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揭露盲視
張起靈並沒有失去記憶。
吳邪原本認定張起靈不可能恢復記憶,或者說,他確實希望透過這段旅途,對方能想起過往的種種,只是潛意識裡認為這樣的奇蹟不會輕易發生,所以寧可不抱持如斯期待,轉而將心力投注於與對方建立新的關係上。
然而,現在看來,實情卻是張起靈並沒有「恢復記憶」的必要,因為這個人根本未曾遺忘任何與自己、吳邪和胖子,以及盜墓生涯相關的片段。
此時此刻,吳邪逐一將過去幾天曾察覺有異的情況,都列舉在腦中的一張白紙上,透過這種方式,他整理歸納從醫院到杭州,再從杭州到常德這一路他曾覺得不合理的情況,最後,吳邪將「並未失去記憶」這個假設套入,就發現所有原本不合理之處都合理了。例如,為何張起靈異常地熟知瑩蛆與綠色液體的生態,為何在找到盜洞之前幾番脫隊自行尋路,以及他如何能夠知悉將珊瑚蟲從眼中趕出的方法……諸如此類的知識,想必連經驗老到的土夫子都未必知曉,但張起靈卻每次都能精準地判斷現狀,甚至為另外兩人提供解釋,以一個原本理應失去記憶的人而言,未免太不合情理。
如果當面質問張起靈,他或許會謊稱,與盜墓相關的知識對她而言就像游泳或騎單車一樣,都是學過以後就不會忘的身體記憶,但是吳邪認為這種解釋太過牽強。
他心想,或許就連待在杭州的那段日子,張起靈維持極度少量的飲食方式,恐怕也是原本就刻意為之。更進一步地仔細深究下去即可察覺,其實張起靈從來未曾問過「你是誰?」這種連續劇裡才會出現的八股台詞。只是因為在醫院裡問他什麼都不回應,吳邪和胖子才以為小哥失憶了,而這位奧斯卡影帝不過是順水推舟演下去而已。
奇怪的是,明明吳邪幾度察覺有異,卻一直到了現在,才真正意識到問題的癥結。彷彿之前的他刻意忽視擺在眼前的不合理情況,以默許的態度繼續縱容張起靈維持他的謊言與偽裝。
可是,為什麼?
他不願再去計較這一路上自己對張起靈操了多少心,但是,他必須知道為什麼。吳邪想起以前二叔曾叮嚀過,凡事必求動機,再複雜的事件背後都隱藏著人心與目的;倘若真是如此,那麼,張起靈的動機是什麼?為什麼他寧可假裝自己已經忘了所有的事情?吳邪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的是,他這麼做究竟能得到什麼好處?
「小哥,你怎麼說?我們到底開不開棺?」胖子見吳邪又陷入自己的思緒裡,就轉而向張起靈搭話,他的不耐煩全寫在臉上,「好不容易才走到這兒,你們該不會說這棺開不得吧!」
原本依胖子的性格,他在開棺之前從來不曾徵詢過同行夥伴的意見,看樣子是剛才的珊瑚蟲讓他心中有所忌憚,深怕隨便開了棺,又會從哪個地方跑出小丑魚或海葵之類的謎樣生物。
「開。」張起靈站到胖子身旁,低頭注視六具棺廓,似乎是從表面雕刻的圖紋比較這幾具棺的異同,「……就用你的方式。」
「嘿嘿,小哥做事果然爽快!」胖子一聽張起靈也站在他這邊,原本打算立刻挑起工具、直搗黃龍,不過他轉念一想,決定還是先點燃三根香菸,把菸掐在自己的拇指和食指中間,然後開始扯屁話,「那個什麼…盤家的老爺子們啊,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今天來你們這兒純粹是為了幫天真的髮小找到恢復原狀的方法,有什麼不滿就去找天真吧,不關胖爺我的事兒啊。另外,咱們這一路走來也夠折騰人的,畢竟活人嘛,要吃要喝,裝備也花了不少錢,出去之後省不了也得找幾個妹子快活快活,所以啦,還請您慷慨解囊,您就別介意胖子從您這兒帶走一些寶貝,才好解救咱們於倒懸之苦……」
吳邪原本還兀自納悶張起靈隱瞞事實的意圖,遠遠聽見胖子的那般說詞,這下只覺得自己一口血差點沒吐出來。就算這棺材裡的大老爺原先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聽到胖子的話,現在難道還有不詐屍的道理嗎?
他正想上前阻止胖子繼續惹毛棺主,卻覺得左側的肩膀被什麼東西給絆住。
那股從肩膀傳來的輕微壓制感,直讓吳邪頭皮發麻──依照往常的慣例,倘若遇到腳踝被纏住、肩膀被攀住的情況,那就肯定是出事了。他跟著胖子等人走進墓室的時候,就已一眼望見此處除了珊瑚岩與六具棺廓外什麼都沒有。倘若不是樹,也不是藤蔓,那麼,現在勾搭在吳邪肩頭的必定不會是「正常」的東西。
說也奇怪,他臉色發青地想,為什麼每次只要跟著另外兩人倒斗,明明捅漏子的都是胖子,但到頭來倒楣的總是自己?
吳邪一面埋怨著,腦海中的思緒同時也迅速飛過。就算此時大聲向另外兩人求救,他們站在離此處足足有七、八公尺遠的地方,倘若驚動了那個不知名的東西,就算是張起靈恐怕也來不及救他。況且,誰知道會不會真的是普通的藤蔓呢?又或許這墓室裡有蜘蛛網,或者上頭樹木一路往下紮根,就在剛才碰巧掉進這個挖空的墓室裡……雖然可能性幾乎等於零,但也並非不可能發生。吳邪咬緊牙關,心想全都是胖子剛才那番話害的,現在可好了,還沒開棺自己就被奇怪的東西纏上。他把心中對胖子的埋怨轉化為一股力量,將之推展到身體四肢,然後鼓起勇氣面對自己後方的未知狀況。
吳邪快速地轉頭望向自己的肩膀處,立刻看見一隻屬於女人的手。
令他自己都感到訝異的是,吳邪竟然淡然地覺得,眼前的景象並未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事實上,認識胖子和張起靈之後,他就已經明白往昔的常識只能提供現實世界一部份的解釋,就像面對相對論的古典力學。另一方面,這幾日接連目睹諸多令人難以置信的奇異事件,也導致此時恐懼在他的體內缺席。
那隻纖細而慘白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彷若吳邪是屋舍旁的欄杆,而那手則是屋旁一棵開花的樹,花與花香一同綻放在欄杆上。
可惜這是一朵枯萎的花。
他定眼一看,那隻手的指甲脫落,指甲的原處呈現如腐爛水果般的肌理,手的指節分明,一個個突出如同樹幹上的瘤;而那泛青的皮膚毫無光澤,也無彈性,緊緊地黏在又細又長的指骨上,手指底部與手掌接壤的地方還有點點褐色的斑。
一直到此時,吳邪才終於感覺到心中漸漸升起一股恐懼之情。
繼續往腕部望去,吳邪看見由手腕連接著的一隻乾枯手臂,從袖口露出的部分可知,這隻手臂的膚色和質感與手指無異,同樣都是屍體的顏色。而從那衣服的樣式、圖紋顏色、布料質地以及破損程度判斷,那手屬於一個富貴人家的女性屍體。
吳邪猛然地轉過身,將那手從自己的肩處扯開,同時逼迫自己往身後望去。果不其然,以十分親暱的距離站在他身後的東西,是一個女性的乾屍。就像他們之前在隧道裡遇到的嬰骸,這具女性屍體的保存程度同樣相當完整。
不知何時,這名穿著華美服飾的女粽子幽幽出現在他身後,烏黑的長直髮披散在臉上與身上,在髮簾的後方,一雙青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吳邪。
吳邪方才的轉身,導致自己不小心與這名女子四目相交,而一旦對上眼,就不知道該怎麼轉移視線了。
「我操!妳……」吳邪不敢眨眼,總覺得一眨眼,那女粽子就會趁機攻擊。
看見出現在身後的東西是女人時,吳邪原本還以為自己好死不死又遇上一隻禁婆;然而,這女子除了頭髮有些散亂、一雙眼睛十分嚇人之外,服裝儀容都還算得體,和他們之前遇到的禁婆並不相似。事後他跟胖子談起這件事時,胖子狠狠地敲了吳邪的頭,說雖然大家都知道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但天底下除了天真吳邪,還沒有哪個幹倒斗的敢根據粽子的穿著,來判斷對方究竟有無攻擊意圖,也虧得他爺爺天上保佑,這次才沒有白白送掉一條命。
「……七天黑夜。」那女子張口,喃喃地說道。
對望之後,吳邪便留意到,那雙青色的眼睛,眼白處其實是如同蛋白腐壞後的不均勻淡黃色。
「什麼?」
「……伊人歸來之前,必有七天黑夜。」
吳邪匪夷所思地聽著,不確定那女子說話的內容是什麼。
「呃……胖子,張起靈!」見這個莫名其妙的女屍暫時沒有攻擊的打算,又不知道在喃喃自語什麼,吳邪判斷還必須向兩個同伴求救;在向他們大聲呼喊的同時,他還是不敢將視線從女粽子的臉上移開,所以乍看之下似乎是對著那女子喊叫,「那個……女粽子出現啦!你們趕緊過來幫個忙啊!」
喊完之後他持續與那女屍大眼瞪小眼,等著那兩人趕過來。
但是胖子和張起靈並沒有如同吳邪所期待地,抄起武器在幾秒鐘內出現在他身邊。
別說是站到他身旁了,連腳步聲或回應的聲音都沒有,就好像那兩人不知何時消失在這個空間之中,整座墓室裡就只剩下吳邪與這名女粽子、六具棺廓,以及一座又一座張牙舞爪的血紅色珊瑚岩。
吳邪感到心中一陣惶恐,莫非胖子和張起靈出了意外!?
他再也顧不得那女屍,立刻扭頭往原本胖子和張起靈站立的地方望去。然而,與他原本的不祥預感完全相反,他看見那兩人根本還好端端地站在棺廓旁,而且明明他剛才已經過與女屍對峙了許久,胖子卻連第一層的棺蓋都還沒撬開。
看來胖子和張起靈是因為十分專注地研究著如何開棺,才沒注意到吳邪這邊已經發生了事情。但吳邪相當肯定,剛才自己是以高分貝的音量呼喊二人的名字,因此他不禁懷疑,是否那兩人一看到棺廓就血氣衝腦,眼裡除了冥器再也看不見其他東西。
「你們……!」
吳邪的胸口爆出一股摻雜著委屈的憤怒感,他真不知道自己到底結交了什麼朋友,分明夥伴身旁出現了尚未釐清動機的女屍,這兩個人竟然還滿腦子想著開棺取物,完完全全沒聽見吳邪的求救。別人都是見色忘友,而幹盜墓這行的,竟然一個個都是為了錢財,可以把朋友推到土坑裡活埋的勢利之徒。他心想,連自己如此信賴的胖子和張起靈都被利慾薰心,完全無視他所遭遇的危險,這怎麼能讓他的心頭不發寒?
「去他娘的……」吳邪忍不住向兩人大吼,「我操,你們這算是哪門子的朋友!」
「啊?」
胖子和張起靈雙雙抬頭,終於注意到吳邪還站在遠方。
「你還愣在那裡做啥子?」胖子一邊說著,手上的動作倒也沒停下來,「對了,你剛剛說什麼?」
「沒聽到我剛才在叫你們嗎?現在什麼時候了,還顧著開棺!」吳邪又急又氣地大叫,「我旁邊這女粽子……!」
「……?」張起靈皺眉,打斷他的話,「吳邪,你身旁什麼都沒有。」
「你說什……?」
吳邪扭頭一看,那具原本直挺挺站在他身後的女屍已不見蹤影。
「不可能…!她剛剛還站在我旁邊,一隻手勾在我的肩膀上啊……」吳邪一手按著自己的肩膀,身上還留有那女屍碰過的觸感,他十分肯定方才發生的種種絕對不是單純的錯覺。
「你一個人在那裡發什麼神經?」胖子沒好氣地說。
「誰跟你發神經啊,你們真的沒看見?剛才有個女粽子就站在我旁邊,嘴裡還一直念著不知道什麼東西……」吳邪四下張望,想把那女屍從藏匿之處找出來,但這個墓室裡並沒有可以躲人的地方。
「吳邪同志,我們到底是為了救你朋友,你也專注些,別做白日夢了。」這下連胖子也動了肝火,「我們都急著找到讓老癢同志恢復原狀的方法,你自己怎麼反而一點都不著急?你沒看就連失去記憶的小哥,都為了你先把自己的事情擱在一旁,你自個兒在旁邊納涼,實在說不過去吧?」
聽到胖子這番話,吳邪這會兒又想起他在遭遇女粽子之前所思量的事,於是他的憤怒便移轉到張起靈身上。吳邪決定先不管剛才那具女屍究竟是否真實存在,而是跟張起靈把這筆欺瞞同伴的帳算清楚。之所以會做出這番決定,同時也是因為他赫然發現,在釐清對方隱瞞事實真相的動機之前,自己已然無法對同伴們抱持著和之前相同程度的信賴感。
若非如此自己對同伴的信賴感已然因為張起靈而打了折扣,他剛才萬萬不會輕易地產生這樣的想法,認為胖子和張起靈的毫無反應,單純是因為盜墓者的自私。
換言之,現在的情況是,不僅僅對張起靈,現在的吳邪,甚至連對胖子都失去了原本的信心。這樣的情況就像又回到之前的夾喇嘛行動,混在來自各方的盜墓人士之中,因為無從得知每個人各自懷著怎樣的心思,所以不得不堤防著別人,甚至擔心在遭遇危險時,其他人會將自己當作脫離險境的墊腳石,狠狠地利用完之後便冷血地直接拋下。
如果可以的話,吳邪不希望對胖子和張起靈有任何一絲的懷疑,因此,他必須立刻釐清心中的懷疑、突破現狀。
吳邪直直地走上前,在張起靈的面前停下。
「張起靈,你……其實沒有失去記憶吧?」他壓抑著自己,如此問道。
「……」張起靈看著他,並未因為對方的指控而表現出任何外顯的情緒。
「什麼?」胖子立刻查覺到現場的氣氛有些不對勁,「天真,你問這什麼問題?」
「這傢伙有事情瞞著我們……」吳邪瞥了一眼胖子,不確定眼前的二人是否為共犯結構,「或者,瞞著我。」
「……天真,你別想太多,就算小哥有事情不說,那也是有他的用意,反正不會害你的。」胖子急忙打圓場。
雖然胖子察覺兩人之間的情況有異,不過令他真正擔心的是,倘若吳邪和張起靈真的鬧僵了,接下來無論要開棺或是離開墓室,都會給自己添麻煩。因此,以他的立場而言,眼前的兩人目前最好能夠相安無事,如果小倆口真的要鬧翻,也等到出了墓穴再到地上去好好打一場架。
「如果他要害我,這一路上多的是機會。」吳邪腦海中浮現在蟬俑土坑遇到的手電筒故障意外,「但是,這不代表他的用心不是留在後頭。所以,在我搞清楚他刻意隱瞞事實的動機之前,我沒有辦法繼續信任『張起靈』這個人。」
「這……」胖子摸摸鼻子,然後便不說話了。從方才的一番話,他已經可以猜出吳邪此刻在意的問題為何,憑他對吳邪的瞭解,對方現在已經吃了秤砣鐵了心,決定在這六具棺廓之前跟張起靈把話說清楚。此外,吳邪一直堅持張起靈別有用心,這點也讓胖子頗為在意。既然如此,他摸著下巴的鬍渣思量,對自己而言,暫時先觀望兩人的後續情況或許才是上策。
只是,這麼做一定會拖延開棺的時間,這就像明明要開聖誕節禮物了,父母卻開始吵起架來,直讓人覺得氣悶。
「這件事我們之後再討論。」張起靈說。
貌似他希望吳邪先把這個棘手的問題擺在一旁,等到離開此地再追究。
「……你沒有否認,也就是承認了?」但是吳邪不肯就此罷休,而是繼續追問,「所以你確實……什麼都沒忘記?」
「算是吧。」張起靈有些不自在地別開目光。
此刻,比起所有言語,對方的這個微小動作反而能更明確地讓吳邪意識到張起靈的答案。而且,雖然原本是自己在心中提出的假設,但猜測被證實的瞬間,吳邪的腦子還是在瞬間唰地變成一片空白。在他面前,張起靈變成一個模糊的影子,和周遭的景物融成一幅印象派的畫。
所有曾經為對方感到不捨與心疼的畫面,都成為漏油的轎車在瀝青路面上的汙漬,雖然折射著美艷的虹光,本質卻是骯髒的。
「為什麼?」他聽見一個嘶啞而陌生的聲音從自己的喉嚨深處發出。
「……」沒有回答。
他覺得自己吸入肺部的空氣,猶如一條被繃得近乎斷裂的細繩。
「你什麼意思!」下一秒,他已失控地推了那毫無反應的人影一把,而對方難得地失去重心,向後踉蹌幾步,「你這樣誆我和胖子…是很有趣嗎!」
張起靈重新站穩腳步,抬眼注視著吳邪。而胖子則是早已識相地躲開,遠遠地關注彼方的動靜。
「在醫院裡……你說我失去了記憶,」他臉色陰沉地看著對方,「我順著你的意思,這樣還不好嗎?」
「哪裡好了?這算是哪門子的好?你把當我傻子!根本是把全天下的人都當白痴!」吳邪感受到一股滾燙的熱血衝上腦門,在他尚未意識到那就是名為憤怒的情緒之前,他就已經破口大罵,「……如果不是你在醫生面前裝啞巴,對他的問話完全沒反應,我怎麼會聽信那庸醫說的話,當真以為你是精神上遇到了打擊!?」
「沒興趣理他。」
不想說話的時候,就算旁人硬是撬開張起靈的嘴,他也不會哼哈一聲,只管想著自己的事。沒料到因為他完全不肯交代自己的身分和來歷,在醫生眼中就成了解離性失憶症的患者。
「那你離開醫院以後,怎麼也沒跟我們說明白?你怎麼忍心看我和胖子一直為你窮操心?」吳邪意識到自己逐漸無法控制音量,但他豪不在意,完完全全不在意。
此刻的他,需要的不是和平、體恤與理性,取而代之地,吳邪選擇以憤怒作為隱藏委屈的武裝。他想起三人待在杭州的那幾天,自己只要一看見張起靈坐在窗台望著外頭,就會為對方感到心痛與不捨。現在想想,當時的為他付出的所有牽掛,壓根兒全是扔進臭水溝裡了,不值,不必要,而張起靈想必也一點都沒放在心上。換句話說,那些擔心與體貼完全只是吳邪在自己的腦內劇場中,演出一場接一場沒有觀眾的獨角戲,張起靈根本未曾買票入場。
「你覺得我很可笑嗎?還是很可悲?你說你是因為憐憫我,才配合著繼續演出的?會不會太自我感覺良好了點?」吳邪憤恨地怒吼道。
「不是那樣子……」張起靈否認,但也沒繼續往下解釋,反倒是對吳邪突如其來的負面思考感到困惑,「為什麼你會這樣想?」
被這麼一反問,吳邪反而愣住了。
「……我不知道啊!我搞不清楚你的想法、你的動機……我原本以為把事情都看得明白了,但其實還是什麼都不了解……」吳邪身體裡突然湧現一股想笑的衝動,覺得眼前的所有事情都顯得荒謬又滑稽,棺廓和人形的血色珊瑚礁,都是舞台上的荒誕布景,而他是一個臉上畫了淚滴的丑角,從頭到尾只是傻傻地配合著劇本演出,卻不了解自己的台詞有何意義,也對自己被賦予的角色沒有任何概念,「因為你什麼都不肯說,關於你的事情,我已經全部都不知道了……!」
吳邪訕笑的同時,卻又忍不住想哭。
「……不知道也好。」張起靈小聲地說。
但是,吳邪沒聽見張起靈的自言自語。此時的他唯一想通的,是那晚的意義。
當時他來到張起靈的房間,然後在徵求對方的同意後上了那人的床,但是當時他們才做到一半,張起靈就叫他走開。
此時吳邪真真切切地領悟,關於張起靈這個人,自己什麼都不明白;唯一能夠猜到的是,張起靈恐怕已經對兩人的關係感到厭煩了。
因為對兩人的關係感到厭煩,所以才在醫院裡將錯就錯,直接讓兩人的關係歸零,如此一來,就連開口提分手的麻煩都省了。而那天晚上之所以一開始沒有拒絕,則是為了讓吳邪徹底死心。換句話說,與其一開始就嚴格禁止偷嚐伊甸園裡的禁果,還不如讓亞當和夏娃吃到一半,讓他們自己發現果子裡有條剩下半截身體的蟲,以當事者自身的噁心與後悔,作為封鎖禁區的鐵絲與電網。
吳邪繼續回想過去幾天張起靈和他獨處時說過的話,他說,會跟著吳邪去長沙,然後由吳邪決定是否離開自己。然而吳邪現在不由得判斷,其實想離開的人根本是張起靈自己啊,嘴巴上說得很動聽,說主導權在對方手上,可是他的心分明早就不在吳邪身上了。再細究下去,這一路走來,無論是在螢蟲墜落的綠色湖泊旁讓他牽手,或是在滿布蟬俑的墓室為他點燈,又或者方才割開自己的手為吳邪驅趕眼睛裡的蟲,這所有的行動都只是逢場作戲罷了。
實際的情況是,吳邪心想,張起靈本來以為到了長沙就可以立刻擺脫自己,沒想到在這山裡突然冒出老癢的事,被拖下水的他表面上不作聲色,其實在心裡很埋怨他和胖子。
吳邪簡直不敢繼續往下臆測,再想下去,他怕自己會因為難堪與委屈而產生想要殺人的衝動。而且,就算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打贏張起靈的勝算,到時候他還是會忍不住動手。
「那天晚上,我在你床上那次……你叫我離開,是什麼意思?是為了傷我,還是為了折磨我?你以為這樣做,名字叫作吳邪的這個傻子就會很失望、很絕望、很沮喪,然後從尷尬難堪的情緒轉變成憎恨你,最後主動離開你?」
「……」
吳邪深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是這樣,那你贏了,你用盡心機規劃的陰謀成功了。」他冷冷地說。
「那樣對你比較好。」張起靈的聲音很輕,很淡,好似並不在意對方是否能夠接收到訊息。
「去你娘的!不要再說對我比較好,你根本不懂什麼叫做對我好……!」
「大概吧。」他瞇起眼睛,「你到底想怎樣?你不覺得自己很奇怪嗎?」
聽到張起靈這麼說,吳邪突然覺得很累。
他原本想將所有的憤怒都宣洩出來,但是現在他心裡有著與憤恨同樣龐大的悲傷,而這些情緒雖然同時存在於他的體內,胸口卻沒有被情緒填滿的感覺,反而像是在哪個地方破了一個大洞,所有的力氣都被抽離,就像真空包一樣,整個人只剩下一具如同乾癟臭皮囊的肉體。
「……我沒有自信能夠跟你繼續溝通下去了。」吳邪幽幽地說。
「那就這樣吧。」
張起靈眨眨眼,接著就向躲到一旁的胖子招手,示意他們倆人已經談完了。
「可是,為什麼?」吳邪的聲音變得十分細微,他雙眼盯著地上,覺得十分困惑,明明心裡很沉重,怎麼身體懸浮在空中的感覺還是沒有消失,「你在杭州的那幾天,心裡在想什麼?而現在呢?我覺得很生氣,也很受傷啊……對你的不滿和失望快讓我瘋狂了……那你呢?能不能求求你告訴我,你現在的感覺是什麼?」
如果,張起靈能夠知道自己很受傷,而且因此感到愧疚,吳邪想,或許他的心裡會好受些。
「……你覺得,當自己與世界的關係全繫在一人身上,那是什麼樣的感覺?」與吳邪瀕臨崩潰邊緣的聲音相反,張起靈的回答不帶任何一絲個人情緒,「想想你的朋友,總之,先專心在眼前的事情上,把他的問題解決。」
完全的目標導向,儼然一臺專門為了盜墓而打造的人型機器。
「是啊,你有理,你是對的,在地下什麼都得聽你的……算了。」吳邪仍然低著頭,然後淡淡地笑了,他知道這個笑並不是對張起靈的回答感到滿意,也不是因為自己已然釋然,而是出於對一件無能為力的事情所感到的無奈,是因為已經放棄,什麼都不期待,不在乎,也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回應,所以只能扯動嘴角,彷若情緒與思緒的一種抽搐,「……但是我告訴你,做人不帶這樣做戲的。今天我也算看清你了,我不會再管你的事,我心底也不再為你考慮任何事情。在我的認知中,張起靈這個人已經死了,就這麼回事。」
「你決定了就好。」張起靈聳肩,幫著胖子準備開棺的工作。
而說出方才那番話的吳邪,深深覺得自己的心也死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卻覺得這樣反而是好事。
吳邪原本認定張起靈不可能恢復記憶,或者說,他確實希望透過這段旅途,對方能想起過往的種種,只是潛意識裡認為這樣的奇蹟不會輕易發生,所以寧可不抱持如斯期待,轉而將心力投注於與對方建立新的關係上。
然而,現在看來,實情卻是張起靈並沒有「恢復記憶」的必要,因為這個人根本未曾遺忘任何與自己、吳邪和胖子,以及盜墓生涯相關的片段。
此時此刻,吳邪逐一將過去幾天曾察覺有異的情況,都列舉在腦中的一張白紙上,透過這種方式,他整理歸納從醫院到杭州,再從杭州到常德這一路他曾覺得不合理的情況,最後,吳邪將「並未失去記憶」這個假設套入,就發現所有原本不合理之處都合理了。例如,為何張起靈異常地熟知瑩蛆與綠色液體的生態,為何在找到盜洞之前幾番脫隊自行尋路,以及他如何能夠知悉將珊瑚蟲從眼中趕出的方法……諸如此類的知識,想必連經驗老到的土夫子都未必知曉,但張起靈卻每次都能精準地判斷現狀,甚至為另外兩人提供解釋,以一個原本理應失去記憶的人而言,未免太不合情理。
如果當面質問張起靈,他或許會謊稱,與盜墓相關的知識對她而言就像游泳或騎單車一樣,都是學過以後就不會忘的身體記憶,但是吳邪認為這種解釋太過牽強。
他心想,或許就連待在杭州的那段日子,張起靈維持極度少量的飲食方式,恐怕也是原本就刻意為之。更進一步地仔細深究下去即可察覺,其實張起靈從來未曾問過「你是誰?」這種連續劇裡才會出現的八股台詞。只是因為在醫院裡問他什麼都不回應,吳邪和胖子才以為小哥失憶了,而這位奧斯卡影帝不過是順水推舟演下去而已。
奇怪的是,明明吳邪幾度察覺有異,卻一直到了現在,才真正意識到問題的癥結。彷彿之前的他刻意忽視擺在眼前的不合理情況,以默許的態度繼續縱容張起靈維持他的謊言與偽裝。
可是,為什麼?
他不願再去計較這一路上自己對張起靈操了多少心,但是,他必須知道為什麼。吳邪想起以前二叔曾叮嚀過,凡事必求動機,再複雜的事件背後都隱藏著人心與目的;倘若真是如此,那麼,張起靈的動機是什麼?為什麼他寧可假裝自己已經忘了所有的事情?吳邪無論如何都想不通的是,他這麼做究竟能得到什麼好處?
「小哥,你怎麼說?我們到底開不開棺?」胖子見吳邪又陷入自己的思緒裡,就轉而向張起靈搭話,他的不耐煩全寫在臉上,「好不容易才走到這兒,你們該不會說這棺開不得吧!」
原本依胖子的性格,他在開棺之前從來不曾徵詢過同行夥伴的意見,看樣子是剛才的珊瑚蟲讓他心中有所忌憚,深怕隨便開了棺,又會從哪個地方跑出小丑魚或海葵之類的謎樣生物。
「開。」張起靈站到胖子身旁,低頭注視六具棺廓,似乎是從表面雕刻的圖紋比較這幾具棺的異同,「……就用你的方式。」
「嘿嘿,小哥做事果然爽快!」胖子一聽張起靈也站在他這邊,原本打算立刻挑起工具、直搗黃龍,不過他轉念一想,決定還是先點燃三根香菸,把菸掐在自己的拇指和食指中間,然後開始扯屁話,「那個什麼…盤家的老爺子們啊,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今天來你們這兒純粹是為了幫天真的髮小找到恢復原狀的方法,有什麼不滿就去找天真吧,不關胖爺我的事兒啊。另外,咱們這一路走來也夠折騰人的,畢竟活人嘛,要吃要喝,裝備也花了不少錢,出去之後省不了也得找幾個妹子快活快活,所以啦,還請您慷慨解囊,您就別介意胖子從您這兒帶走一些寶貝,才好解救咱們於倒懸之苦……」
吳邪原本還兀自納悶張起靈隱瞞事實的意圖,遠遠聽見胖子的那般說詞,這下只覺得自己一口血差點沒吐出來。就算這棺材裡的大老爺原先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聽到胖子的話,現在難道還有不詐屍的道理嗎?
他正想上前阻止胖子繼續惹毛棺主,卻覺得左側的肩膀被什麼東西給絆住。
那股從肩膀傳來的輕微壓制感,直讓吳邪頭皮發麻──依照往常的慣例,倘若遇到腳踝被纏住、肩膀被攀住的情況,那就肯定是出事了。他跟著胖子等人走進墓室的時候,就已一眼望見此處除了珊瑚岩與六具棺廓外什麼都沒有。倘若不是樹,也不是藤蔓,那麼,現在勾搭在吳邪肩頭的必定不會是「正常」的東西。
說也奇怪,他臉色發青地想,為什麼每次只要跟著另外兩人倒斗,明明捅漏子的都是胖子,但到頭來倒楣的總是自己?
吳邪一面埋怨著,腦海中的思緒同時也迅速飛過。就算此時大聲向另外兩人求救,他們站在離此處足足有七、八公尺遠的地方,倘若驚動了那個不知名的東西,就算是張起靈恐怕也來不及救他。況且,誰知道會不會真的是普通的藤蔓呢?又或許這墓室裡有蜘蛛網,或者上頭樹木一路往下紮根,就在剛才碰巧掉進這個挖空的墓室裡……雖然可能性幾乎等於零,但也並非不可能發生。吳邪咬緊牙關,心想全都是胖子剛才那番話害的,現在可好了,還沒開棺自己就被奇怪的東西纏上。他把心中對胖子的埋怨轉化為一股力量,將之推展到身體四肢,然後鼓起勇氣面對自己後方的未知狀況。
吳邪快速地轉頭望向自己的肩膀處,立刻看見一隻屬於女人的手。
令他自己都感到訝異的是,吳邪竟然淡然地覺得,眼前的景象並未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事實上,認識胖子和張起靈之後,他就已經明白往昔的常識只能提供現實世界一部份的解釋,就像面對相對論的古典力學。另一方面,這幾日接連目睹諸多令人難以置信的奇異事件,也導致此時恐懼在他的體內缺席。
那隻纖細而慘白的手輕輕搭在他的肩上,彷若吳邪是屋舍旁的欄杆,而那手則是屋旁一棵開花的樹,花與花香一同綻放在欄杆上。
可惜這是一朵枯萎的花。
他定眼一看,那隻手的指甲脫落,指甲的原處呈現如腐爛水果般的肌理,手的指節分明,一個個突出如同樹幹上的瘤;而那泛青的皮膚毫無光澤,也無彈性,緊緊地黏在又細又長的指骨上,手指底部與手掌接壤的地方還有點點褐色的斑。
一直到此時,吳邪才終於感覺到心中漸漸升起一股恐懼之情。
繼續往腕部望去,吳邪看見由手腕連接著的一隻乾枯手臂,從袖口露出的部分可知,這隻手臂的膚色和質感與手指無異,同樣都是屍體的顏色。而從那衣服的樣式、圖紋顏色、布料質地以及破損程度判斷,那手屬於一個富貴人家的女性屍體。
吳邪猛然地轉過身,將那手從自己的肩處扯開,同時逼迫自己往身後望去。果不其然,以十分親暱的距離站在他身後的東西,是一個女性的乾屍。就像他們之前在隧道裡遇到的嬰骸,這具女性屍體的保存程度同樣相當完整。
不知何時,這名穿著華美服飾的女粽子幽幽出現在他身後,烏黑的長直髮披散在臉上與身上,在髮簾的後方,一雙青色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吳邪。
吳邪方才的轉身,導致自己不小心與這名女子四目相交,而一旦對上眼,就不知道該怎麼轉移視線了。
「我操!妳……」吳邪不敢眨眼,總覺得一眨眼,那女粽子就會趁機攻擊。
看見出現在身後的東西是女人時,吳邪原本還以為自己好死不死又遇上一隻禁婆;然而,這女子除了頭髮有些散亂、一雙眼睛十分嚇人之外,服裝儀容都還算得體,和他們之前遇到的禁婆並不相似。事後他跟胖子談起這件事時,胖子狠狠地敲了吳邪的頭,說雖然大家都知道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但天底下除了天真吳邪,還沒有哪個幹倒斗的敢根據粽子的穿著,來判斷對方究竟有無攻擊意圖,也虧得他爺爺天上保佑,這次才沒有白白送掉一條命。
「……七天黑夜。」那女子張口,喃喃地說道。
對望之後,吳邪便留意到,那雙青色的眼睛,眼白處其實是如同蛋白腐壞後的不均勻淡黃色。
「什麼?」
「……伊人歸來之前,必有七天黑夜。」
吳邪匪夷所思地聽著,不確定那女子說話的內容是什麼。
「呃……胖子,張起靈!」見這個莫名其妙的女屍暫時沒有攻擊的打算,又不知道在喃喃自語什麼,吳邪判斷還必須向兩個同伴求救;在向他們大聲呼喊的同時,他還是不敢將視線從女粽子的臉上移開,所以乍看之下似乎是對著那女子喊叫,「那個……女粽子出現啦!你們趕緊過來幫個忙啊!」
喊完之後他持續與那女屍大眼瞪小眼,等著那兩人趕過來。
但是胖子和張起靈並沒有如同吳邪所期待地,抄起武器在幾秒鐘內出現在他身邊。
別說是站到他身旁了,連腳步聲或回應的聲音都沒有,就好像那兩人不知何時消失在這個空間之中,整座墓室裡就只剩下吳邪與這名女粽子、六具棺廓,以及一座又一座張牙舞爪的血紅色珊瑚岩。
吳邪感到心中一陣惶恐,莫非胖子和張起靈出了意外!?
他再也顧不得那女屍,立刻扭頭往原本胖子和張起靈站立的地方望去。然而,與他原本的不祥預感完全相反,他看見那兩人根本還好端端地站在棺廓旁,而且明明他剛才已經過與女屍對峙了許久,胖子卻連第一層的棺蓋都還沒撬開。
看來胖子和張起靈是因為十分專注地研究著如何開棺,才沒注意到吳邪這邊已經發生了事情。但吳邪相當肯定,剛才自己是以高分貝的音量呼喊二人的名字,因此他不禁懷疑,是否那兩人一看到棺廓就血氣衝腦,眼裡除了冥器再也看不見其他東西。
「你們……!」
吳邪的胸口爆出一股摻雜著委屈的憤怒感,他真不知道自己到底結交了什麼朋友,分明夥伴身旁出現了尚未釐清動機的女屍,這兩個人竟然還滿腦子想著開棺取物,完完全全沒聽見吳邪的求救。別人都是見色忘友,而幹盜墓這行的,竟然一個個都是為了錢財,可以把朋友推到土坑裡活埋的勢利之徒。他心想,連自己如此信賴的胖子和張起靈都被利慾薰心,完全無視他所遭遇的危險,這怎麼能讓他的心頭不發寒?
「去他娘的……」吳邪忍不住向兩人大吼,「我操,你們這算是哪門子的朋友!」
「啊?」
胖子和張起靈雙雙抬頭,終於注意到吳邪還站在遠方。
「你還愣在那裡做啥子?」胖子一邊說著,手上的動作倒也沒停下來,「對了,你剛剛說什麼?」
「沒聽到我剛才在叫你們嗎?現在什麼時候了,還顧著開棺!」吳邪又急又氣地大叫,「我旁邊這女粽子……!」
「……?」張起靈皺眉,打斷他的話,「吳邪,你身旁什麼都沒有。」
「你說什……?」
吳邪扭頭一看,那具原本直挺挺站在他身後的女屍已不見蹤影。
「不可能…!她剛剛還站在我旁邊,一隻手勾在我的肩膀上啊……」吳邪一手按著自己的肩膀,身上還留有那女屍碰過的觸感,他十分肯定方才發生的種種絕對不是單純的錯覺。
「你一個人在那裡發什麼神經?」胖子沒好氣地說。
「誰跟你發神經啊,你們真的沒看見?剛才有個女粽子就站在我旁邊,嘴裡還一直念著不知道什麼東西……」吳邪四下張望,想把那女屍從藏匿之處找出來,但這個墓室裡並沒有可以躲人的地方。
「吳邪同志,我們到底是為了救你朋友,你也專注些,別做白日夢了。」這下連胖子也動了肝火,「我們都急著找到讓老癢同志恢復原狀的方法,你自己怎麼反而一點都不著急?你沒看就連失去記憶的小哥,都為了你先把自己的事情擱在一旁,你自個兒在旁邊納涼,實在說不過去吧?」
聽到胖子這番話,吳邪這會兒又想起他在遭遇女粽子之前所思量的事,於是他的憤怒便移轉到張起靈身上。吳邪決定先不管剛才那具女屍究竟是否真實存在,而是跟張起靈把這筆欺瞞同伴的帳算清楚。之所以會做出這番決定,同時也是因為他赫然發現,在釐清對方隱瞞事實真相的動機之前,自己已然無法對同伴們抱持著和之前相同程度的信賴感。
若非如此自己對同伴的信賴感已然因為張起靈而打了折扣,他剛才萬萬不會輕易地產生這樣的想法,認為胖子和張起靈的毫無反應,單純是因為盜墓者的自私。
換言之,現在的情況是,不僅僅對張起靈,現在的吳邪,甚至連對胖子都失去了原本的信心。這樣的情況就像又回到之前的夾喇嘛行動,混在來自各方的盜墓人士之中,因為無從得知每個人各自懷著怎樣的心思,所以不得不堤防著別人,甚至擔心在遭遇危險時,其他人會將自己當作脫離險境的墊腳石,狠狠地利用完之後便冷血地直接拋下。
如果可以的話,吳邪不希望對胖子和張起靈有任何一絲的懷疑,因此,他必須立刻釐清心中的懷疑、突破現狀。
吳邪直直地走上前,在張起靈的面前停下。
「張起靈,你……其實沒有失去記憶吧?」他壓抑著自己,如此問道。
「……」張起靈看著他,並未因為對方的指控而表現出任何外顯的情緒。
「什麼?」胖子立刻查覺到現場的氣氛有些不對勁,「天真,你問這什麼問題?」
「這傢伙有事情瞞著我們……」吳邪瞥了一眼胖子,不確定眼前的二人是否為共犯結構,「或者,瞞著我。」
「……天真,你別想太多,就算小哥有事情不說,那也是有他的用意,反正不會害你的。」胖子急忙打圓場。
雖然胖子察覺兩人之間的情況有異,不過令他真正擔心的是,倘若吳邪和張起靈真的鬧僵了,接下來無論要開棺或是離開墓室,都會給自己添麻煩。因此,以他的立場而言,眼前的兩人目前最好能夠相安無事,如果小倆口真的要鬧翻,也等到出了墓穴再到地上去好好打一場架。
「如果他要害我,這一路上多的是機會。」吳邪腦海中浮現在蟬俑土坑遇到的手電筒故障意外,「但是,這不代表他的用心不是留在後頭。所以,在我搞清楚他刻意隱瞞事實的動機之前,我沒有辦法繼續信任『張起靈』這個人。」
「這……」胖子摸摸鼻子,然後便不說話了。從方才的一番話,他已經可以猜出吳邪此刻在意的問題為何,憑他對吳邪的瞭解,對方現在已經吃了秤砣鐵了心,決定在這六具棺廓之前跟張起靈把話說清楚。此外,吳邪一直堅持張起靈別有用心,這點也讓胖子頗為在意。既然如此,他摸著下巴的鬍渣思量,對自己而言,暫時先觀望兩人的後續情況或許才是上策。
只是,這麼做一定會拖延開棺的時間,這就像明明要開聖誕節禮物了,父母卻開始吵起架來,直讓人覺得氣悶。
「這件事我們之後再討論。」張起靈說。
貌似他希望吳邪先把這個棘手的問題擺在一旁,等到離開此地再追究。
「……你沒有否認,也就是承認了?」但是吳邪不肯就此罷休,而是繼續追問,「所以你確實……什麼都沒忘記?」
「算是吧。」張起靈有些不自在地別開目光。
此刻,比起所有言語,對方的這個微小動作反而能更明確地讓吳邪意識到張起靈的答案。而且,雖然原本是自己在心中提出的假設,但猜測被證實的瞬間,吳邪的腦子還是在瞬間唰地變成一片空白。在他面前,張起靈變成一個模糊的影子,和周遭的景物融成一幅印象派的畫。
所有曾經為對方感到不捨與心疼的畫面,都成為漏油的轎車在瀝青路面上的汙漬,雖然折射著美艷的虹光,本質卻是骯髒的。
「為什麼?」他聽見一個嘶啞而陌生的聲音從自己的喉嚨深處發出。
「……」沒有回答。
他覺得自己吸入肺部的空氣,猶如一條被繃得近乎斷裂的細繩。
「你什麼意思!」下一秒,他已失控地推了那毫無反應的人影一把,而對方難得地失去重心,向後踉蹌幾步,「你這樣誆我和胖子…是很有趣嗎!」
張起靈重新站穩腳步,抬眼注視著吳邪。而胖子則是早已識相地躲開,遠遠地關注彼方的動靜。
「在醫院裡……你說我失去了記憶,」他臉色陰沉地看著對方,「我順著你的意思,這樣還不好嗎?」
「哪裡好了?這算是哪門子的好?你把當我傻子!根本是把全天下的人都當白痴!」吳邪感受到一股滾燙的熱血衝上腦門,在他尚未意識到那就是名為憤怒的情緒之前,他就已經破口大罵,「……如果不是你在醫生面前裝啞巴,對他的問話完全沒反應,我怎麼會聽信那庸醫說的話,當真以為你是精神上遇到了打擊!?」
「沒興趣理他。」
不想說話的時候,就算旁人硬是撬開張起靈的嘴,他也不會哼哈一聲,只管想著自己的事。沒料到因為他完全不肯交代自己的身分和來歷,在醫生眼中就成了解離性失憶症的患者。
「那你離開醫院以後,怎麼也沒跟我們說明白?你怎麼忍心看我和胖子一直為你窮操心?」吳邪意識到自己逐漸無法控制音量,但他豪不在意,完完全全不在意。
此刻的他,需要的不是和平、體恤與理性,取而代之地,吳邪選擇以憤怒作為隱藏委屈的武裝。他想起三人待在杭州的那幾天,自己只要一看見張起靈坐在窗台望著外頭,就會為對方感到心痛與不捨。現在想想,當時的為他付出的所有牽掛,壓根兒全是扔進臭水溝裡了,不值,不必要,而張起靈想必也一點都沒放在心上。換句話說,那些擔心與體貼完全只是吳邪在自己的腦內劇場中,演出一場接一場沒有觀眾的獨角戲,張起靈根本未曾買票入場。
「你覺得我很可笑嗎?還是很可悲?你說你是因為憐憫我,才配合著繼續演出的?會不會太自我感覺良好了點?」吳邪憤恨地怒吼道。
「不是那樣子……」張起靈否認,但也沒繼續往下解釋,反倒是對吳邪突如其來的負面思考感到困惑,「為什麼你會這樣想?」
被這麼一反問,吳邪反而愣住了。
「……我不知道啊!我搞不清楚你的想法、你的動機……我原本以為把事情都看得明白了,但其實還是什麼都不了解……」吳邪身體裡突然湧現一股想笑的衝動,覺得眼前的所有事情都顯得荒謬又滑稽,棺廓和人形的血色珊瑚礁,都是舞台上的荒誕布景,而他是一個臉上畫了淚滴的丑角,從頭到尾只是傻傻地配合著劇本演出,卻不了解自己的台詞有何意義,也對自己被賦予的角色沒有任何概念,「因為你什麼都不肯說,關於你的事情,我已經全部都不知道了……!」
吳邪訕笑的同時,卻又忍不住想哭。
「……不知道也好。」張起靈小聲地說。
但是,吳邪沒聽見張起靈的自言自語。此時的他唯一想通的,是那晚的意義。
當時他來到張起靈的房間,然後在徵求對方的同意後上了那人的床,但是當時他們才做到一半,張起靈就叫他走開。
此時吳邪真真切切地領悟,關於張起靈這個人,自己什麼都不明白;唯一能夠猜到的是,張起靈恐怕已經對兩人的關係感到厭煩了。
因為對兩人的關係感到厭煩,所以才在醫院裡將錯就錯,直接讓兩人的關係歸零,如此一來,就連開口提分手的麻煩都省了。而那天晚上之所以一開始沒有拒絕,則是為了讓吳邪徹底死心。換句話說,與其一開始就嚴格禁止偷嚐伊甸園裡的禁果,還不如讓亞當和夏娃吃到一半,讓他們自己發現果子裡有條剩下半截身體的蟲,以當事者自身的噁心與後悔,作為封鎖禁區的鐵絲與電網。
吳邪繼續回想過去幾天張起靈和他獨處時說過的話,他說,會跟著吳邪去長沙,然後由吳邪決定是否離開自己。然而吳邪現在不由得判斷,其實想離開的人根本是張起靈自己啊,嘴巴上說得很動聽,說主導權在對方手上,可是他的心分明早就不在吳邪身上了。再細究下去,這一路走來,無論是在螢蟲墜落的綠色湖泊旁讓他牽手,或是在滿布蟬俑的墓室為他點燈,又或者方才割開自己的手為吳邪驅趕眼睛裡的蟲,這所有的行動都只是逢場作戲罷了。
實際的情況是,吳邪心想,張起靈本來以為到了長沙就可以立刻擺脫自己,沒想到在這山裡突然冒出老癢的事,被拖下水的他表面上不作聲色,其實在心裡很埋怨他和胖子。
吳邪簡直不敢繼續往下臆測,再想下去,他怕自己會因為難堪與委屈而產生想要殺人的衝動。而且,就算知道自己根本沒有打贏張起靈的勝算,到時候他還是會忍不住動手。
「那天晚上,我在你床上那次……你叫我離開,是什麼意思?是為了傷我,還是為了折磨我?你以為這樣做,名字叫作吳邪的這個傻子就會很失望、很絕望、很沮喪,然後從尷尬難堪的情緒轉變成憎恨你,最後主動離開你?」
「……」
吳邪深深吸了一口氣。
「……如果是這樣,那你贏了,你用盡心機規劃的陰謀成功了。」他冷冷地說。
「那樣對你比較好。」張起靈的聲音很輕,很淡,好似並不在意對方是否能夠接收到訊息。
「去你娘的!不要再說對我比較好,你根本不懂什麼叫做對我好……!」
「大概吧。」他瞇起眼睛,「你到底想怎樣?你不覺得自己很奇怪嗎?」
聽到張起靈這麼說,吳邪突然覺得很累。
他原本想將所有的憤怒都宣洩出來,但是現在他心裡有著與憤恨同樣龐大的悲傷,而這些情緒雖然同時存在於他的體內,胸口卻沒有被情緒填滿的感覺,反而像是在哪個地方破了一個大洞,所有的力氣都被抽離,就像真空包一樣,整個人只剩下一具如同乾癟臭皮囊的肉體。
「……我沒有自信能夠跟你繼續溝通下去了。」吳邪幽幽地說。
「那就這樣吧。」
張起靈眨眨眼,接著就向躲到一旁的胖子招手,示意他們倆人已經談完了。
「可是,為什麼?」吳邪的聲音變得十分細微,他雙眼盯著地上,覺得十分困惑,明明心裡很沉重,怎麼身體懸浮在空中的感覺還是沒有消失,「你在杭州的那幾天,心裡在想什麼?而現在呢?我覺得很生氣,也很受傷啊……對你的不滿和失望快讓我瘋狂了……那你呢?能不能求求你告訴我,你現在的感覺是什麼?」
如果,張起靈能夠知道自己很受傷,而且因此感到愧疚,吳邪想,或許他的心裡會好受些。
「……你覺得,當自己與世界的關係全繫在一人身上,那是什麼樣的感覺?」與吳邪瀕臨崩潰邊緣的聲音相反,張起靈的回答不帶任何一絲個人情緒,「想想你的朋友,總之,先專心在眼前的事情上,把他的問題解決。」
完全的目標導向,儼然一臺專門為了盜墓而打造的人型機器。
「是啊,你有理,你是對的,在地下什麼都得聽你的……算了。」吳邪仍然低著頭,然後淡淡地笑了,他知道這個笑並不是對張起靈的回答感到滿意,也不是因為自己已然釋然,而是出於對一件無能為力的事情所感到的無奈,是因為已經放棄,什麼都不期待,不在乎,也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回應,所以只能扯動嘴角,彷若情緒與思緒的一種抽搐,「……但是我告訴你,做人不帶這樣做戲的。今天我也算看清你了,我不會再管你的事,我心底也不再為你考慮任何事情。在我的認知中,張起靈這個人已經死了,就這麼回事。」
「你決定了就好。」張起靈聳肩,幫著胖子準備開棺的工作。
而說出方才那番話的吳邪,深深覺得自己的心也死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卻覺得這樣反而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