,「不是都會有那種機關嗎……在黑暗裡伸出機械手來抓你的腳,那種設計最噁心了,想逃都逃不掉,等到自己發現有機關時,已經被嚇出一身冷汗。」
「那種騙小孩的玩具,和我們現在遇到的東西哪能比啊!」胖子埋怨地道,「你別跟我說話,如果我分神絆著了,不等那黑漆漆的玩意兒衝過來,你就被我壓死了。」
「剛剛不知道是誰才在說自己這輩子沒跌倒過……我操!」
吳邪猛然停下腳步。
「幹嘛!天真你別嚇我,怎麼了?」胖子在他身後大吼。
「去他娘的,我的手電筒突然滅了!」吳邪也吼回去。
「你拿的手電筒不是手搖式充電的?趕緊充電啊!」胖子的聲音聽來也十分緊張,「那現在什麼情況?你前面有光嗎?」
「有……還好小哥的手電筒一直照著我們這邊。」吳邪用力地轉動握柄,但是手電筒的燈泡仍然死寂,「不行……!應該是壞了……」
張起靈的光源離吳邪二人有段距離,光線到了他們身邊,已經散成朦朧的霧。吳邪緊張地往四周觀望,便看見黑暗不停蠕動的影子,在光霧的周圍徘徊不去。
「別發楞啊,小哥這一路走來都還沒換過電池,他的手電筒不知能撐到什麼時候,還不趁現在快走!」胖子的手肘用力地頂了一下吳邪的背。
「呃、對…對喔!」吳邪趕緊別開目光,然後試著重新踏出步伐。
然而,那些在眼角餘光蠢蠢欲動的黑暗不由得令他心生恐懼,根本無法專心趕路。
事實上,少了自己手上的強力光源,在吳邪前方的黑暗頓時逼近不少,最近的甚至與他距離不到三十公分,只要他稍稍往旁邊跨一步就會被碰到。
「胖子……」吳邪的手緊緊抓著身後的人,此時胖子寬厚的膀子反而讓他非常困擾,「不是我不想離開這裡…但是現在的情況是,因為你的肩膀比較寬,只要我一走偏,就算我沒碰著,你也很可能會出事。」
「我操!」這下子胖子也慌了,「那…那現在怎麼辦?」
往後退是不可能了,但是往前卻又擔心走歪了會與黑暗接觸,現在吳邪和胖子兩人站在俑坑的中間地帶,進退維谷。
「吳邪。」此時,張起靈不疾不徐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別怕,我手上的光,一直都在。」
那名字的主人一聽到對方的聲音,便突然覺得想哭。
他不知如何形容那種感覺,只知道有一股平和的情緒流入劇烈跳動的心臟,使原本處在極度緊張、幾乎面臨崩潰的精神,獲得了舒緩與慰藉。
當他終於能夠再次掌握自己呼吸的頻率和力道,這才明白,原來那就是所謂的安心。
吳邪閉上眼睛,深深覺得就在這一刻,他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完全託付於對方,而這種近乎盲目的信心,與嬰兒對父母展現的依賴十分相似,既是出於根深蒂固、發自內心的信賴,也是由於自己的過份脆弱,因而不得不然。
無論如何,在這個黑暗自四面八方進逼的坑道,他已能感受到心中的平靜。
當吳邪再次邁開步伐,他其實已經不再在意手中是否持有能夠保護自己的光源。
此時的他,正無懼地往前方的光亮走去;越往前走,黑暗便離他越遠。
吳邪的心中不再有任何的雜音,他只覺得,自己在這不知名的地底下,似乎是死了一回。就像人們常說的,在彌留之際往往會通過一個漆黑的隧道,隧道底部是一道使人心中充滿平靜的光,那就是生命的終點。
而在那生命的終點,有張起靈等候著他。
他們三人站在石壁前,發現壁上開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洞的下方有一小抔土,那抔土的質地和石壁雖然相似,但仔細觀察就能發現兩者的不同。胖子表示,恐怕那抔土原本是為了掩人耳目而被填入洞中,但是最近卻讓人從洞裡挖出來、棄置在地上。
從土乾燥的程度判斷,確實有可能是老癢和他老表挖出來的。
吳邪打起手電筒的光,往洞裡照去,發現這道開在石壁上的洞穴頗深,且洞底隱約有某種紋路,他只消望上一眼,便判斷那紋路屬於漢代以前的紋飾。
「……真理之口嗎?」吳邪想起某種把手伸進去,如果手的主人說謊,就會有斧頭斬下來將手切斷的機關。這種機關據說是為了用來檢測一個人是否忠誠,由於斧頭原本就是操縱於測試者之手,因此這種設計的重點就不在說謊於否,而在於測驗人心。
吳邪回顧四周,想像在這座隧道之中有某個機關的操縱者正等著他們自投羅網,傻傻地把手伸進又長又窄的洞穴裡。不過,倘若果真有這麼個操縱者,那他也未免忒有耐心──為了等待一個來倒斗的傻子,究竟要在這隧道裡待上多少年?最有效率的做法,吳邪猜想,應該是將這機關設計成把所有人的手都斬了才實在。說到底,除非當初在興建陵墓時,就有打算讓後代在死後能夠遷入祖墳,不然一般的皇親國戚怎麼可能在自己的墳上設計大門,歡迎盜墓者登門作客?
「這石壁和洞穴怎麼看都有問題啊……」胖子試著在牆上的各個角落敲打,結果不出他所料,整面牆壁十分厚實,而且是屬於硬度較高的岩塊,無法輕易開鑿,「質地很均勻,看樣子那穴口是唯一的機關了。」
此外,從他們身後的崩坍情況可知,其實這條隧道的岩層並不堅固,若進入隧道的人意圖用炸藥爆破這座石壁,很有可能導致嚴重的坍方意外。
三人交換了眼神。在他們之中,唯一有實力將身體的一部份放入未知機關的人,唯有張起靈。他向另外二人點頭示意之後,就將背包交給胖子,脫下衝鋒衣,將手臂伸入洞口。
「怎樣?裡頭有沒有問題?」吳邪站在一旁,憂心忡忡地問。
「天真啊,你就耐心地等著,如果小哥發出哀號聲,就知道這洞裡有問題了。」半個小時前才說愛上張起靈的胖子,此時的發言卻連朋友的道義都談不上。
此時張起靈的整隻右臂都已經沒入洞裡,他閉上眼睛,屏氣凝神地摸索著洞底的紋路。吳邪心想,他們這副模樣就像潛入銀行金庫的竊賊,而張起靈正憑藉著機關細微的震動探求密碼。就算在想像中的另一個時空,他們還是在做見不得光的事啊……吳邪突然覺得有點無奈,大概是因為胖子的性格和張起靈徹底與社會脫節的形象,他似乎無法將一般大眾所認知的正當職業,套在眼前這兩人身上。
反過來說,自認為能夠從事所謂的正當職業、順利在社會上生存的吳邪,或許是他們之中最不適合倒斗這行業的一人。
「話說回來,這機關的長度也未免太不符合人體工學了,難道這是長臂猿王的陵墓嗎?」胖子嘖嘖地道。
「唔……我認為,這個『鑰匙孔』原本的用意,並非是讓人把手伸進去,很可能是用一根經過特殊設計的棒子來開門。」吳邪說明,很可能以前有某個家族,由族長繼承一支代代相傳的權杖,而權杖的末端就刻著洞穴底部的紋路,「如果不是這樣,憑老癢和他老表兩個人,怎麼也不可能找到通過這面石壁的方法。」
吳邪甚至懷疑,老癢可能是無意中得到了那把「鑰匙」,經過一番調查和推論之後,才知道要來這隧道裡「開門」。至於他如何得到那只權杖,開了門之後那權杖又何去何從,則是他們目前暫且無法獲悉解答的疑問。
約莫十分鐘之後,張起靈才默默地把手抽出來。雖然他的體格精瘦,把整隻手臂深入洞穴仍有些勉強,他右手的皮膚因為受到洞穴壓迫而泛起紅潮。
「這裡的機關,是必須壓下洞底的幾處地方,石壁才會打開。」他把背包放下,然後翻找裡頭的東西,「已經知道了該怎麼做,可是,手必須再深入一點,才能夠推動洞底的機關。」
「這……我們的行李裡頭,似乎沒有能夠讓手臂變長的道具啊?」胖子沒頭沒腦地講了一句廢話。
吳邪也回想他們身上攜帶的物品,但似乎沒有一樣派得上用場,手電筒之類的工具雖然能夠放入洞穴,卻無法根據他們的需求,用來推動洞底特定的幾個地方。
張起靈在自己的背包裡沒找到想要的東西,於是抬頭,示意吳邪將背包打開。
「我背包裡也沒有你能用的工具吧?」吳邪半信半疑地把背包放在地上,任由張起靈翻找裡頭的東西。
下一秒,張起靈便從他的背包中,拿出幾天前他們在商場購買的潤滑液。結帳時胖子站地比較遠,並未仔細觀察吳邪買了哪些東西,而此時他正露出微妙的表情,來回觀察吳邪和張起靈的臉。
「……呃!」吳邪腹部一緊,神色十分慌張,「你…你拿這玩意兒出來幹什麼?」
張起靈將潤滑液扔進吳邪的懷裡,接著就站起身,默默地做幾次深呼吸,同時甩了甩手,像是為某件事而做作暖身運動。之後,他便用左手扣住右手的腕部,然後以瞬間的力道拉扯右臂。只聽到喀嚓一聲,張起靈的右手就比左手多了幾公分。
「咿!」吳邪和胖子見狀,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前者甚至發出了驚呼聲。
「我操……小哥,我們只知道你會縮骨,沒想到連這招都行!」胖子愣愣地說。
「這、這樣不是脫臼了嗎?等會兒你自己可接得回去麼?」吳邪此刻終於明白,無論張起靈這個人多麼值得信賴,都不代表自己可以安心地待在張起靈的身邊。事實上,正是因為對方採取的行動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反而讓吳邪判定自己有十顆心臟都不夠用。
「傻子,如果真的讓手脫臼了,那還能辦事嗎?」胖子解釋,「小哥是有練過的,你別窮操心。」
張起靈不發一語,面色鎮定地將潤滑劑從吳邪手中接過,然後把內容物塗抹在右臂上。
「為什麼要塗這個?」
「手伸進去的時候很緊,會痛。」
聽到對方的回答,吳邪下意識地抹臉,不知道為什麼,張起靈的回答讓他有種心跳加速的感覺……更正,他其實知道為什麼,只是不想在這種嚴肅的場合,承認自己一瞬間想到了有點糟糕的畫面。
「哎?你確定要用這玩意兒麼……」吳邪覺得很緊張。這種緊張感並不是因為擔心通過石壁之後會遭遇危險,反而比較像是黃色書刊被老媽發現的高中生。
而且老媽還以為那黃色書刊是普通的商品型錄,打算放在餐桌上墊便當。
「不就是為了這種用途才買的嗎?」張起靈答道。
「呃、不……,對啦,確實是如此。」雖然吳邪很想大喊不對啊,但是在胖子面前,他實在不願意多解釋什麼。
而胖子則是一副看好戲的嘴臉。
「噢,天真啊,沒想到你還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知道我們會需要用到這種東西,胖爺我好生佩服!」他當然知道眼前這兩人的關係,也明白吳邪把潤滑液帶在身上絕對不是出於倒斗的考量,但是因為吳邪自覺羞恥的模樣十分有趣,因此他也不打算說破。
張起靈無視吳邪的緊張和尷尬,逕自在手上塗抹潤滑劑,然後將手伸進洞口。
看見張起靈流暢的動作,吳邪突然臉色一沉。
「哎……胖子,如果我說,我現在正在想些有點齷齪的事情,你會鄙視我嗎?」
胖子瞥一眼吳邪槁木死灰的臉。
「嗯,我懂你的意思啊,」胖子溫和地拍拍他的肩膀,感嘆地說,「還好啦,吳邪小同志,這表示你把你的天真和童貞一併還諸天地了,也不是什麼壞事嘛,對不對?……只是日後你三叔很難跟他大哥交代,怎麼會讓你好好地跟著倒斗,把冥器順出來的同時也出了櫃。」
吳邪窘迫地不知如何回嘴,只好把臉埋進自己的掌心。
張起靈的手伸進洞口之後,不消半分鐘,他們就聽見石壁的後方傳來沉重的聲響。接著,石壁與地面接壤的地方,就緩緩地出現了一道縫隙。他趕緊把手抽出石穴,然後又是喀嚓一聲,手臂便還原了本來的長度。這整個過程中,吳邪都不敢往張起靈的方向望去,只覺得光是聽見那聲音,自己右手的骨頭和肩膀就麻了。
待眼前的道路完全開啟之後,他們三人就走入一個偌大的墓室。胖子等人藉由手電筒照射內部的空間,發現整座墓室其實是呈葫蘆狀的廣場,中心則為一處刻意挖鑿而成的盆狀地形,土坑的目測深度約有兩層樓高,往下延伸的土階緊鄰著他們站立的地方。
如果他們想要通過這個墓室,就必須先沿著土階往下走,穿越一片凹地,然後從另一端的土階離開。胖子集中手電筒的光束,往墓室的另一頭照去,發現這個葫蘆洞約莫是六座標準籃球場的大小,如果這個墓室裡頭沒有奇怪的機關,他們倒是可以快速地通過。
而胖子之所以立刻思量「花多少時間離開此處」,是因為他立刻判斷,這間墓室裡沒有值錢的冥器,不需多費心力逗留。事實上,一踏入石穴,他們三人就知道自己來到一個俑坑。如同西安的秦始皇兵馬俑坑,雖然具有考古與文化價值,胖子一心想倒騰的值錢貨卻未必會至於此處。
胖子改變手電筒的角度,往俑坑裡照射。
光一照進葫蘆廣場中間的土坑,黑暗便往旁邊退去。
「喂……你們有看到嗎?」胖子喉嚨一緊,他覺得自己看見某種東西,但那是超乎一般常識所能理解的。
吳邪也看到了,但是他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看見的事物。
「我看見,黑暗躲開手電筒的光。」他有些遲疑地回應胖子提出的問句,「而且,不是修辭,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怎麼說啊,好像黑暗是一種生物,因為害怕光才突然往旁邊退開似的?」
吳邪一直認為所謂的「黑暗」指的是某種顏色,或者用來說明某種形而上的概念,然而剛才他和胖子看見的黑暗,卻是像柔軟的蟲子一般,在光線照射的瞬間,立即扭動著避開光源。
「吳邪,我們似乎找到了你朋友身體產生變化的原因。」張起靈也站在土階的邊緣,用手電筒掃視土坑的狀況。
他們原本認定為俑坑的凹地裡,並沒有排列整齊、用泥土塑造的人俑或馬俑,取而代之的是無以數計的巨大蟬蛻,每一個蟬蛻都有約莫一公尺長,與人體蜷縮起來的長度相仿。但是,以「蟬蛻」一詞形容這些堆置於俑坑內的物體,其實並不恰當。蟬蛻,指的是蟬的五齡若蟲羽化為成蟲時所蛻下的外殼,然而,在他們眼前的這些物體卻是實心的,與其說是蟬蛻,不如說是蟬尚未從殼中掙脫出來的狀態,並且在蛻變期間因為未知的原因而死亡。
這些數以百計的巨大蟬屍,在土坑中維持著戛然而止的蛻變過程,一具具交疊在其他同類的身上。與其說這個土坑是座俑坑,不如說是蟬的亂葬崗。
吳邪聽到張起靈說的話,往那些蟬屍身上望去,一眼就看出老癢已然失去人形的下半身,果然與眼前這些五齡若蟲的樣子如出一轍。
他倒抽一口冷氣。
「所以……這些巨大的蟬屍,原本其實都是人類嗎?」胖子不由得往隧道退後一步,想離眼前的蟬塚越遠越好。
「恐怕是。」張起靈望著整座土坑的蟬屍,「而且導致這些人變成蟲身的原因,應該就是我們剛才看到的『黑暗』。」
「你說的『黑暗』……莫非就是那個扭來扭去的東西?」
不知為何物,無法以人類的語言定義,從天地創生之後就存在於地面之下。
「那東西大概原本就存在於地底……可能此處是它的棲息地,也可能是建造這座陵墓的人刻意飼養,作為守墓的工具。」張起靈面有難色地說,「如果被它碰到,恐怕就會慢慢地變成眼前這些蟬屍。」
也難怪這座墓室完全不顧風水,硬是開鑿成葫蘆的形狀。在這個地方,不是自然景觀順應人類的需求,而是人類受制於自然。坑裡的蟬屍有部分確實為盜墓者,但大部分的人,恐怕都是建造陵墓的工匠。無論是在生前就被黑暗襲擊,或者殺死後被棄置坑裡,都慢慢地變成蟲形。
「還好這玩意兒的行動範圍只限於土坑裡,」胖子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不然我們剛才一打開石壁,不就全都中招了?」
「有解嗎?」吳邪默默地說。
胖子和張起靈都沉默了。
變成這樣之後,恐怕沒辦法恢復原本的樣子了吧。吳邪知道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只是顧慮他的心情,不打算直接說出來。
而他方才那個問句背後的意思,其實是「還有必要繼續走下去嗎?」
並不是擔心自己也會成為那些蟬屍的一員,當然,那也是原因之一。但是,倘若辛辛苦苦地穿越這裡,結果卻發現世界上並不存在著解決問題的方法,那就真的讓人無所適從了。此外,說是要穿越這裡,然而,他們要如何在不被黑暗攫獲的情況下,順利通過這個葫蘆狀的空間,目前吳邪心中也沒有任何概念。
「辛辛苦苦地從盜洞爬進隧道,在隧道裡被嬰屍嚇得漏尿,然後才好不容易來到這個俑坑,可是一路上除了幾個破甕子什麼都沒有……」胖子自言自語般地說了一長串,不像是在跟其他人溝通,反而像是在為自己釐清思緒。
接著,他便用力地按著吳邪左側的肩膀。
「吳邪啊,這樣說吧,這一路走來胖爺我別說是摸到冥器了,根本連個破銅爛鐵的影子都沒看到,你別以為我會在這裡打退堂鼓,就算不想發大財好啦,這時間和物力的成本怎麼也得賺回來,是不是?」
「可是,胖子……」吳邪為難地看著胖子。
「通過的方法,並不是沒有。」張起靈貌似也沒有打道回府的意思,「從剛才那種『黑暗』躲避光源的情況判斷,它應該不會接近有光的地方,只要我們能夠在土坑裡製造足夠的光源,就能夠順利通過。」
理論上如此,但是實行的情況如何則是未知。
或許坑裡的蟬屍都是勇於挑戰的實驗者,只不過全都以失敗收尾。
「小哥,我看這些蟬屍都乾巴巴的,如果我們放把火,應該很容易就燒得起來吧?」說著,胖子已經把點火器從背包裡拿出來。
「……地底下的空氣可能不夠用,如果我們沒辦法控制燃燒的程度,很可能會讓自己陷入危險。」張起靈略為沉吟,然後便搖搖頭。
「你們,是真心想要過去?」吳邪愣愣地問。
「廢話!胖爺我剛才不就說了嗎?」胖子怒敲吳邪的額頭,「看你剛才都沒說話,還以為是在認真思考通過這裡的方法,原來你竟然是在發呆啊!」
張起靈望著胖子的手電筒。
「有個方法……或許可行。」他說。
接下來,張起靈用了兩分鐘的時間向另外二人解釋他提出的想法。由於確保不被「黑暗」襲擊的關鍵是「光」,因此,只要避免在黑暗中行走,就可以順利通過土坑。事實上,從他們可安然地站在土階邊上不受攻擊,以及方才胖子拿手電筒照射凹地的情形即可察覺,那種介於生物與非生物之間的存在,似乎不具有主動攻擊人類的強烈意圖。此外,「黑暗」貌似對光線相當敏感,會自動迴避任何光源所及的地方,就算只是較為微弱的光線亦同。
或許,它只是依循著存在於世間的因,在黑暗中執行它所應完成的果。當胖子和吳邪仔細考量張起靈的說明時,吳邪隱約聽見了他的低喃。
「那個什麼因果的……和你在森林裡提到的,是同樣的概念?」某種怪異的感覺從吳邪的心裡升起。在此趟旅程中,他已經好幾次感受到這種令自己不得不在意的感覺,他的潛意識似乎察覺到異狀,卻無法明確地告知問題出在哪裡。
「嗯。」張起靈原先沒有預料到吳邪會針對這個話題提出疑問,因此只是簡短地給予肯定的答覆,但並不打算多做解釋。
「呃,我的記性不太好……我怎麼記得你在湖邊講的是有關漣漪的事情?」
「本質上是相同的。」張起靈隨意丟出個結論。
「你們在說什麼?」胖子皺眉,望著身旁的兩人,「小哥你若知道什麼就盡管說出來,沒準兒對我們有幫助啊。」
張起靈略為沉吟,接著向胖子和吳邪說明。他說,種子埋入土中,不久後就長出子葉;許多昆蟲,包括蟬在內,牠們的幼蟲時期都是在黑暗的地底度過,而且在土裡不斷進行身體形狀的變化。因此,在某些文化裡,人們相信黑暗之中棲息著一股神祕的存在,這種存在促使種子發芽、昆蟲形變。然而,這個存在本身並沒有自己的意志,只是順應自然的道理,對接觸到它的生物產生影響。
當張起靈的解釋結束,胖子早就已經恍神到天邊去了。
吳邪也覺得自己有聽卻沒有懂,這令他不禁懷疑,是否所謂的理解能力,在大學畢業之後就會開始走下坡。不過,他倒是想起自己小時候,確實有過一段時間,總覺得黑暗中潛伏著什麼,而且只要置身於黑暗之中,年幼的他就會覺得渾身不對勁,好像皮膚上黏著什麼東西似的,導致吳邪連晚上睡覺都必須打開夜燈。
「如果真是那麼無害的東西,就沒道理把人變成蟲子吧?」吳邪問道。
「地震和暴風雨也都是正常的自然現象,但卻有不少人認為這些現象是上天不仁,視人類為芻狗。」張起靈苦笑,「況且……花了大半輩子在地底幫皇帝修築陵寢的工匠,以及長時間在地下活動的盜墓者,我們和蟬的幼蟲有什麼兩樣?這股自然的力量,只是將我們的身軀,導向更名符其實的形體。」
吳邪一愣。
在倒斗這方面,他只是個半路出家的半吊子,盜墓的經驗與累積時數都遠遠比不上張起靈和胖子。因此,對他而言,進入地底就像是賭上性命卻又驚險刺激的旅行,就像是帶著全部的身家財產前往拉斯維加斯,雖然風險很高,但畢竟只是偶一為之。
然而,對於從小就為了倒斗而鍛鍊手指、培養相關技巧與知識的張起靈,在墓裡的日子恐怕才是他真正的生活。吳邪不由得想起張起靈在他家裡少得令人咋舌的食量,突然覺得活在陽光下的悶油瓶像極了蟬,光是吸吮樹汁就足以供應日常的能量所需。
「小哥,你……」吳邪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應。
張起靈沒再搭理吳邪,回頭便繼續與胖子商量離開土坡的方法。
經過一番討論之後,他們三人擬定計畫,並取得共識,決定由張起靈先走,前方的路他自己的手電筒提供照明,而胖子和吳邪則用手電筒照射他的身後,以避免「黑暗」的接近。待張起靈抵達土坑的另一端、開啟通過下一個墓室的石壁之後,吳邪和胖子便可跟上。這次,為了不讓第三個人落單,他們倆即背對背一同前進。吳邪用他自己的手電筒照亮前方的路,至於已經先行離開土坑的張起靈,也可以反過來將手電筒的光打在他們兩人身上。比較辛苦的是倒著走的胖子,他除了注意別摔跤之外,還需要提好手電筒,否則黑暗從後方襲來,他和吳邪就會落得和老癢一樣的下場。
拍板定案之後,張起靈就打起手電筒的光,然後沿著土階走下。由於吳邪的充電式手電筒無法調整光圈,因此僅由胖子收緊光束,將光線指向張起靈的後方,讓光線能夠一如保護罩,覆蓋住他的背部。
「如果這詭異的葫蘆洞再大些,用手電筒的方法就不可行了。」吳邪緊緊盯著張起靈的背影,「也還好我們的手電筒夠給力,以前的人沒有現代科技,真不知道該怎麼通過這裡……」
「不然你以為坑裡滿滿的蟬屍都是打哪兒來的?」胖子閒著無事,於是跟吳邪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話說回來,小哥還真夠嗆的,我們連這個方法究竟可不可行都還不清楚,你瞧他往前走的樣子,卻連一丁點的猶豫都沒有哇。」
「……我倒是很想問問他,踩在那些巨大蟬屍的感覺如何,雖然那些屍體看起來很堅硬,還是覺得怪噁心的。」
吳邪嘴上與胖子打哈哈,但是心裡的感受很沉重。他只知道,張起靈正在隨時可能會吞噬他的黑暗中前行,而自己只能投以焦慮的目光,看著那人漸行漸遠。
土坑的長度約莫二十公尺,張起靈走到一半時突然停了下來,然後彎下腰,貌似在地上找尋什麼東西。
「小哥!怎麼了?」吳邪緊張地向前方呼喊。
「沒事。」張起靈回應的聲音不大,剛好是能夠讓後方兩人聽見的音量,「別過來,繼續打光。」
幾秒鐘過後,吳邪見張起靈從屍堆的縫隙中拾起一個棒狀物,血紅色的,與成年男子的腿部等長,在手電筒的照射下遙遙地反射出妖異的色彩。
「欸,天真,你可看得清楚小哥撿了什麼鬼東西?」胖子問。
「……似乎是把拐杖,鮮豔的紅色。」吳邪瞇起眼睛,「那玩意兒可能就是老癢在土坑裡落下的鑰匙,開門用的。」
在那之後不消五分鐘,張起靈就順利橫越整座蟬塚,步上葫蘆狀墓室另一端的土階,然後探索石壁上的機關。當他將手上的紅色權杖插入石壁、並快速地拔出之後,胖子和吳邪就聽見石壁移位的轟隆隆聲響。
門已經順利打開了,依照計畫,接下來就輪到胖子和吳邪踏入土坑之中。
張起靈站在土階的邊緣,轉過身,往兩人招手,手電筒的光芒照射在他們身上。
胖子和吳邪面面相覷。
「去你娘的……我王胖爺這輩子倒過那麼多斗,難道還會怕黑嘛!」胖子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天真你放心,你的背後有我守著,就只管大膽地往前走吧!」
「呃……好!」吳邪抹臉,彷彿這麼做就能把猶豫和恐懼從自己的臉上擦去,「胖子,你的背後也有我照應,好好地走,別絆著壓到我就行了!」
「不是胖爺吹大牛,自從滿三歲之後,我這輩子就沒再跌倒過!」胖子嘿嘿地笑。
「那是因為你下盤穩吧?」吳邪苦笑,不過他知道自己笑得有些心虛。
為了減少兩人之間因距離而產生的陰暗部分,吳邪和胖子雙雙將背包從肩膀卸下,改為拎在手上,然後便雙雙走下土階。
雖然隔著登山鞋,腳踩在蟬屍身上的觸感還是相當詭異。由於蟬蛻一般都是空殼,用力一捏就會碎裂,原本吳邪以為土坑裡的蟬屍也會是較為脆弱的質地,但或許是因為這些蟬形屍骸仍保有內部的實體,因此在上頭行走就像是踩在某種僵硬而平滑的岩面。
一想到這些巨大昆蟲屍體生前是人類,吳邪就不禁冷汗涔涔。畢竟,雖然方才張起靈順利地通過了凹地,但是那張家小哥畢竟不是普通人,既然他身上的血有蚊香效果,難保也不會順便附加「驅逐黑暗」的功能。然而,就憑吳邪不時出紕漏的寶血和胖子兼具高血壓、高血糖、高血脂的體質,他實在沒信心能夠免於「黑暗」的侵犯。
此外,他不認為老癢會毫無防備地闖入土坑之中。因為不知老癢當初是如何著了「黑暗」的道,導致吳邪現在心中十分惶恐。吳邪思索,老癢是從腿部開始變成蟬身,或許這意味著當時黑暗先碰觸到的是他的雙腳。
「現在的處境,讓我想到遊樂園的鬼屋。」想到這裡,他忍不住對緊緊貼在背後的胖子說出心中的感想,「不是都會有那種機關嗎……在黑暗裡伸出機械手來抓你的腳,那種設計最噁心了,想逃都逃不掉,等到自己發現有機關時,已經被嚇出一身冷汗。」
「那種騙小孩的玩具,和我們現在遇到的東西哪能比啊!」胖子埋怨地道,「你別跟我說話,如果我分神絆著了,不等那黑漆漆的玩意兒衝過來,你就被我壓死了。」
「剛剛不知道是誰才在說自己這輩子沒跌倒過……我操!」
吳邪猛然停下腳步。
「幹嘛!天真你別嚇我,怎麼了?」胖子在他身後大吼。
「去他娘的,我的手電筒突然滅了!」吳邪也吼回去。
「你拿的手電筒不是手搖式充電的?趕緊充電啊!」胖子的聲音聽來也十分緊張,「那現在什麼情況?你前面有光嗎?」
「有……還好小哥的手電筒一直照著我們這邊。」吳邪用力地轉動握柄,但是手電筒的燈泡仍然死寂,「不行……!應該是壞了……」
張起靈的光源離吳邪二人有段距離,光線到了他們身邊,已經散成朦朧的霧。吳邪緊張地往四周觀望,便看見黑暗不停蠕動的影子,在光霧的周圍徘徊不去。
「別發楞啊,小哥這一路走來都還沒換過電池,他的手電筒不知能撐到什麼時候,還不趁現在快走!」胖子的手肘用力地頂了一下吳邪的背。
「呃、對…對喔!」吳邪趕緊別開目光,然後試著重新踏出步伐。
然而,那些在眼角餘光蠢蠢欲動的黑暗不由得令他心生恐懼,根本無法專心趕路。
事實上,少了自己手上的強力光源,在吳邪前方的黑暗頓時逼近不少,最近的甚至與他距離不到三十公分,只要他稍稍往旁邊跨一步就會被碰到。
「胖子……」吳邪的手緊緊抓著身後的人,此時胖子寬厚的膀子反而讓他非常困擾,「不是我不想離開這裡…但是現在的情況是,因為你的肩膀比較寬,只要我一走偏,就算我沒碰著,你也很可能會出事。」
「我操!」這下子胖子也慌了,「那…那現在怎麼辦?」
往後退是不可能了,但是往前卻又擔心走歪了會與黑暗接觸,現在吳邪和胖子兩人站在俑坑的中間地帶,進退維谷。
「吳邪。」此時,張起靈不疾不徐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別怕,我手上的光,一直都在。」
那名字的主人一聽到對方的聲音,便突然覺得想哭。
他不知如何形容那種感覺,只知道有一股平和的情緒流入劇烈跳動的心臟,使原本處在極度緊張、幾乎面臨崩潰的精神,獲得了舒緩與慰藉。
當他終於能夠再次掌握自己呼吸的頻率和力道,這才明白,原來那就是所謂的安心。
吳邪閉上眼睛,深深覺得就在這一刻,他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完全託付於對方,而這種近乎盲目的信心,與嬰兒對父母展現的依賴十分相似,既是出於根深蒂固、發自內心的信賴,也是由於自己的過份脆弱,因而不得不然。
無論如何,在這個黑暗自四面八方進逼的坑道,他已能感受到心中的平靜。
當吳邪再次邁開步伐,他其實已經不再在意手中是否持有能夠保護自己的光源。
此時的他,正無懼地往前方的光亮走去;越往前走,黑暗便離他越遠。
吳邪的心中不再有任何的雜音,他只覺得,自己在這不知名的地底下,似乎是死了一回。就像人們常說的,在彌留之際往往會通過一個漆黑的隧道,隧道底部是一道使人心中充滿平靜的光,那就是生命的終點。
而在那生命的終點,有張起靈等候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