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錯置與褐
吳邪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如何被胖子半拉半扛著離開盤家陵墓、再次回到樹海之中,而他們又是如何把老癢從那片石壁中挖出來,掩人耳目地帶到山腳下的另一個小鎮。當他試圖回想過去幾天的經歷,所有的景象都是斷裂而支離破碎的,就像跳針的光碟播放器,而且腦海中的記憶全都呈現出一種介於橙與褐之間的顏色,以銅版畫般的肌理刮擦他的腦葉。
他打電話向親戚報平安時,同二叔提到了這個現象。二叔沒有多問事情的經過,只說小邪啊,那可能是身體的防衛機制,在保護你的精神不致崩潰,現在就先別多想,好好休息才是上策。
掛上電話之後,吳邪心想,但是他其實並不希望被保護啊。
他倒寧願用盡所有力氣去回想杭州的藍天、樹海的那片綠色螢光、遭遇珊瑚蟲時張起靈捧在掌中鮮紅的血,甚至那片令人喪膽的黑,或是鴻溝裡洪流激起的浪白……他希望那些景象在腦中掀起色彩的災難,而不是讓腦子裡只剩下褪色的畫面,記憶的片段都成了泛黃的相片,欺騙自己距離這些事情已經很遠,好像經過時間不斷的沖刷,已經讓他心中所有懊悔與心傷像穿舊了的衣服,只剩下黯淡的底色和浮在表面的毛絮。
事實上,無論身體如何地為了好好地活下去而竄改記憶,深深刻畫在靈魂裡的悲傷依然拉著他的心往下沉,那壓在他胸口上的重量連一公克都不曾減少。
吳邪等人抵達的這個市鎮,比起在入山前逗留的那個村落要繁榮許多,而且從城鎮裡散落幾處正在施工的工地看來,貌似政府當局也有打算好好開發這個地點。興許是因為離主要的觀光區還不算太遠,在街上除了可見當地人,也有不少揹著行囊的觀光客。也還好組成這座城鎮的人口較為複雜,他們才沒有被路上的行人投以過多的關注,且順利地找到一間頗具規模的商務旅店。
他們這次下榻的旅館比之前的招待所好上許多,雖然格局不大,但剩餘的房間數量充足,而且,不僅每間房都有獨自的衛浴設備,熱水還是全日供應──對於在森林和地底待了好一段時日的吳邪和胖子而言,這間旅舍已經可堪稱天堂。他們之所以選擇這樣的住宿地點,主要還是考量老癢的身體情況不適合為外人所知,所以只提供大通鋪的旅舍一律免談。而胖子和吳邪也因為此行在背包裡帶了不少好貨出來,認為手頭頗為寬裕,再加上吳邪早就明瞭,胖子在各方面都不是及格的室友,於是兩人就順理成章地各自開了獨立的房間。
胖子一回到有文明的地方,就立刻與他熟識的通路聯繫,這幾天都忙著安排倒賣的生意。吳邪現下沒心思考量變賣的事,就把自己倒騰出來的貨全數交給胖子,叫他改日再把錢匯到自己的帳戶。至於張起靈的那份,吳邪更是不忍心多做思量,總之全讓胖子定奪。
入住旅館的第一天,他們倆來到老癢的房間,由吳邪打開張起靈交給他們的東西。拆開包得死緊的衝鋒衣之後,他們發現裡頭是一件用金絲編織成的長方形絲巾,整件編織品上沒有任何紋路,但是放在光線下照射,卻隱約能夠看見各種生物的形體在金光中流轉。胖子愣愣地說,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某件器物卻完全不去打量它的商業價值,因著這物品只能是天上神器,而不是可供人們估價交易的東西。
拿起金縷巾的同時,一張紙片飄落地面。
吳邪往地上的那張紙片望去,這才發現,那紙片正是他們入山之前,他在清晨的招待所前發呆時弄丟的購物明細。紙上平均地散布著對折之後的凹凸線條,線條底部的墨字被磨得模糊。
原來,這張收據竟不知怎地被張起靈撿到了。
吳邪彎下身,將紙條緊緊地掐在手裡。
胖子望了一眼,向吳邪說,當時的情況很緊急,張起靈不可能還有閒情逸致留紙條在包裹裡,更何況那紙上確實只有購買明細,壓根兒沒留下其他信息。所以,最合理的推測是,張起靈原本將那張收據收在衝鋒衣口袋裡,只是在打包的時候不經意掉出來。
然而吳邪卻搖搖頭。
他一看見那紙條,立刻就明白了這張收據被夾在包裹裡的用意──這是張起靈留給他的訊息。
一路上,吳邪為自己採買的任何品項,以及為他付出的所有心思,張起靈都看在眼裡。而他還債的方式,便是替吳邪取得這件金縷巾,讓吳邪可以順利地拿這東西去救人。如今金縷巾確實已經送到對方手上,他與吳邪就此互不相欠,不再有任何人情或利益上的干係。
所以,當時的他才會不帶一絲猶豫、輕而易舉地從吳邪眼前消失。
他們在開棺前的對話猛然鑽進吳邪的腦中,吳邪於是明白,當時那人說的「當自己與世界的關係全繫在一人身上」其實指的正是張起靈自己吧。對於一般人而言,存在於社會上的憑依是薄博的一張身分證,而對於早已形同失蹤人口的張起靈,這張收據意味著他和吳邪之間還有某種形式上的聯繫,償還債務之後,他才能毅然決然地與世界切割。從今爾後,無論生死,無人聞問,如此而已。
只是,如果說吳邪是一座橋樑,負責牽起張起靈與外在社會之間的關係,那麼,在張起靈已然離開的此刻,與吳邪緊密相連的、另一端的世界,便也失去了意義與重量。
吳邪沒有向胖子多做解釋,默默地將收據順著上頭的摺痕,對摺再對摺。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想哭,淚水會模糊房間裡的擺設,但他只覺得心裡那個原本就存在的黑洞吸走了所有身體反應,只留給他失落。
他將收據放入口袋,向一臉擔心的胖子擺擺手,表示自己沒事。接著,他們合力將金縷巾披掛在老癢身上。在這個過程中,兩人都沒再提起那張收據。在外人眼中,他們的動作就像是幫友人蓋上被子,但吳邪的感受是,現在的自己實際上正在為眼前的身軀套上一層金絲棺套,進行一場以人為力量干涉自然形體與生死邊界的儀式。生,生的是老癢的肉體;死,死的則是自己的精神與魂魄,禱詞,是那個不在場的身影的名字。
倘若壁畫上的記載屬實,那接下來他們只要耐心地等上七天,老癢就能夠恢復原形。這段期間,吳邪總在街上茫茫然地繞著,求的是下一次的驀然回首,就能看見張起靈站在街角等他,然而無論他如何殷切尋覓,回應他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期待落空。每天晚上,他回到旅館,試著聽胖子講些笑話,也試著和旅館裡的妹子聊聊天。在人前他還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也表現出正常的行為和反應,但是,一旦他回到自己的房間、不再需要飾演那個正在逐漸擺脫失落情緒的吳邪,他就能夠大方地哽咽,在沒有觀眾的個人空間裡,承認唯有被悲傷與絕望所淹沒的他才是真正的自己。這幾天,他真切地明白了,此生所有的快樂,無論來自昨日或明日,都是為了讓此刻的自己更痛,更後悔,更加地苦不堪言。
但是無論多麼渴求挽回,多麼想回到過去的某個時間點,吳邪卻也心知肚明,就算真的讓他有機會重新選擇,自己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決定。他不可能不去救老癢,如果決定去找金縷巾,就那一定需要張起靈的幫忙,而張起靈就依然會被困於那座懸於空中的石台,最後在他眼前跳入激流之中。就算回到過去,也找不到足以改變未來的轉捩點。
除非吳邪一開始就不管老癢的死活,但是由於自己的秉性,那是唯一、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每每思及至此,他就會告訴自己,性格決定命運,所以一切都不過是宿命,鐵道般一路向前、直達終點,再怎麼懊悔也只是枉然。但是下一秒,他就又開始想像其他的可能性,思緒不斷地在支離破碎的記憶中逡巡,好像這麼做就能翻出刑事鑑定人員不小心遺漏了的證據。
最先看不下去的人,是胖子。
「天真啊,你鑽牛角尖就像在鑽盜洞一樣,沒有被困死在盡頭你是不會甘願的。」
第五夜,胖子拎著一壺劍南春,和吳邪在旅館大廳坐下。
窗外下起滂沱大雨。
「我這幾天,一直想要把先前發生的事情做個整理。」吳邪接過胖子遞來的小酒杯,只是潤了潤唇,「……奇怪的是,無論我如何努力地試圖回想張起靈跳下石台的畫面,腦海裡都找不到這段記憶。」
他分明知道這個事實,但這個事實就像寫在百科全書上的一個條目,單純就是發生過而已,彷彿與他的過往人生毫無關連。
「你當時有眨眼,或者閉上眼睛嗎?」胖子納悶地問。
「沒有。」
每當吳邪躺在一片漆黑的房間,將眼簾闔上,嘗試用聲音喚醒喚醒畫面,他所看見的反倒是他們以前曾一起去過的長白山,畫面中的吳邪和張起靈躲在山壁的一處岩縫中。
「再見,吳邪。」那個張起靈回頭望了望山谷外的風雪,「忘了我吧……」
然後,他的最後一句話,就這麼消失在彷若世界已然崩坍的一片空白裡。
聲音和場景分別都是正確的,但毫不相干的兩者卻被嫁接在一起,形成一個根本不曾發生,但卻刻畫在腦子裡的景象。
「為什麼會這樣?」胖子吃著下酒菜,茫然地看著對方。
「不知道……」吳邪的手肘抵在桌上,扶著自己的臉,他喜歡窗外的雨聲,那雨聲足以掩蓋他心中的雜音,縱使他知道那雜音始終存在著,「可能是因為,我其實還沒勇敢到能夠再次經歷那樣的事情,但是又一直逼迫自己去回想,所以我的腦子只好擅做主張,用一種折衷的方式達成目的。」
「天真,你是不是壞掉了?」胖子放下筷子,用他肥胖的手抹了抹油膩的臉,「要不要去給醫生診斷一下?」
「壞掉?可能喔……」吳邪苦笑。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胖子換了個話題,試圖讓吳邪把心思放在其他事物上,「再過兩天,你朋友就能恢復原狀,但是他的身體鐵定很虛弱,得送到醫院去才行。」
「嗯。」
「那那條金縷巾怎麼辦?這玩意兒不科學,也不知有什麼其他的用途,一般人哪裡會需要把身體變回去呢……」胖子大剌剌地椅在靠背上,挺出圓滾滾的肚子,「話說回來,如果那金縷衣可以把人身體上的殘疾治好,胖爺我下半輩子就不必再摸金了,改行當神棍吧!」
「那東西能治病的消息如果傳出去,恐怕不等你大發神威,就會有人摸黑把你捅了,搶走金縷巾……」吳邪回想以前三叔倒賣古玩時都是和什麼樣的角色打交道,搖搖頭,覺得胖子如果讓消息走漏,那就真的是把死神鐮刀引到自己的脖子上。胖子自己遭殃還不打緊,萬一連著吳邪也被人盯上,那就真的冤了。
「唔,說的也是。」胖子催促吳邪把手裡的酒乾了,然後又往他杯子裡斟滿酒。
「……胖子,」吳邪望著杯裡的液體,不由得又想到打水漂那晚,張起靈同他談起的漣漪,「你覺得他還活著嗎?」
「活著吧,那小哥在斗裡可是無敵的。」胖子原本就預料到吳邪遲早會問這個問題,因而不必花時間思索,就直接他丟出自己的答案。
「只有我們自己以為他是不會出事的,」吳邪一仰頭,把酒精全灌入嘴裡,火辣辣的感覺一路順著食道往下燒,「但是,事實上,如果流血過多,他還是會頭暈;那樣子的狀態掉到激流裡,我怎麼想都覺得是凶多吉少。」
「所以我才叫你別想了,你一個人在往死胡同鑽有什麼意義呢?」胖子把壺裡的酒全讓吳邪,然後拍拍他的肩膀,準備回房間數鈔票睡覺,「你就當作是夾完了喇嘛,各自散了。本來大家都是這樣,就算在斗裡生死與共,回到地上來還是得各自討生活。那小哥的背包留在我們這兒,身上一點盤纏都沒有,說不準現在已經跟著別人又下地去了。」
「我不要他跟其他人進斗去!」聽到胖子這番話,吳邪這才發現,他非常、非常不希望張起靈加入其他的隊伍,甚至連想像那個畫面都讓他覺得惱怒。
「但是……哎,算了。」胖子撓了撓頭,決定還是別再說下去,「天真,你不會有事吧?」
胖子自覺不是善於照顧人的性格,看吳邪幾杯黃湯下肚之後,臉色看起來已經比過去幾天要好得多,而且剛才說起話來也還算有精神,於是他想,接下來就算放著吳邪不管,應該也不會出什麼岔子。
「沒事兒……」他擺擺手,「你回房間去吧,我想在這裡靜一靜。」
胖子離開之後,吳邪又繼續在大廳裡坐了一陣子。
方才胖子提到張起靈之後可能會再跟別人去倒斗,這個顯而易見的可能性,吳邪心想,前幾天自己竟然從未考慮過。
假如張起靈還活著,那麼他必定需要討生活,而對於這個生活能力九級傷殘者,回到地上根本沒辦法好好融入文明社會,所以他勢必還要回頭繼續幹倒騰古玩的活兒。就算他一個人悶頭苦幹,預備把東西倒賣時還是難免必須與他人接觸,既然如此,倘若吳邪能夠掌握道上的所有消息,就一定能循線找到張起靈的人。
況且,以他那樣的身手,假如再次出現在人前,絕對又會被人夾去幹大票的生意。想當初張起靈也是給吳三省在長沙的老夥計介紹來的,這個圈子說小不小,說大倒也沒大到能夠完全不走漏消息。眼下吳三省和心腹的夥計潘子失蹤了,吳邪只要能夠接管他三叔在長沙的事業,基本上就能在各個地方安排眼線。
只是,他心中隱約知道三叔過著的是什麼樣的人生。現在的吳邪,之所以跟著到處去倒斗,主要還是為了好玩、滿足好奇心。倘若他真心要接手、整頓吳三省的事業,那就真是踏上一條不歸路。到時候他勢必要放棄原本平和的人生,捨棄某大學建築系畢業、小店舖老闆的身分,將自己拋入江湖道上與腥風血雨之中,用下半輩子的時間終日警戒與算計他人。
他要為了張起靈放棄自己的人生嗎?
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張起靈現在是死是活,難道僅僅為了一個可能性,他就要貿然把自己推向一個根本不符合自己性格的戰場?
吳邪望著窗外的傾盆大雨,那轟隆隆的雨聲讓他想起某年暑假,校園裡聒噪的蟬聲竟大到讓同學們以為外頭下起雷陣雨。夏雨和蟬,當時的他默默地以為,都代表著青春那股無可阻擋、卻又注定迎向衰頹的氣勢。
他輕聲喟嘆,什麼放不放棄原本的人生,這個答案早就已經很明白了,不是嗎?現在,吳邪的情緒十分平靜,失落的情緒尚未平復,但是墜落感已經停止了。
「……不是說好要跟我去一趟長沙,然後好好解釋的嗎?」
吳邪的手指輕輕拍擊窗上的玻璃,在一片震耳欲聾的雨聲之中,他終於能夠將想要對張起靈說的話,訴諸實際的語言。
「不是明明白白地說了,在解釋之後,要由我決定放不放手嗎?」
在他眼裡,滂沱大雨彷彿是數以千計的銀色鐵柵,將世界和他困於其中,而張起靈或許也在這個牢籠之中。
「張起靈,你啊,怎麼能這樣說話不算數,自作主張還了債就擅自離開了呢……」說著,吳邪終於忍不住哽咽。
他將臉埋在手中,第一次哭出了聲音。
於此同時,張起靈拖著濕透了的身體,從下著雨的窗外,翻身躍入胖子的客房。
他打電話向親戚報平安時,同二叔提到了這個現象。二叔沒有多問事情的經過,只說小邪啊,那可能是身體的防衛機制,在保護你的精神不致崩潰,現在就先別多想,好好休息才是上策。
掛上電話之後,吳邪心想,但是他其實並不希望被保護啊。
他倒寧願用盡所有力氣去回想杭州的藍天、樹海的那片綠色螢光、遭遇珊瑚蟲時張起靈捧在掌中鮮紅的血,甚至那片令人喪膽的黑,或是鴻溝裡洪流激起的浪白……他希望那些景象在腦中掀起色彩的災難,而不是讓腦子裡只剩下褪色的畫面,記憶的片段都成了泛黃的相片,欺騙自己距離這些事情已經很遠,好像經過時間不斷的沖刷,已經讓他心中所有懊悔與心傷像穿舊了的衣服,只剩下黯淡的底色和浮在表面的毛絮。
事實上,無論身體如何地為了好好地活下去而竄改記憶,深深刻畫在靈魂裡的悲傷依然拉著他的心往下沉,那壓在他胸口上的重量連一公克都不曾減少。
吳邪等人抵達的這個市鎮,比起在入山前逗留的那個村落要繁榮許多,而且從城鎮裡散落幾處正在施工的工地看來,貌似政府當局也有打算好好開發這個地點。興許是因為離主要的觀光區還不算太遠,在街上除了可見當地人,也有不少揹著行囊的觀光客。也還好組成這座城鎮的人口較為複雜,他們才沒有被路上的行人投以過多的關注,且順利地找到一間頗具規模的商務旅店。
他們這次下榻的旅館比之前的招待所好上許多,雖然格局不大,但剩餘的房間數量充足,而且,不僅每間房都有獨自的衛浴設備,熱水還是全日供應──對於在森林和地底待了好一段時日的吳邪和胖子而言,這間旅舍已經可堪稱天堂。他們之所以選擇這樣的住宿地點,主要還是考量老癢的身體情況不適合為外人所知,所以只提供大通鋪的旅舍一律免談。而胖子和吳邪也因為此行在背包裡帶了不少好貨出來,認為手頭頗為寬裕,再加上吳邪早就明瞭,胖子在各方面都不是及格的室友,於是兩人就順理成章地各自開了獨立的房間。
胖子一回到有文明的地方,就立刻與他熟識的通路聯繫,這幾天都忙著安排倒賣的生意。吳邪現下沒心思考量變賣的事,就把自己倒騰出來的貨全數交給胖子,叫他改日再把錢匯到自己的帳戶。至於張起靈的那份,吳邪更是不忍心多做思量,總之全讓胖子定奪。
入住旅館的第一天,他們倆來到老癢的房間,由吳邪打開張起靈交給他們的東西。拆開包得死緊的衝鋒衣之後,他們發現裡頭是一件用金絲編織成的長方形絲巾,整件編織品上沒有任何紋路,但是放在光線下照射,卻隱約能夠看見各種生物的形體在金光中流轉。胖子愣愣地說,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某件器物卻完全不去打量它的商業價值,因著這物品只能是天上神器,而不是可供人們估價交易的東西。
拿起金縷巾的同時,一張紙片飄落地面。
吳邪往地上的那張紙片望去,這才發現,那紙片正是他們入山之前,他在清晨的招待所前發呆時弄丟的購物明細。紙上平均地散布著對折之後的凹凸線條,線條底部的墨字被磨得模糊。
原來,這張收據竟不知怎地被張起靈撿到了。
吳邪彎下身,將紙條緊緊地掐在手裡。
胖子望了一眼,向吳邪說,當時的情況很緊急,張起靈不可能還有閒情逸致留紙條在包裹裡,更何況那紙上確實只有購買明細,壓根兒沒留下其他信息。所以,最合理的推測是,張起靈原本將那張收據收在衝鋒衣口袋裡,只是在打包的時候不經意掉出來。
然而吳邪卻搖搖頭。
他一看見那紙條,立刻就明白了這張收據被夾在包裹裡的用意──這是張起靈留給他的訊息。
一路上,吳邪為自己採買的任何品項,以及為他付出的所有心思,張起靈都看在眼裡。而他還債的方式,便是替吳邪取得這件金縷巾,讓吳邪可以順利地拿這東西去救人。如今金縷巾確實已經送到對方手上,他與吳邪就此互不相欠,不再有任何人情或利益上的干係。
所以,當時的他才會不帶一絲猶豫、輕而易舉地從吳邪眼前消失。
他們在開棺前的對話猛然鑽進吳邪的腦中,吳邪於是明白,當時那人說的「當自己與世界的關係全繫在一人身上」其實指的正是張起靈自己吧。對於一般人而言,存在於社會上的憑依是薄博的一張身分證,而對於早已形同失蹤人口的張起靈,這張收據意味著他和吳邪之間還有某種形式上的聯繫,償還債務之後,他才能毅然決然地與世界切割。從今爾後,無論生死,無人聞問,如此而已。
只是,如果說吳邪是一座橋樑,負責牽起張起靈與外在社會之間的關係,那麼,在張起靈已然離開的此刻,與吳邪緊密相連的、另一端的世界,便也失去了意義與重量。
吳邪沒有向胖子多做解釋,默默地將收據順著上頭的摺痕,對摺再對摺。他原本以為自己會想哭,淚水會模糊房間裡的擺設,但他只覺得心裡那個原本就存在的黑洞吸走了所有身體反應,只留給他失落。
他將收據放入口袋,向一臉擔心的胖子擺擺手,表示自己沒事。接著,他們合力將金縷巾披掛在老癢身上。在這個過程中,兩人都沒再提起那張收據。在外人眼中,他們的動作就像是幫友人蓋上被子,但吳邪的感受是,現在的自己實際上正在為眼前的身軀套上一層金絲棺套,進行一場以人為力量干涉自然形體與生死邊界的儀式。生,生的是老癢的肉體;死,死的則是自己的精神與魂魄,禱詞,是那個不在場的身影的名字。
倘若壁畫上的記載屬實,那接下來他們只要耐心地等上七天,老癢就能夠恢復原形。這段期間,吳邪總在街上茫茫然地繞著,求的是下一次的驀然回首,就能看見張起靈站在街角等他,然而無論他如何殷切尋覓,回應他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期待落空。每天晚上,他回到旅館,試著聽胖子講些笑話,也試著和旅館裡的妹子聊聊天。在人前他還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也表現出正常的行為和反應,但是,一旦他回到自己的房間、不再需要飾演那個正在逐漸擺脫失落情緒的吳邪,他就能夠大方地哽咽,在沒有觀眾的個人空間裡,承認唯有被悲傷與絕望所淹沒的他才是真正的自己。這幾天,他真切地明白了,此生所有的快樂,無論來自昨日或明日,都是為了讓此刻的自己更痛,更後悔,更加地苦不堪言。
但是無論多麼渴求挽回,多麼想回到過去的某個時間點,吳邪卻也心知肚明,就算真的讓他有機會重新選擇,自己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決定。他不可能不去救老癢,如果決定去找金縷巾,就那一定需要張起靈的幫忙,而張起靈就依然會被困於那座懸於空中的石台,最後在他眼前跳入激流之中。就算回到過去,也找不到足以改變未來的轉捩點。
除非吳邪一開始就不管老癢的死活,但是由於自己的秉性,那是唯一、絕對不可能發生的事。每每思及至此,他就會告訴自己,性格決定命運,所以一切都不過是宿命,鐵道般一路向前、直達終點,再怎麼懊悔也只是枉然。但是下一秒,他就又開始想像其他的可能性,思緒不斷地在支離破碎的記憶中逡巡,好像這麼做就能翻出刑事鑑定人員不小心遺漏了的證據。
最先看不下去的人,是胖子。
「天真啊,你鑽牛角尖就像在鑽盜洞一樣,沒有被困死在盡頭你是不會甘願的。」
第五夜,胖子拎著一壺劍南春,和吳邪在旅館大廳坐下。
窗外下起滂沱大雨。
「我這幾天,一直想要把先前發生的事情做個整理。」吳邪接過胖子遞來的小酒杯,只是潤了潤唇,「……奇怪的是,無論我如何努力地試圖回想張起靈跳下石台的畫面,腦海裡都找不到這段記憶。」
他分明知道這個事實,但這個事實就像寫在百科全書上的一個條目,單純就是發生過而已,彷彿與他的過往人生毫無關連。
「你當時有眨眼,或者閉上眼睛嗎?」胖子納悶地問。
「沒有。」
每當吳邪躺在一片漆黑的房間,將眼簾闔上,嘗試用聲音喚醒喚醒畫面,他所看見的反倒是他們以前曾一起去過的長白山,畫面中的吳邪和張起靈躲在山壁的一處岩縫中。
「再見,吳邪。」那個張起靈回頭望了望山谷外的風雪,「忘了我吧……」
然後,他的最後一句話,就這麼消失在彷若世界已然崩坍的一片空白裡。
聲音和場景分別都是正確的,但毫不相干的兩者卻被嫁接在一起,形成一個根本不曾發生,但卻刻畫在腦子裡的景象。
「為什麼會這樣?」胖子吃著下酒菜,茫然地看著對方。
「不知道……」吳邪的手肘抵在桌上,扶著自己的臉,他喜歡窗外的雨聲,那雨聲足以掩蓋他心中的雜音,縱使他知道那雜音始終存在著,「可能是因為,我其實還沒勇敢到能夠再次經歷那樣的事情,但是又一直逼迫自己去回想,所以我的腦子只好擅做主張,用一種折衷的方式達成目的。」
「天真,你是不是壞掉了?」胖子放下筷子,用他肥胖的手抹了抹油膩的臉,「要不要去給醫生診斷一下?」
「壞掉?可能喔……」吳邪苦笑。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胖子換了個話題,試圖讓吳邪把心思放在其他事物上,「再過兩天,你朋友就能恢復原狀,但是他的身體鐵定很虛弱,得送到醫院去才行。」
「嗯。」
「那那條金縷巾怎麼辦?這玩意兒不科學,也不知有什麼其他的用途,一般人哪裡會需要把身體變回去呢……」胖子大剌剌地椅在靠背上,挺出圓滾滾的肚子,「話說回來,如果那金縷衣可以把人身體上的殘疾治好,胖爺我下半輩子就不必再摸金了,改行當神棍吧!」
「那東西能治病的消息如果傳出去,恐怕不等你大發神威,就會有人摸黑把你捅了,搶走金縷巾……」吳邪回想以前三叔倒賣古玩時都是和什麼樣的角色打交道,搖搖頭,覺得胖子如果讓消息走漏,那就真的是把死神鐮刀引到自己的脖子上。胖子自己遭殃還不打緊,萬一連著吳邪也被人盯上,那就真的冤了。
「唔,說的也是。」胖子催促吳邪把手裡的酒乾了,然後又往他杯子裡斟滿酒。
「……胖子,」吳邪望著杯裡的液體,不由得又想到打水漂那晚,張起靈同他談起的漣漪,「你覺得他還活著嗎?」
「活著吧,那小哥在斗裡可是無敵的。」胖子原本就預料到吳邪遲早會問這個問題,因而不必花時間思索,就直接他丟出自己的答案。
「只有我們自己以為他是不會出事的,」吳邪一仰頭,把酒精全灌入嘴裡,火辣辣的感覺一路順著食道往下燒,「但是,事實上,如果流血過多,他還是會頭暈;那樣子的狀態掉到激流裡,我怎麼想都覺得是凶多吉少。」
「所以我才叫你別想了,你一個人在往死胡同鑽有什麼意義呢?」胖子把壺裡的酒全讓吳邪,然後拍拍他的肩膀,準備回房間數鈔票睡覺,「你就當作是夾完了喇嘛,各自散了。本來大家都是這樣,就算在斗裡生死與共,回到地上來還是得各自討生活。那小哥的背包留在我們這兒,身上一點盤纏都沒有,說不準現在已經跟著別人又下地去了。」
「我不要他跟其他人進斗去!」聽到胖子這番話,吳邪這才發現,他非常、非常不希望張起靈加入其他的隊伍,甚至連想像那個畫面都讓他覺得惱怒。
「但是……哎,算了。」胖子撓了撓頭,決定還是別再說下去,「天真,你不會有事吧?」
胖子自覺不是善於照顧人的性格,看吳邪幾杯黃湯下肚之後,臉色看起來已經比過去幾天要好得多,而且剛才說起話來也還算有精神,於是他想,接下來就算放著吳邪不管,應該也不會出什麼岔子。
「沒事兒……」他擺擺手,「你回房間去吧,我想在這裡靜一靜。」
胖子離開之後,吳邪又繼續在大廳裡坐了一陣子。
方才胖子提到張起靈之後可能會再跟別人去倒斗,這個顯而易見的可能性,吳邪心想,前幾天自己竟然從未考慮過。
假如張起靈還活著,那麼他必定需要討生活,而對於這個生活能力九級傷殘者,回到地上根本沒辦法好好融入文明社會,所以他勢必還要回頭繼續幹倒騰古玩的活兒。就算他一個人悶頭苦幹,預備把東西倒賣時還是難免必須與他人接觸,既然如此,倘若吳邪能夠掌握道上的所有消息,就一定能循線找到張起靈的人。
況且,以他那樣的身手,假如再次出現在人前,絕對又會被人夾去幹大票的生意。想當初張起靈也是給吳三省在長沙的老夥計介紹來的,這個圈子說小不小,說大倒也沒大到能夠完全不走漏消息。眼下吳三省和心腹的夥計潘子失蹤了,吳邪只要能夠接管他三叔在長沙的事業,基本上就能在各個地方安排眼線。
只是,他心中隱約知道三叔過著的是什麼樣的人生。現在的吳邪,之所以跟著到處去倒斗,主要還是為了好玩、滿足好奇心。倘若他真心要接手、整頓吳三省的事業,那就真是踏上一條不歸路。到時候他勢必要放棄原本平和的人生,捨棄某大學建築系畢業、小店舖老闆的身分,將自己拋入江湖道上與腥風血雨之中,用下半輩子的時間終日警戒與算計他人。
他要為了張起靈放棄自己的人生嗎?
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張起靈現在是死是活,難道僅僅為了一個可能性,他就要貿然把自己推向一個根本不符合自己性格的戰場?
吳邪望著窗外的傾盆大雨,那轟隆隆的雨聲讓他想起某年暑假,校園裡聒噪的蟬聲竟大到讓同學們以為外頭下起雷陣雨。夏雨和蟬,當時的他默默地以為,都代表著青春那股無可阻擋、卻又注定迎向衰頹的氣勢。
他輕聲喟嘆,什麼放不放棄原本的人生,這個答案早就已經很明白了,不是嗎?現在,吳邪的情緒十分平靜,失落的情緒尚未平復,但是墜落感已經停止了。
「……不是說好要跟我去一趟長沙,然後好好解釋的嗎?」
吳邪的手指輕輕拍擊窗上的玻璃,在一片震耳欲聾的雨聲之中,他終於能夠將想要對張起靈說的話,訴諸實際的語言。
「不是明明白白地說了,在解釋之後,要由我決定放不放手嗎?」
在他眼裡,滂沱大雨彷彿是數以千計的銀色鐵柵,將世界和他困於其中,而張起靈或許也在這個牢籠之中。
「張起靈,你啊,怎麼能這樣說話不算數,自作主張還了債就擅自離開了呢……」說著,吳邪終於忍不住哽咽。
他將臉埋在手中,第一次哭出了聲音。
於此同時,張起靈拖著濕透了的身體,從下著雨的窗外,翻身躍入胖子的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