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血化珊瑚
當吳邪恍恍惚惚地爬上土階時,站在邊上的張起靈向他伸手,而吳邪回握那手之後,便感覺到一股溫和而堅定的力量迅速地將他往前拉去,因而他一個踉蹌,跌入張起靈的懷裡。張起靈以雙臂環抱吳邪,平靜地在對方背上拍了兩下,然後便讓吳邪退到一旁,伸手引導胖子從土坑爬上來。
「這堆滿蟬屍的土坑原本就已經夠折騰人了,被你這麼一鬧,我的壽命又少了兩年……」胖子離開蟬塚時,不由得對站在旁邊的吳邪擺出一張屎臉,「你那手電筒是怎麼搞的,這麼不靠譜?」
「不知道,總之是壞了。」吳邪倚靠在牆邊,只覺得渾身疲憊,壓根兒沒心情去追究手電筒出意外的原因。
「得了得了,咱們還是快快離開這裡吧!」胖子擺了擺手,將原本拎在手上的背包甩到身後,快步地往墓室的出口走去。
吳邪還站在原地,只用力地把空氣吸入肺部,然後重重地嘆了口氣。
「沒事?」
「大概吧……」吳邪軟軟地回道。
他想,自己大概真的累了,竟然連張起靈難得的關心都懶得回應。
使吳邪感到疲乏的不只是剛才發生的意外,應該說,手電筒的故障只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自從他們在森林裡遇到螢蛆之後,綠色的湖、變成冬蟲夏草的老癢、莫名好心的嬰屍以及滿坑遍土的巨大蟬蛻……這些接連遭遇的超自然現象不斷地刺激他的神經迴路,而現在精神與情緒上的困乏,其實只是腎上腺素湧退之後必然的結果。
原來不只身體會垮,當精神累積了一定的壓力之後,情緒也會像斷線的傀儡一樣,嘣地一聲跌落在地上。吳邪不由得感嘆,像那悶油瓶始終維持風平浪靜的情緒狀態也不錯,不僅在倒斗時表現沉穩、予人值得依靠的觀感,重點是不會為了照顧彷彿盪鞦韆般忽高忽低的情緒,而浪費多餘的身體能量,個人的精神負擔也少了許多。
不知那傢伙的個性是與生俱來的,抑或是後天培養的?就算是後者,吳邪無奈地想,畢竟自己早已不是充滿可塑性的小娃兒,個性這種比橡皮還硬的東西,一時要改恐怕不容易。
「……如果要休息,至少先離開這座石穴。」張起靈瞄了一眼漸行漸遠的胖子,然後又望向兀自發呆的吳邪。
他往眼前的俑坑看一眼,發現那蠕動的黑暗仍躲在不遠處窺伺著張起靈與自己兩人,於是便點點頭,再度嘆口氣,打起精神跟上胖子的腳步。
離開墓室之後,他們進入一條明顯經過人為裝修的長廊。雖然地上仍是泥地,但旁邊的石牆都有經過打磨處理的痕跡,且牆上裝飾著某種敘事畫。可惜因為長時間與空氣接觸,壁畫的顏料已有多處斑駁,只能依稀看見零碎的片段。
待張起靈判斷這道長廊並未設下機關和危險,他們決定在這此稍事休息,也好留些時間讓吳邪看看壁畫所描述的故事為何。雖說依照慣例,就算知道了陵墓的主人是什麼來歷,也不一定能夠讓他們在陵墓裡趨吉避凶,但吳邪總覺得這麼做至少心裡會比較踏實,此外,對胖子而言,也能早點知道究竟這斗裡的東西值不值錢。
「對了,小哥,你在半途上撿到的玩意兒是什麼?」胖子席地而坐,雙手忙碌地把口糧往嘴裡送,目光則移向張起靈之前順手插在背包上的血色手杖。
「開門用的。」張起靈又恢復惜字如金的悶油瓶狀態,不過,他倒是注意到胖子對手杖懷抱著格外濃厚的興致,因此將手杖從背包裡抽出來,漫不經心地拋給胖子。
胖子穩穩地接過手杖,就著露營燈仔細觀察手裡的寶物。吳邪想想,認為現在還沒心情研究壁畫,於是就在胖子身旁坐下。他同樣也從背包中拿出口糧,不過因為缺乏食慾,只咬兩口就一臉苦悶地把剩下的部分塞入衝鋒衣的口袋裡。
吳邪往胖子手中的權杖瞄一眼,發現那手杖和他原本預想的模樣不大相同。之前他們站得很遠,俑坑裡又被黑暗佔據,因此只能隱約看出手杖的顏色深紅如血。當時他以為張起靈檢起一根紅梨木的枝幹,如今拿在手裡仔細端詳,吳邪卻可以明顯地看見那杖身紅得過火,不像是木頭應有的質地,而且經過拋光的表面十分平滑,應是石頭或琉璃一類的物質。不須刻意觀察,他就注意到那手杖在露營燈的照射下,反射出十分炫目的光芒,若非高檔次的雕刻品,就是以某種現代材質製成的仿製品。
「這是……樹脂,還是塑膠!?」吳邪皺眉。
「傻冒,你也不看看這斗是什麼朝代的,哪來的塑膠?這是紅珊瑚!」胖子注視權杖的眼睛映著珊瑚的光澤,變得閃閃發亮,「現在海裡已經找不到品質那麼好的珊瑚了,再加上這幾十年來珊瑚的價格水漲船高……嘖嘖,你瞧它的色澤和大小,我們光是拿到這支寶貝就已經是大賺一票了!」
吳邪沒有心思考量珊瑚的價值,只接過手杖,然後仔細端詳底部。在手杖的底部確實刻有某種圖騰,和石壁孔穴裡的圖紋一致。
「老癢他們就是因為這支手杖,才來到這裡的麼……」他怨恨地注視著手中的珊瑚,吳邪雖然明白這玩意兒值錢,但是無論再怎麼價值連城,他都無法真心喜歡這個幾乎賠上老癢性命的東西,「既然光是一把手杖就已經夠值錢了,他何苦還要來這裡冒險?」
「虧你跟著你三叔倒斗了這麼幾次,怎麼連一點摸金的心思都沒有?」胖子貪婪地笑了,「當然是為了找到更多更值錢的貨啊,誰不想發大財咧?」
「光憑這支手杖,你們怎麼知道墓室裡還有東西?」
「你仔細瞧,這手杖比成年男人的手臂還長,但卻沒有接縫的地方,這表示整支手杖是一體成形的。你看過還沒加工過的紅珊瑚嗎?都是長得像老薑母一樣,會分岔的,哪有珊瑚會像這手杖,直挺挺只長一根?」胖子繼續天花亂墜地想像,「依我推測,這手杖很可能只是原株的一部份,只是小小的一個分岔,那座珊瑚的總體恐怕還更大上數十倍,甚至數百倍。如果真能找到那樣的珊瑚樹,就夠你活上三輩子了。」
「據我所知,紅珊瑚頂多只能長到一公尺吧?」吳邪搖頭,「什麼大上數百倍的原株……胖子你那是癡心妄想。」
「嘛……一路走來,見了那麼多超乎常理的東西,你還覺得那些『常識』很重要嗎?」胖子說話的語調一沉。
這下反倒是吳邪語塞了。
他想起在某本短篇小說集中,作者曾提及十萬年才出現一次、從空中掠過的巨大魚,那種生物並非不存在,而是以人類蜉蝣般的短暫生命,根本無從留下客觀的觀察紀錄。此外,也有不少人主張,透過一千次的觀察所歸納得到的科學結論,只是因為還沒看見非得等到第一千零一次才會出現的「正常」現象。換句話說,或許胖子的意思是,之所以沒看過巨大的珊瑚,只是因為還沒找到而已。
他轉頭還想對胖子說些什麼,不過,見對方著迷地把玩著那支手杖,他就覺得那些話倒也不是非說不可,於是就摸摸口袋,沉默地繼續往嘴裡塞入味如嚼蠟的口糧。大概是因為身體放鬆下來,吳邪嚼著嚼著,竟迷迷糊糊中睡去。
夢中的他,人還在杭州的自宅。
吳邪抬頭望向二樓的窗口,想知道張起靈是否還寄住在他家,卻看見一隻巨大的翻車魚從空中悠悠游過。他不可置信地揉揉眼,赫然發現那條魚是由螢蟲組成的,原本的白晝不知何時已變成無月的黑夜,那巨大的魚全身散發青綠色的螢光,照亮了夜空。
接著,魚的身體突然碎裂、化為數以千計個隕石般的螢光火球,紛紛往他和屋子的方向墜落。落在地上的火球長出黑色的草,這些草蠕動著,張牙舞爪地攫獲地上的生物,而被那草碰到的路人紛紛成為「黑暗」,道路、房舍、杭州的日常景色都消失了,人們在驚叫聲中溶入一片漆黑的背景之中。吳邪知道必須以光驅逐黑暗,急忙尋找背包,想從中拿出手電筒,卻發現自己以赤身裸體之姿,站立在這片闇闃之中。
他就這麼直視黑暗的面容,夢境的後續是彷彿熄了燈的電影院,回歸無聲無色的沉默。
吳邪緩慢地睜開眼睛,感受到僵硬的頸椎傳來陣陣疼痛,而且在意識逐漸清醒的同時,赫然發現嘴中竟然還有尚未吃完的口糧。他無奈地把口糧吞下,站起身,立刻就聽見自己像老頭子一樣,全身的筋骨都傳來劈啪聲響。
他回頭,發現張起靈倚著牆,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而胖子則是就著露營燈的光,漫不經心地端詳長廊的壁畫。那只珊瑚手杖被胖子用布包起來,插在自己的背包裡,看來是沒有再交還給張起靈的意思。吳邪用力伸展四肢,距離他們進入盜洞已經過了半天,也就是說,現在其實已經是深夜,不過剛才約莫半小時的打盹似乎已經讓他獲得高效率的休息,一時沒有躺回地上繼續睡的打算。因此他走到胖子身旁,也跟著打量起長廊的牆壁。
從僅存的壁畫可得知,這座陵墓為一盤姓家族所建造。這盤家的初代族長原先是某個達官貴人的私生子,因為無法透過一般方式繼承社會地位和財富,就乾脆跑去幹倒斗的活兒。某次在探穴定位時,不知怎地驚動了「黑暗」,導致身體變成狗的形狀。變成狗的盤氏族長並沒有因此一蹶不振,反而在某次戰爭中,利用猛獸的力量咬下敵國將軍的頭,因而立下戰功。國王雖然百般無奈,仍依照戰前發布的公告,將國家的公主嫁給殺了敵大將的盤氏族長。之後這姓盤的繼續倒斗,在某個神異的陵墓中找到一件金縷衣。他將金縷衣披掛在身上,七天後便恢復人形。此盤氏先祖與國家的公主共同生下六個兒子和六個女兒,之後這些兒女互相通婚,繁衍後代。
雖然牆上的紀錄有殘缺,但是從現存的壁畫和文字可得知,放在這陵寢裡頭的包括盤氏先祖與公主的合葬棺,以及六對子女們的墓,且後者就在這長廊的另一端。至於有關第三代之後的紀錄,則未見於壁畫之中,但也可能是這部分的敘事畫已破損毀壞了。此外,吳邪從壁畫內容得知,盤家的初代族長為了防止他人盜墓,在設計陵寢時,即利用當初折騰他好幾年的「黑暗」,將主墓室建在「黑暗」巢穴的另一側,讓這種介於生物與非生物之間的存在為他和子女守墓。
看到這裡,吳邪與胖子互望一眼。如果這座陵墓中還有值得期待的寶物,那就鐵定是放在這條走廊底部的墓室,而且,那件據說讓盤家初代族長恢復原狀的「金縷衣」相當令人在意。倘若壁畫的內容屬實,這金縷衣鐵定就是拯救老癢的關鍵。
無論站在胖子或吳邪的立場,他們當然都希望盡快抵達長廊底端的墓室。但是後者用眼神警告胖子別輕舉妄動,於是胖子只好聳聳肩,在原地坐下等張起靈睡醒。
「哎,天真,如果我現在去搖搖他,你說小哥會有起床氣嗎?」
「他會扭斷你的脖子。」吳邪向胖子扮了個吐舌的鬼臉。
終於得到了幫助老癢的相關情報,吳邪覺得心中踏實不少。這次他改在張起靈的身邊坐下,靜靜思索方才的夢。他不記得在夢剛開始的地方,張起靈究竟有沒有出現在窗戶邊上。
如果有的話,他想,或許夢的後續發展會截然不同。至少,當他凝視黑暗時,心中必定不會感受到恐懼。
過了幾個小時後,他們再次整頓行囊,沿著長廊前進。長廊的底部出現一道裝飾華美的石門,但是這次門上沒有任何機關,成年男子稍微施力即可將門推開。三人進入墓室之後,發現這個空間的大小和之前的葫蘆狀俑坑相差無幾,不過格局方正許多。
墓室的中央擺著六具棺廓,棺廓四周則零散地豎立著數十個血紅色的珊瑚岩,雖然高度與形狀不等,但是目測每個都超過一點五米。眼前的景象縱使還稱不上是「超自然」等級,那些紅珊瑚的高度也已打破現存紀錄。
不知是否為錯覺,吳邪用手電筒照射那些珊瑚時,他覺得自己好像看見珊瑚石的周遭飄著粉紅色的霧氣。
「胖老爺時來運轉、鯉躍龍門囉!」胖子歡呼,立刻往離石門最近的一株珊瑚奔去。
然而,一接近那座珊瑚石,他就發現事情並不單純。
如同他們在樹海中遇到的冬蟲夏草,眼前這些東西看起來像珊瑚石,其實又是一個個身體扭曲成異樣角度的人。
「……不知道為什麼,我已經不會感到震驚了。」胖子難掩失望的神色,更忍不住埋怨這趟莫名其妙的旅途,「怎麼這一路走來,都是看見人變成草、變成蟲、變成石頭?」
吳邪無奈地聳聳肩,回想剛才的長廊壁畫,但是上頭並未出現有關珊瑚的紀錄,他想,很有可能是已經剝落損毀,因此並不在意。直到後來離開了這座墓室,他偶然回想起胖子那番話,這才明白,正如同張起靈總是凝視著千里之外的歸處,生命確實也已經透過各種巧合,提醒吳邪自己此生的終局。
只是,現在時機未到,而他的雙眼也還看不清。
他們兩人小心翼翼地湊到珊瑚前,發現那珊瑚石上有許多細微的孔洞。
「哎,胖子,你說那權杖是打磨這些珊瑚以後做成的麼?」
「如果是的話,那我背包裡插著的,不就是某個人的胳膊或大腿骨嗎!?」胖子驚駭地大叫,「喂喂……應該不是吧?哪有人把屍體的腳砍下來雕刻、做成手杖兼墓室鑰匙的?」
「以前的人在想什麼,我怎麼知道?等等,你別動……我好像看到什麼。」吳邪的手電筒壞了,所以他只能依著胖子手上的光觀察珊瑚。
他仔細一看,發現人形珊瑚的眼窩裡,有數十條細蟲正忙碌地鑽進鑽出。
「唔、這什麼噁心的東西……」
看到這個景象,吳邪不由地覺得眼睛一陣癢,便伸手去揉揉,而並肩站在他身旁的胖子也是。
「別碰!」張起靈一個箭步上前,抓住胖子的手,「把蟲卵揉破就糟了!」
「我操!怎麼不早講!?」被制止後,胖子就立刻趕緊把手放下。漂浮在珊瑚四周的粉紅色霧氣,其實是粉狀的蟲卵,而當他們湊近一看時,懸浮在空氣中的卵就已經寄生在眼結膜上,只要寄主將卵擠破,裡頭處於休眠期的幼蟲便會開始成長。
這些珊瑚蟲一面吸收生物體內的蛋白質,一面分泌特殊的物質,使寄主的身體逐漸變成赭紅色的礁岩。以另一種方式解釋,這些生長在陸地上的特殊珊瑚蟲,是在進食的同時,也順便為自己打造棲息地的生命體。
「張起靈!你剛才怎麼不也阻止我!」吳邪驚恐地喊,這才發現他和對方有三步之遙,中間還夾了個胖子,就算人家想拉也拉不住。
「與小哥站近點兒果然靠譜……」胖子只顧著自己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張起靈繞過胖子,並伸手把吳邪拉近,然後用右手的拇指與食指撐開後者的眼皮,仔細注視那雙正因奇癢而顫抖著的濕潤眼睛。
「卵已經破了。」
「我想也是,」吳邪絕望地說,「因為覺得癢,剛才還揉地特別用力……」
張起靈回頭望向胖子。
「你忍著別眨眼,半個時辰後卵就會腐爛,再流半個時辰的淚,就可以把卵沖乾淨。捱過第一次之後就沒事了,待會兒別再靠近這些珊瑚。」
胖子聽了張起靈的叮嚀,便全身僵硬地站在一旁,一下也不敢眨眼。
「那我現在怎麼辦?我眼裡好像不太對勁啊!」吳邪感到慌亂,不知是否為錯覺,只覺得有東西開始啃噬自己的眼球。
「你蹲下。」張起靈將視線移回吳邪臉上。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雖然相信張起靈有辦法拯救自己的眼睛,但吳邪此時心裡卻還胡思亂想,懷疑這當下對方打算怎麼做。他甚至猜測,莫非張起靈是打算像胡適他娘一樣,用舌頭舔好他的眼翳病?
見對方還愣著,張起靈便不耐煩地揪住吳邪領口,同時伸出腳,快速地從外向內往吳邪的腳踝後方一勾,後者就立刻失去重心、向後被放倒在地上。
「嗚…!」吳邪只覺得一震天旋地轉,下一秒他看見的,就是屈身從上方俯視自己的張起靈。
「會疼,你忍著點。」他對吳邪低聲說道。
接著,張起靈抽出黑金古刀,直接往左手的手心一抹。這一刀下得太急,切深了,鮮血立刻奔騰而出。他將手掌彎成弓狀,讓血匯集在掌心。
這個時候祭出寶血不知究竟有什麼用處,吳邪納悶,莫非把悶油瓶的血喝進肚子裡,就能免於變成珊瑚?可是,倘若張起靈的血真有如此神奇的功效,那之前他們在俑坑時是否也能這麼做?另一方面,看張起靈仍隨心所欲地眨眼,吳邪心想,那些蟲卵想必也沒膽寄生在張起靈的眼窩裡。
思及至此,吳邪不免感到十分無奈,自己明明也是吃過麒麟竭的,怎麼就沒有張起靈的血好用?
「疼?切手的又不是我,怎麼──」吳邪話還沒說完,就狠狠倒抽一口氣,聽見自己的氣管喘來「嘶」地一聲氣音。
原來方才張起靈俯身,用力壓制吳邪的額頭,接著就迅速將掌心的血澆灌在對方逐漸變得紅腫的眼睛裡。
當血淋下的剎那,吳邪的腦子變得一片空白。待他反應過來,才意識到原來是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逼得腦子暫停作用。他只感覺到有火在眼睛裡熊熊燃燒,像是要燒盡每一條血管與細胞,而這疼痛甚至還蔓延到腦子裡,從前額葉、經過天靈蓋,一直到後腦勺,整個人的頭部就像被火舌吞噬一般。
原來張起靈輕描淡寫說的「會疼」,指的其實是「完全無法叫人領受的疼」──在領悟這個道理的同時,吳邪便在眼前的一片赤紅中暈了過去。
當吳邪恢復意識之後,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從觸感判斷,他的頭正枕著自己的登山包。他的眼睛仍然像是戴著一層紅色濾片,觸目所及全都是紅通通的一片。好不容易待眼中的紅潮逐漸消褪,吳邪這才注意到,自己胸前和雙手的腕部都有怵目驚心的血跡,可見張起靈剛才為了制止自己胡亂掙扎,不得不連那隻拿來取血的手都用上。但是,老實說,他剛才只知道自己痛得椎心刺骨,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否有做出掙扎的動作。
吳邪往回頭一看,發現胖子老淚縱橫,看樣子是為了把蟲卵排出而大哭了一場。
「胖子,你擔心我啊?」
「你胖爺我還不至於淪落到為男人掉淚咧。」他沒好氣的回應,「你自己試試看半個時辰不眨眼,我眼睛都快瞎了!天真你還真好啊,有小哥往眼窩裡餵血,一下子把蟲子都燙熟就沒事了。」
「你懂個屁!」吳邪對方才的疼痛還餘悸猶存,此時聽到胖子口無遮攔的話,只覺得腦子裡一股熱,忍不住吼回去,「真那麼羨慕,你自己來給他燒燒看!」
不過,胖子嘴巴上說燒一燒比較快,但其實還是寧願忍半個時辰,想必是聽到吳邪的哀嚎,預見自己無福消受那種非同凡響的痛。
張起靈無視兩人的鬥嘴,逕自走到吳邪身邊,把他的臉扳過來又扳過去,然後用指尖撐開後者的眼角,仔細觀察。
「你…你幹嘛?」吳邪不知道該把目光往哪裡擺,覺得有些尷尬。
張起靈注視對方的雙眼許久,接著便鬆開手,將水壺遞向前,示意他把臉洗一洗。吳邪一摸才發現,原來眼眶四周還留著黏黏的血。接過水壺的同時,他往張起靈垂在身邊的另一隻手望去,這才發現對方壓根兒還沒包紮傷口,鮮血正不時從指尖往下滴落。
「……小哥是擔心你眼裡還有剩下的蟲,可能要再澆一次血。」胖子代替張起靈解釋。
「這樣……呃,謝謝……」吳邪看對方的臉色慘白,心裡覺得對張起靈有些過意不去,「回頭我到中藥行給你抓一帖四物,再請旅社的人炒一盤豬肝給你補血如何?」
「免了。」張起靈從背包裡拿出紗布和繃帶,然後低頭處理傷口。說是處理,其實也只是在掌心墊上紗布之後,用虎口掐著繃帶的一端,然後隨意地繞著手掌纏上幾圈。雖然整體的作業程序沒錯,但總讓看到的人覺得這種處理方式過於馬虎。
吳邪看不下去,就把張起靈的手抓過來,打算重新為他包紮。當他將繃帶拆了,原本墊在掌上的紗布也跟著被移開,吳邪見那傷口有被撕裂的痕跡,貌似是剛才自己在掙扎時弄傷的。
「抱歉……」
「不打緊。」
「……你就大方地接受我的道歉吧,這樣我心裡會好受些。」吳邪在傷口處施上一些敷料,接著將紗布蓋上,從那道口子不斷滲出的血和淡黃色液體立刻浸濕紗布,「哎,你傻子嗎?要取血也不必割得那麼急、那麼深吧?」
「你眼裡的蟲已經孵化,」他說,「再慢,就來不及了。」
吳邪胸口一緊。
「同樣都是體液,你別用血,拿口水抹抹或許也有同樣的效果……」
對方沒有答話,毫無反應的表情也令人無從猜測他心裡的想法為何。
雖然已經包紮好了,但吳邪還按著張起靈的手,若有所思。方才為了包紮,吳邪再次看見張起靈掌心的傷疤,現在的他已然完全明白那些疤痕是怎麼來的。
他很想問「為了誰?」,也想問「什麼時候?」,但吳邪發現,他並不想知道,究竟在張起靈的生命中,自己是排在多少人的後面接受了他的血。
「……疼嗎?」
「習慣了。」張起靈把手抽走。
「這種事還能習慣?」吳邪故作輕鬆地笑,「我看你手上滿滿的都是傷,想必從小到大都在做這樣的事?還說習慣咧,你是被虐狂啊?」
「不是。」張起靈搖頭,「但是,需要的時候就做,向來如此。」
吳邪一愣。
他原本還笑著的臉頓時僵住了。
張起靈說,向來如此。
……向來如此?
這一路過來,吳邪心裡偶爾會有奇怪的感覺掠過,但那樣的懷疑與違和感消失地太快,令他無從掌握;又或者,產生這種怪異感時,眼前總是會發生緊急的事情,令他無法分神分析這些令他下意識注意到的細節究竟有何意義。
這次,吳邪被劇痛燒過的腦子格外清晰,而他終於抓住了那個每每令他感到莫名在意的細節是什麼。
「張起靈,你是什麼時候……?」
他原本認定那不可能發生,或者說,他希望那件事發生,只是從來都不認為能夠如願。
但是,這樣的推測並不符合當前的事實。
張起靈方才那句稀鬆平常的話,已然打破一個最基本的前提,使所有後來才形成的假設與幻想都崩潰瓦解,彷彿一盞紅色的警示燈,在濃煙瀰漫的長廊逼迫夢遊者直視失火的現實。
想通了所有環節之後,震驚於真相的吳邪,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並不是「那件事」發生了,而是「那件事」根本沒有發生的必要。
他睜著一雙震驚的眼,慌張、啞然地望著對方。
「……既然沒事了,就繼續往前走吧。」張起靈從吳邪的神色察覺有異,於是,就像是刻意迴避對方勢必會提出的疑問,他立即站起身來,朝胖子的方向走去。
剛才兩人在處理傷口時,胖子早就已經擦乾眼淚,鬼鬼祟祟地蹲在六具合葬棺旁邊。
「天真、小哥,既然都到這裡了,我們勢必得開棺瞧瞧?」胖子的語氣就像終於盼到聖誕節的孩子,完全忘記半小時前自己才在鬼門關臨時停車,還繳了一張沉痛的罰單。
吳邪聽見了胖子的話,但卻沒有回應;或者說,他只是聽見了說話的聲音,但是根本無暇細究胖子說了什麼。
此時的他只覺得自己被巨大的背叛感籠罩,身體失去重心,彷若在深淵的邊緣處踩空,整個人只能任由地心引力的拉扯,直直往下墜落。
「這堆滿蟬屍的土坑原本就已經夠折騰人了,被你這麼一鬧,我的壽命又少了兩年……」胖子離開蟬塚時,不由得對站在旁邊的吳邪擺出一張屎臉,「你那手電筒是怎麼搞的,這麼不靠譜?」
「不知道,總之是壞了。」吳邪倚靠在牆邊,只覺得渾身疲憊,壓根兒沒心情去追究手電筒出意外的原因。
「得了得了,咱們還是快快離開這裡吧!」胖子擺了擺手,將原本拎在手上的背包甩到身後,快步地往墓室的出口走去。
吳邪還站在原地,只用力地把空氣吸入肺部,然後重重地嘆了口氣。
「沒事?」
「大概吧……」吳邪軟軟地回道。
他想,自己大概真的累了,竟然連張起靈難得的關心都懶得回應。
使吳邪感到疲乏的不只是剛才發生的意外,應該說,手電筒的故障只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自從他們在森林裡遇到螢蛆之後,綠色的湖、變成冬蟲夏草的老癢、莫名好心的嬰屍以及滿坑遍土的巨大蟬蛻……這些接連遭遇的超自然現象不斷地刺激他的神經迴路,而現在精神與情緒上的困乏,其實只是腎上腺素湧退之後必然的結果。
原來不只身體會垮,當精神累積了一定的壓力之後,情緒也會像斷線的傀儡一樣,嘣地一聲跌落在地上。吳邪不由得感嘆,像那悶油瓶始終維持風平浪靜的情緒狀態也不錯,不僅在倒斗時表現沉穩、予人值得依靠的觀感,重點是不會為了照顧彷彿盪鞦韆般忽高忽低的情緒,而浪費多餘的身體能量,個人的精神負擔也少了許多。
不知那傢伙的個性是與生俱來的,抑或是後天培養的?就算是後者,吳邪無奈地想,畢竟自己早已不是充滿可塑性的小娃兒,個性這種比橡皮還硬的東西,一時要改恐怕不容易。
「……如果要休息,至少先離開這座石穴。」張起靈瞄了一眼漸行漸遠的胖子,然後又望向兀自發呆的吳邪。
他往眼前的俑坑看一眼,發現那蠕動的黑暗仍躲在不遠處窺伺著張起靈與自己兩人,於是便點點頭,再度嘆口氣,打起精神跟上胖子的腳步。
離開墓室之後,他們進入一條明顯經過人為裝修的長廊。雖然地上仍是泥地,但旁邊的石牆都有經過打磨處理的痕跡,且牆上裝飾著某種敘事畫。可惜因為長時間與空氣接觸,壁畫的顏料已有多處斑駁,只能依稀看見零碎的片段。
待張起靈判斷這道長廊並未設下機關和危險,他們決定在這此稍事休息,也好留些時間讓吳邪看看壁畫所描述的故事為何。雖說依照慣例,就算知道了陵墓的主人是什麼來歷,也不一定能夠讓他們在陵墓裡趨吉避凶,但吳邪總覺得這麼做至少心裡會比較踏實,此外,對胖子而言,也能早點知道究竟這斗裡的東西值不值錢。
「對了,小哥,你在半途上撿到的玩意兒是什麼?」胖子席地而坐,雙手忙碌地把口糧往嘴裡送,目光則移向張起靈之前順手插在背包上的血色手杖。
「開門用的。」張起靈又恢復惜字如金的悶油瓶狀態,不過,他倒是注意到胖子對手杖懷抱著格外濃厚的興致,因此將手杖從背包裡抽出來,漫不經心地拋給胖子。
胖子穩穩地接過手杖,就著露營燈仔細觀察手裡的寶物。吳邪想想,認為現在還沒心情研究壁畫,於是就在胖子身旁坐下。他同樣也從背包中拿出口糧,不過因為缺乏食慾,只咬兩口就一臉苦悶地把剩下的部分塞入衝鋒衣的口袋裡。
吳邪往胖子手中的權杖瞄一眼,發現那手杖和他原本預想的模樣不大相同。之前他們站得很遠,俑坑裡又被黑暗佔據,因此只能隱約看出手杖的顏色深紅如血。當時他以為張起靈檢起一根紅梨木的枝幹,如今拿在手裡仔細端詳,吳邪卻可以明顯地看見那杖身紅得過火,不像是木頭應有的質地,而且經過拋光的表面十分平滑,應是石頭或琉璃一類的物質。不須刻意觀察,他就注意到那手杖在露營燈的照射下,反射出十分炫目的光芒,若非高檔次的雕刻品,就是以某種現代材質製成的仿製品。
「這是……樹脂,還是塑膠!?」吳邪皺眉。
「傻冒,你也不看看這斗是什麼朝代的,哪來的塑膠?這是紅珊瑚!」胖子注視權杖的眼睛映著珊瑚的光澤,變得閃閃發亮,「現在海裡已經找不到品質那麼好的珊瑚了,再加上這幾十年來珊瑚的價格水漲船高……嘖嘖,你瞧它的色澤和大小,我們光是拿到這支寶貝就已經是大賺一票了!」
吳邪沒有心思考量珊瑚的價值,只接過手杖,然後仔細端詳底部。在手杖的底部確實刻有某種圖騰,和石壁孔穴裡的圖紋一致。
「老癢他們就是因為這支手杖,才來到這裡的麼……」他怨恨地注視著手中的珊瑚,吳邪雖然明白這玩意兒值錢,但是無論再怎麼價值連城,他都無法真心喜歡這個幾乎賠上老癢性命的東西,「既然光是一把手杖就已經夠值錢了,他何苦還要來這裡冒險?」
「虧你跟著你三叔倒斗了這麼幾次,怎麼連一點摸金的心思都沒有?」胖子貪婪地笑了,「當然是為了找到更多更值錢的貨啊,誰不想發大財咧?」
「光憑這支手杖,你們怎麼知道墓室裡還有東西?」
「你仔細瞧,這手杖比成年男人的手臂還長,但卻沒有接縫的地方,這表示整支手杖是一體成形的。你看過還沒加工過的紅珊瑚嗎?都是長得像老薑母一樣,會分岔的,哪有珊瑚會像這手杖,直挺挺只長一根?」胖子繼續天花亂墜地想像,「依我推測,這手杖很可能只是原株的一部份,只是小小的一個分岔,那座珊瑚的總體恐怕還更大上數十倍,甚至數百倍。如果真能找到那樣的珊瑚樹,就夠你活上三輩子了。」
「據我所知,紅珊瑚頂多只能長到一公尺吧?」吳邪搖頭,「什麼大上數百倍的原株……胖子你那是癡心妄想。」
「嘛……一路走來,見了那麼多超乎常理的東西,你還覺得那些『常識』很重要嗎?」胖子說話的語調一沉。
這下反倒是吳邪語塞了。
他想起在某本短篇小說集中,作者曾提及十萬年才出現一次、從空中掠過的巨大魚,那種生物並非不存在,而是以人類蜉蝣般的短暫生命,根本無從留下客觀的觀察紀錄。此外,也有不少人主張,透過一千次的觀察所歸納得到的科學結論,只是因為還沒看見非得等到第一千零一次才會出現的「正常」現象。換句話說,或許胖子的意思是,之所以沒看過巨大的珊瑚,只是因為還沒找到而已。
他轉頭還想對胖子說些什麼,不過,見對方著迷地把玩著那支手杖,他就覺得那些話倒也不是非說不可,於是就摸摸口袋,沉默地繼續往嘴裡塞入味如嚼蠟的口糧。大概是因為身體放鬆下來,吳邪嚼著嚼著,竟迷迷糊糊中睡去。
夢中的他,人還在杭州的自宅。
吳邪抬頭望向二樓的窗口,想知道張起靈是否還寄住在他家,卻看見一隻巨大的翻車魚從空中悠悠游過。他不可置信地揉揉眼,赫然發現那條魚是由螢蟲組成的,原本的白晝不知何時已變成無月的黑夜,那巨大的魚全身散發青綠色的螢光,照亮了夜空。
接著,魚的身體突然碎裂、化為數以千計個隕石般的螢光火球,紛紛往他和屋子的方向墜落。落在地上的火球長出黑色的草,這些草蠕動著,張牙舞爪地攫獲地上的生物,而被那草碰到的路人紛紛成為「黑暗」,道路、房舍、杭州的日常景色都消失了,人們在驚叫聲中溶入一片漆黑的背景之中。吳邪知道必須以光驅逐黑暗,急忙尋找背包,想從中拿出手電筒,卻發現自己以赤身裸體之姿,站立在這片闇闃之中。
他就這麼直視黑暗的面容,夢境的後續是彷彿熄了燈的電影院,回歸無聲無色的沉默。
吳邪緩慢地睜開眼睛,感受到僵硬的頸椎傳來陣陣疼痛,而且在意識逐漸清醒的同時,赫然發現嘴中竟然還有尚未吃完的口糧。他無奈地把口糧吞下,站起身,立刻就聽見自己像老頭子一樣,全身的筋骨都傳來劈啪聲響。
他回頭,發現張起靈倚著牆,陷入深沉的睡眠之中。而胖子則是就著露營燈的光,漫不經心地端詳長廊的壁畫。那只珊瑚手杖被胖子用布包起來,插在自己的背包裡,看來是沒有再交還給張起靈的意思。吳邪用力伸展四肢,距離他們進入盜洞已經過了半天,也就是說,現在其實已經是深夜,不過剛才約莫半小時的打盹似乎已經讓他獲得高效率的休息,一時沒有躺回地上繼續睡的打算。因此他走到胖子身旁,也跟著打量起長廊的牆壁。
從僅存的壁畫可得知,這座陵墓為一盤姓家族所建造。這盤家的初代族長原先是某個達官貴人的私生子,因為無法透過一般方式繼承社會地位和財富,就乾脆跑去幹倒斗的活兒。某次在探穴定位時,不知怎地驚動了「黑暗」,導致身體變成狗的形狀。變成狗的盤氏族長並沒有因此一蹶不振,反而在某次戰爭中,利用猛獸的力量咬下敵國將軍的頭,因而立下戰功。國王雖然百般無奈,仍依照戰前發布的公告,將國家的公主嫁給殺了敵大將的盤氏族長。之後這姓盤的繼續倒斗,在某個神異的陵墓中找到一件金縷衣。他將金縷衣披掛在身上,七天後便恢復人形。此盤氏先祖與國家的公主共同生下六個兒子和六個女兒,之後這些兒女互相通婚,繁衍後代。
雖然牆上的紀錄有殘缺,但是從現存的壁畫和文字可得知,放在這陵寢裡頭的包括盤氏先祖與公主的合葬棺,以及六對子女們的墓,且後者就在這長廊的另一端。至於有關第三代之後的紀錄,則未見於壁畫之中,但也可能是這部分的敘事畫已破損毀壞了。此外,吳邪從壁畫內容得知,盤家的初代族長為了防止他人盜墓,在設計陵寢時,即利用當初折騰他好幾年的「黑暗」,將主墓室建在「黑暗」巢穴的另一側,讓這種介於生物與非生物之間的存在為他和子女守墓。
看到這裡,吳邪與胖子互望一眼。如果這座陵墓中還有值得期待的寶物,那就鐵定是放在這條走廊底部的墓室,而且,那件據說讓盤家初代族長恢復原狀的「金縷衣」相當令人在意。倘若壁畫的內容屬實,這金縷衣鐵定就是拯救老癢的關鍵。
無論站在胖子或吳邪的立場,他們當然都希望盡快抵達長廊底端的墓室。但是後者用眼神警告胖子別輕舉妄動,於是胖子只好聳聳肩,在原地坐下等張起靈睡醒。
「哎,天真,如果我現在去搖搖他,你說小哥會有起床氣嗎?」
「他會扭斷你的脖子。」吳邪向胖子扮了個吐舌的鬼臉。
終於得到了幫助老癢的相關情報,吳邪覺得心中踏實不少。這次他改在張起靈的身邊坐下,靜靜思索方才的夢。他不記得在夢剛開始的地方,張起靈究竟有沒有出現在窗戶邊上。
如果有的話,他想,或許夢的後續發展會截然不同。至少,當他凝視黑暗時,心中必定不會感受到恐懼。
過了幾個小時後,他們再次整頓行囊,沿著長廊前進。長廊的底部出現一道裝飾華美的石門,但是這次門上沒有任何機關,成年男子稍微施力即可將門推開。三人進入墓室之後,發現這個空間的大小和之前的葫蘆狀俑坑相差無幾,不過格局方正許多。
墓室的中央擺著六具棺廓,棺廓四周則零散地豎立著數十個血紅色的珊瑚岩,雖然高度與形狀不等,但是目測每個都超過一點五米。眼前的景象縱使還稱不上是「超自然」等級,那些紅珊瑚的高度也已打破現存紀錄。
不知是否為錯覺,吳邪用手電筒照射那些珊瑚時,他覺得自己好像看見珊瑚石的周遭飄著粉紅色的霧氣。
「胖老爺時來運轉、鯉躍龍門囉!」胖子歡呼,立刻往離石門最近的一株珊瑚奔去。
然而,一接近那座珊瑚石,他就發現事情並不單純。
如同他們在樹海中遇到的冬蟲夏草,眼前這些東西看起來像珊瑚石,其實又是一個個身體扭曲成異樣角度的人。
「……不知道為什麼,我已經不會感到震驚了。」胖子難掩失望的神色,更忍不住埋怨這趟莫名其妙的旅途,「怎麼這一路走來,都是看見人變成草、變成蟲、變成石頭?」
吳邪無奈地聳聳肩,回想剛才的長廊壁畫,但是上頭並未出現有關珊瑚的紀錄,他想,很有可能是已經剝落損毀,因此並不在意。直到後來離開了這座墓室,他偶然回想起胖子那番話,這才明白,正如同張起靈總是凝視著千里之外的歸處,生命確實也已經透過各種巧合,提醒吳邪自己此生的終局。
只是,現在時機未到,而他的雙眼也還看不清。
他們兩人小心翼翼地湊到珊瑚前,發現那珊瑚石上有許多細微的孔洞。
「哎,胖子,你說那權杖是打磨這些珊瑚以後做成的麼?」
「如果是的話,那我背包裡插著的,不就是某個人的胳膊或大腿骨嗎!?」胖子驚駭地大叫,「喂喂……應該不是吧?哪有人把屍體的腳砍下來雕刻、做成手杖兼墓室鑰匙的?」
「以前的人在想什麼,我怎麼知道?等等,你別動……我好像看到什麼。」吳邪的手電筒壞了,所以他只能依著胖子手上的光觀察珊瑚。
他仔細一看,發現人形珊瑚的眼窩裡,有數十條細蟲正忙碌地鑽進鑽出。
「唔、這什麼噁心的東西……」
看到這個景象,吳邪不由地覺得眼睛一陣癢,便伸手去揉揉,而並肩站在他身旁的胖子也是。
「別碰!」張起靈一個箭步上前,抓住胖子的手,「把蟲卵揉破就糟了!」
「我操!怎麼不早講!?」被制止後,胖子就立刻趕緊把手放下。漂浮在珊瑚四周的粉紅色霧氣,其實是粉狀的蟲卵,而當他們湊近一看時,懸浮在空氣中的卵就已經寄生在眼結膜上,只要寄主將卵擠破,裡頭處於休眠期的幼蟲便會開始成長。
這些珊瑚蟲一面吸收生物體內的蛋白質,一面分泌特殊的物質,使寄主的身體逐漸變成赭紅色的礁岩。以另一種方式解釋,這些生長在陸地上的特殊珊瑚蟲,是在進食的同時,也順便為自己打造棲息地的生命體。
「張起靈!你剛才怎麼不也阻止我!」吳邪驚恐地喊,這才發現他和對方有三步之遙,中間還夾了個胖子,就算人家想拉也拉不住。
「與小哥站近點兒果然靠譜……」胖子只顧著自己好,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張起靈繞過胖子,並伸手把吳邪拉近,然後用右手的拇指與食指撐開後者的眼皮,仔細注視那雙正因奇癢而顫抖著的濕潤眼睛。
「卵已經破了。」
「我想也是,」吳邪絕望地說,「因為覺得癢,剛才還揉地特別用力……」
張起靈回頭望向胖子。
「你忍著別眨眼,半個時辰後卵就會腐爛,再流半個時辰的淚,就可以把卵沖乾淨。捱過第一次之後就沒事了,待會兒別再靠近這些珊瑚。」
胖子聽了張起靈的叮嚀,便全身僵硬地站在一旁,一下也不敢眨眼。
「那我現在怎麼辦?我眼裡好像不太對勁啊!」吳邪感到慌亂,不知是否為錯覺,只覺得有東西開始啃噬自己的眼球。
「你蹲下。」張起靈將視線移回吳邪臉上。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雖然相信張起靈有辦法拯救自己的眼睛,但吳邪此時心裡卻還胡思亂想,懷疑這當下對方打算怎麼做。他甚至猜測,莫非張起靈是打算像胡適他娘一樣,用舌頭舔好他的眼翳病?
見對方還愣著,張起靈便不耐煩地揪住吳邪領口,同時伸出腳,快速地從外向內往吳邪的腳踝後方一勾,後者就立刻失去重心、向後被放倒在地上。
「嗚…!」吳邪只覺得一震天旋地轉,下一秒他看見的,就是屈身從上方俯視自己的張起靈。
「會疼,你忍著點。」他對吳邪低聲說道。
接著,張起靈抽出黑金古刀,直接往左手的手心一抹。這一刀下得太急,切深了,鮮血立刻奔騰而出。他將手掌彎成弓狀,讓血匯集在掌心。
這個時候祭出寶血不知究竟有什麼用處,吳邪納悶,莫非把悶油瓶的血喝進肚子裡,就能免於變成珊瑚?可是,倘若張起靈的血真有如此神奇的功效,那之前他們在俑坑時是否也能這麼做?另一方面,看張起靈仍隨心所欲地眨眼,吳邪心想,那些蟲卵想必也沒膽寄生在張起靈的眼窩裡。
思及至此,吳邪不免感到十分無奈,自己明明也是吃過麒麟竭的,怎麼就沒有張起靈的血好用?
「疼?切手的又不是我,怎麼──」吳邪話還沒說完,就狠狠倒抽一口氣,聽見自己的氣管喘來「嘶」地一聲氣音。
原來方才張起靈俯身,用力壓制吳邪的額頭,接著就迅速將掌心的血澆灌在對方逐漸變得紅腫的眼睛裡。
當血淋下的剎那,吳邪的腦子變得一片空白。待他反應過來,才意識到原來是突如其來的劇烈疼痛,逼得腦子暫停作用。他只感覺到有火在眼睛裡熊熊燃燒,像是要燒盡每一條血管與細胞,而這疼痛甚至還蔓延到腦子裡,從前額葉、經過天靈蓋,一直到後腦勺,整個人的頭部就像被火舌吞噬一般。
原來張起靈輕描淡寫說的「會疼」,指的其實是「完全無法叫人領受的疼」──在領悟這個道理的同時,吳邪便在眼前的一片赤紅中暈了過去。
當吳邪恢復意識之後,發現自己躺在地板上,從觸感判斷,他的頭正枕著自己的登山包。他的眼睛仍然像是戴著一層紅色濾片,觸目所及全都是紅通通的一片。好不容易待眼中的紅潮逐漸消褪,吳邪這才注意到,自己胸前和雙手的腕部都有怵目驚心的血跡,可見張起靈剛才為了制止自己胡亂掙扎,不得不連那隻拿來取血的手都用上。但是,老實說,他剛才只知道自己痛得椎心刺骨,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否有做出掙扎的動作。
吳邪往回頭一看,發現胖子老淚縱橫,看樣子是為了把蟲卵排出而大哭了一場。
「胖子,你擔心我啊?」
「你胖爺我還不至於淪落到為男人掉淚咧。」他沒好氣的回應,「你自己試試看半個時辰不眨眼,我眼睛都快瞎了!天真你還真好啊,有小哥往眼窩裡餵血,一下子把蟲子都燙熟就沒事了。」
「你懂個屁!」吳邪對方才的疼痛還餘悸猶存,此時聽到胖子口無遮攔的話,只覺得腦子裡一股熱,忍不住吼回去,「真那麼羨慕,你自己來給他燒燒看!」
不過,胖子嘴巴上說燒一燒比較快,但其實還是寧願忍半個時辰,想必是聽到吳邪的哀嚎,預見自己無福消受那種非同凡響的痛。
張起靈無視兩人的鬥嘴,逕自走到吳邪身邊,把他的臉扳過來又扳過去,然後用指尖撐開後者的眼角,仔細觀察。
「你…你幹嘛?」吳邪不知道該把目光往哪裡擺,覺得有些尷尬。
張起靈注視對方的雙眼許久,接著便鬆開手,將水壺遞向前,示意他把臉洗一洗。吳邪一摸才發現,原來眼眶四周還留著黏黏的血。接過水壺的同時,他往張起靈垂在身邊的另一隻手望去,這才發現對方壓根兒還沒包紮傷口,鮮血正不時從指尖往下滴落。
「……小哥是擔心你眼裡還有剩下的蟲,可能要再澆一次血。」胖子代替張起靈解釋。
「這樣……呃,謝謝……」吳邪看對方的臉色慘白,心裡覺得對張起靈有些過意不去,「回頭我到中藥行給你抓一帖四物,再請旅社的人炒一盤豬肝給你補血如何?」
「免了。」張起靈從背包裡拿出紗布和繃帶,然後低頭處理傷口。說是處理,其實也只是在掌心墊上紗布之後,用虎口掐著繃帶的一端,然後隨意地繞著手掌纏上幾圈。雖然整體的作業程序沒錯,但總讓看到的人覺得這種處理方式過於馬虎。
吳邪看不下去,就把張起靈的手抓過來,打算重新為他包紮。當他將繃帶拆了,原本墊在掌上的紗布也跟著被移開,吳邪見那傷口有被撕裂的痕跡,貌似是剛才自己在掙扎時弄傷的。
「抱歉……」
「不打緊。」
「……你就大方地接受我的道歉吧,這樣我心裡會好受些。」吳邪在傷口處施上一些敷料,接著將紗布蓋上,從那道口子不斷滲出的血和淡黃色液體立刻浸濕紗布,「哎,你傻子嗎?要取血也不必割得那麼急、那麼深吧?」
「你眼裡的蟲已經孵化,」他說,「再慢,就來不及了。」
吳邪胸口一緊。
「同樣都是體液,你別用血,拿口水抹抹或許也有同樣的效果……」
對方沒有答話,毫無反應的表情也令人無從猜測他心裡的想法為何。
雖然已經包紮好了,但吳邪還按著張起靈的手,若有所思。方才為了包紮,吳邪再次看見張起靈掌心的傷疤,現在的他已然完全明白那些疤痕是怎麼來的。
他很想問「為了誰?」,也想問「什麼時候?」,但吳邪發現,他並不想知道,究竟在張起靈的生命中,自己是排在多少人的後面接受了他的血。
「……疼嗎?」
「習慣了。」張起靈把手抽走。
「這種事還能習慣?」吳邪故作輕鬆地笑,「我看你手上滿滿的都是傷,想必從小到大都在做這樣的事?還說習慣咧,你是被虐狂啊?」
「不是。」張起靈搖頭,「但是,需要的時候就做,向來如此。」
吳邪一愣。
他原本還笑著的臉頓時僵住了。
張起靈說,向來如此。
……向來如此?
這一路過來,吳邪心裡偶爾會有奇怪的感覺掠過,但那樣的懷疑與違和感消失地太快,令他無從掌握;又或者,產生這種怪異感時,眼前總是會發生緊急的事情,令他無法分神分析這些令他下意識注意到的細節究竟有何意義。
這次,吳邪被劇痛燒過的腦子格外清晰,而他終於抓住了那個每每令他感到莫名在意的細節是什麼。
「張起靈,你是什麼時候……?」
他原本認定那不可能發生,或者說,他希望那件事發生,只是從來都不認為能夠如願。
但是,這樣的推測並不符合當前的事實。
張起靈方才那句稀鬆平常的話,已然打破一個最基本的前提,使所有後來才形成的假設與幻想都崩潰瓦解,彷彿一盞紅色的警示燈,在濃煙瀰漫的長廊逼迫夢遊者直視失火的現實。
想通了所有環節之後,震驚於真相的吳邪,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並不是「那件事」發生了,而是「那件事」根本沒有發生的必要。
他睜著一雙震驚的眼,慌張、啞然地望著對方。
「……既然沒事了,就繼續往前走吧。」張起靈從吳邪的神色察覺有異,於是,就像是刻意迴避對方勢必會提出的疑問,他立即站起身來,朝胖子的方向走去。
剛才兩人在處理傷口時,胖子早就已經擦乾眼淚,鬼鬼祟祟地蹲在六具合葬棺旁邊。
「天真、小哥,既然都到這裡了,我們勢必得開棺瞧瞧?」胖子的語氣就像終於盼到聖誕節的孩子,完全忘記半小時前自己才在鬼門關臨時停車,還繳了一張沉痛的罰單。
吳邪聽見了胖子的話,但卻沒有回應;或者說,他只是聽見了說話的聲音,但是根本無暇細究胖子說了什麼。
此時的他只覺得自己被巨大的背叛感籠罩,身體失去重心,彷若在深淵的邊緣處踩空,整個人只能任由地心引力的拉扯,直直往下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