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
「張起靈,再等兩天好嗎?」吳邪湊到對方耳邊,濕濕地呼出一口氣,「兩天之後,你先陪我循原路回山裡一趟,我有東西落在那兒了。然後,讓我送你去長白山。」
張起靈搖搖頭。
「你來也沒用,那地方只能我一人進去。」他定定地說道。
「我沒說要陪你進去,只是送你一程,真的。」吳邪撒嬌似地黏在張起靈身上,鼻頭在對方頸肩處磨蹭,「好嘛?」
「你真的很奇怪……」他瞅了吳邪一眼,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打什麼主意。
「反正胖子倒賣那批貨也需要時間,你昨晚不是同他尋盤纏麼?就當作是等他把錢交出來好啦?」吳邪一邊說著,一邊想著待會兒必須給胖子發簡訊,叮囑他別太快把錢送到張起靈面前。
張起靈輕聲嘆了口氣。
「你讓我等兩天,可以。」他轉頭,冷冷地瞪視著吳邪說,「……但是不准再綁我。」
「你如果不逃,我綁你做什麼?」嘴上說得有理,但吳邪還是心虛地別開視線,「一起吃早餐?」
「免了。」張起靈下床,有些彆扭地走向浴室,「托你的福,我得把你留在裡面的東西弄乾淨。」
「呃……」吳邪羞紅了臉,心想這悶油瓶果然是活了百年的厚臉皮,那樣羞人的話竟然大剌剌地就當著肇事者的面說出來,「要不,我幫你弄?」
「不要。」他甩上浴室的門,接著,吳邪就聽到門把上鎖的聲音。
「哎,別鬧彆扭嘛……」吳邪衝著那道門喊著,「啊、對了!張起靈……等等,你沒內褲穿啊!」
吳邪也跳下床,在地上找到他的手機,然後從通訊錄裡找到胖子的名字。
「喂?」電話響了兩聲之後接通。
「胖子,我吳邪。你人在外面麼?」
「……對啊,幹嘛?」電話另一頭的人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胖爺昨晚都在外面跟妹子相好,你大清早打電話過來,究竟有何貴幹?」
「內褲!」
「啥鬼子內褲?要內褲找你媽要去!」
「我的意思是說,你等會兒回來的時候,順便幫小哥帶條內褲回來!」吳邪一邊說著,一邊往浴室瞄去。
「……我操,你是怎麼玩的?竟然把小哥的內褲都撕爛了?」
「不是,他原本就沒穿啊。」吳邪一時沒考慮太多,直接把昨晚的事實說出來。
「……」聽到吳邪越描越黑的解釋,胖子的臉整個垮下來,「行,你別再說了,我待會兒就回去。」
胖子在半小時後敲敲吳邪的房門,將一件印有黃色小雞圖案的內褲交給用浴巾包裹著身子的張起靈。張起靈接過之後,胖子忍不住唸了幾句,說什麼以後記得要穿內褲啊,不然倒斗的時候就算不會被蟲子咬,鑽盜洞的時候動來動去,屁股也不免被磨掉一層皮之類的話……張起靈奇怪地看著胖子,吳邪在旁邊聽著,終於鼓起勇氣打岔,說張起靈是連內褲都被河水和雨浸濕了,而吳邪自己的內褲則是因為都髒了還沒洗,不能拿出來借人,所以昨晚張起靈才會沒內褲可穿。真相大白之後,胖子送了吳邪幾聲國罵,然後就悻悻然地退出房間。
接下來兩天,張起靈不時會離開旅館,在這個城鎮附近溜搭,但總在天黑之前回來。而吳邪則是打了好幾通電話,也用手機連上網路寫了幾封電子郵件。他先朝杭州的鋪子裡打電話,交代王盟一些該處理的事情,然後又花了好幾個小時的時間,跟幾個大學同學聊些沒營養的話題。
接著,他撥通父親的住宅號碼。
電話接通之後,許久未曾聽聞的聲音不知怎地讓吳邪一瞬之間軟弱下來。他是家中的獨子,雖然與雙親並未交惡,但他們對彼此的感情倒也沒有特別熱絡,大概只有逢年過節才會返家團圓,平常也不大電話聯繫。也因為如此,當父親接起電話時,他原先還覺得有些彆扭,只不自在地寒暄了幾句。後來逐漸聊開了,便抽起菸,有一搭沒一搭地嘮家常,不僅與父親聊聊彼此的近況,也順便問了些以前爺爺的倒斗事蹟。最後,他叮嚀幾句別跟母親吵架、天氣變化時要注意身體之類的話,就打算把電話掛上。
反正原本就沒想過對父親全盤托出。
但是,父親卻急忙叫住了他。
「小邪,你怎麼突然給我打電話?是不是最近失戀了,有什麼傷心事?」
看樣子父親剛才在聊天時一直把這個問題按捺在心裡,只是找不到機會提出來。原本吳邪只想和父親輕鬆地聊聊,沒想到被這麼一問,便突然模糊了視線,淚水竟撲撲簌簌落下來。
「沒事……原本以為鐵定要失戀,但現在又復合了。」他淚裡含笑地道,「爸,不瞞您說,我找到了預備要一輩子相守的人。」
「真的?那過年的時候帶回家裡讓爸媽瞧瞧?」吳爸的聲音倒也沒十分雀躍,安心的成分佔比較多。
「好啊,有機會的話。他的皮膚白皙、髮色黝黑、腰肢柔軟,而且雙手很是靈巧,做起事來乾脆利索,同時也是很溫柔體貼的人……您們會喜歡的。」不過,他沒說這個對象是個男人。
當他放下電話時,除了為雙親感到有點難過之外,真正盤踞在他心裡的,卻是焦慮與不安。吳邪心想,真正麻煩的來了,這最後一通必須打的電話,是要撥給他二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想把不存在於體內的勇氣和果斷吸進肺裡,然後,在下意識撥錯兩次電話之後,吳二白的聲音從話筒另一端傳來。
「二叔,我是小邪。」反正對方看不見,吳邪不由得露出一種彷彿世界末日降臨的表情。
「小邪?」他二叔略為沉吟,雖然吳邪根本還沒提起任何事情,光是在這個時機打電話,吳二白就已經猜出端倪,「……怎麼了?」
「這件事,我不敢跟我爸說……或許由您之後找個理由幫我搪塞過去,對他們會好一點。」吳邪握緊話筒,「拜託了,二叔,這件事只有您能幫我。」
「……你說說。」從他二叔低沉的聲音聽來,情況似乎不妙,「但是,我和你三叔不同,如果你想做什麼傻事,我會讓人去阻止你的。」
「謝謝二叔。」吳邪閉上眼睛,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他接下來打算做的事,雖然自己覺得心理澄明,但在旁人眼中說不準是一種傻事。
他在電話裡全盤托出,將所有的事情交代清楚,他先簡略地提到當初他和胖子在醫院裡誤以為張起靈失去記憶,因而決定帶著他去隨便倒個斗,看能不能讓張起靈的腦袋接受一些刺激,沒想到在山裡遇到了蟲和老癢,旅行的宗旨就此改變。接著,他稍微提了在盤家陵墓裡的經過,提及張起靈如何從他眼前消失,直到前幾天才再度現身。
「你當時打電話給我,說你無法準確地想起一些事情,就是因為這個張起靈?」
「對……」吳邪十分緊張,因為他無從藉由二叔的聲音,判斷對方現在心裡的盤算是什麼,倘若二叔判斷吳邪不適合繼續和胖子等人攪和下去,那就很可能會直接派人把吳邪綁回杭州。
「前面的緣由我都明白了。」二叔沉著地說,「小邪,你就直接了當地說,你不敢跟大哥講的事情是是什麼?」
吳邪用顫抖的手握著聽筒。
「我…我要跟張起靈去長白山,可能不回來。」
「別傻了,那小哥說的話你沒聽懂?就算去了,他也沒辦法把你帶進門,你還是得自己回來。」
「二叔,我有個想法。」吳邪試著讓心情平復下來,如此,他的聲音才能說服人,「這就是必須請您幫我跟父親搪塞過去的事情……」
接下來,吳邪花了幾分鐘的時間,詳細地解釋他的計畫。他一方面是在解釋給二叔聽,另一方面也是幫自己整理思緒。
當他全部講完之後,話筒的另一端陷入沉默,讓吳邪一度以為電話斷線了。
「小邪,你確定要這麼做?」
「嗯。」
「你是家裡的獨子,而我和你三叔都沒有娶妻生子,所以,你就是吳家唯一的子嗣,」他二叔並沒有立刻提出反對意見,而是幫吳邪分析自己的處境,「你已經想清楚這個決定,會對我們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你們就當我出國深造,沒有歸國的打算,這樣就成了。」
「你這樣讓我很為難。」
「……對不起,但是請您們諒解。」
吳邪原本就不認為二叔會輕易答應,因此他還不至於感到難受。只是,接下來他就得說服張起靈跟著自己夜奔,兩人連日趕去長白山,否則很有可能在抵達二道白河前就被二叔的人馬攔截。
倘若到時候真被攔下,張起靈絕對會放手讓那些人把吳邪帶走的。
「好吧。」
雙方都沉默許久,接著,出乎吳邪意料之外的,二叔的應允竟從話筒另一端傳來。
「咦……咦咦!?」吳邪難掩驚訝之情,「二叔,你怎麼……」
「有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那些事情說起來複雜,但其實也很簡單。」吳二白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解釋,「那小哥還有一些事情沒跟你說,想來是因為他覺得與你無關,所以就不提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打算多說,但事實上,那小哥與我們吳家,確實是有點淵源的。」
「……是因為倒斗的緣故?爺爺從前就見過他麼?」這樣的事,吳邪還是第一次聽說。
「那些都不重要了。總之,你現在出於個人意願,決定跟他走,我縱使有千百個理由可以阻止你,但是強硬地把你從他身旁拉開,對你倒也不一定是好事。」
「二叔……」
「我會幫你跟你爸爸說……我們就等等看吧,等著你說的那個可能性。」二叔已經下了結論,準備掛電話,「另外,你三叔那邊的事,我會幫忙處理,你不必多想。」
「好,我知道了。」沒想過能夠得到他二叔的允諾,吳邪激動不能自已,只差沒握著話筒,直直地跪在地上向前方磕頭,「二叔,真的非常謝謝您……!」
「都是家人,不必客氣。」吳二白在掛上電話前,難得地多囑咐了一句,「……好好照顧自己。」
「嗯」。
掛上電話之後,吳邪點起一根菸,夾著菸的手指輕微顫抖著,菸灰不斷被抖在地上,露出一截正悶燒著的紅光。
現在,他已經把身邊的事都安排好了,只差跟著張起靈走完他們倆的最後一程。
兩天的時間轉眼就過了,他們將金縷巾從老癢的身上移開,然後戒慎恐懼地把金縷巾折起,塞到登山背包裡藏著。同時,胖子叫來一台計程車,把老癢送上車去,一行人跟著進了醫院,一路無話,看老癢給打上了點滴,吳邪先預付一個月的住院費用,他們才離開醫院的大門。
「天真,你打算就這樣走人嗎?」胖子伸了個懶腰,衝著吳邪問,「要不要等他醒來,兩個老鄉好好聊一下?」
「沒關係,老癢講話會結巴,跟他聊天很麻煩,光是等他把一句話講完,卵蛋都給孵出雞仔了。」吳邪擺擺手,「而且,只要我們都還活著,就有機會再見面。」
後半句,他是故意說給張起靈聽的。演戲也好,欺瞞也罷,他必須不經意地表現出一些小動作,讓對方相信自己此行跟著去長白山,並不是為了放棄生命。吳邪很明白,只要張起靈對自己有一絲懷疑,就很可能會在半途中把他打昏、直接拋下。
「說的也是,不過啊,你之後還是叫他別倒斗了,省得給人添亂。」胖子嘴巴上嘀咕著,卻不禁嘿嘿笑了兩聲,那支珊瑚手杖在黑市拍出了非常漂亮的價格,他們三三四分了錢之後,就算胖子現在打算立刻討老婆、安定下來,也有十足的本錢。話說回來,拿了四成的是胖子。他說因為自己找冒險倒賣的管道,本來應該拿五成,為了朋友的道義才少拿一份。
「只可惜了小哥那把刀啊,就這麼埋在土裡了。」胖子一路走著,撓撓下巴的胡渣。
「我看他本人倒是沒怎麼在意。」吳邪挑眉,往走在身旁的張起靈瞅上一眼,「……畢竟當時的情況緊急,能夠把命撿回來就不錯了。」
他們不再招計程車,而是一路聊著,悠閒地踱回旅館。當天晚上,三人就收拾了行李,付清了這幾日的住宿費用,然後跳上公車,一併來到附近的客運總站。
這次,他們要走上不同的道路。
胖子剛好趕上那班前往北京的客運,當他們抵達總站時,司機已經把菸屁股丟在地上、用當地的土話喊著開車了。
「天真同志,你昨天說要跟小哥去長白山的那個計劃,敢情是認真的?」胖子背著圓鼓鼓的登山背包,一腳踏在客運的階梯上,回頭向吳邪問道。
「嗯。」吳邪點點頭,張起靈就在身旁,他不想多說什麼,反正所有的細節,他都已經跟胖子談過了。
前一天晚上,當胖子首度聽到吳邪的整個計畫時,他的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還伸手往吳邪的腦門拍,直說哇啊啊天真的腦袋果然壞掉了,直要把他給打醒,逼得吳邪差點說不下去。
「那……也成。嘿!」胖子使勁往車上一蹬,全身的贅肉省不了一陣亂顫,「胖爺我接下來打算找個好人家的女孩,生幾個小胖娃,到時候,等你們度蜜月回來,就讓那些娃兒認你們做乾爹。」
「好啊,」吳邪笑了,「但是過年的時候叫那群孩子找張叔叔要紅包去,可別找我。」
「做人不帶小氣啊,天真。」胖子揮揮手,「你們兩個當然是分開計算,沒有合著包的道理。」
吳邪還來不及揮拳頭,司機已經蠻不客氣地把車門關上,而胖子則是一溜煙就跑去尋車位了。客運轉個彎繞出總站,留下濃濃的黑煙與塵土,嗆得吳邪直咳嗽。
「我操,這什麼爛車……」吳邪咳得流出淚來,「張起靈,你沒事吧?」
「嗯。」看來車子一發動,他就已經用手掩住口鼻。
吳邪輕巧地瞅了對方一眼,接著便牽起張起靈的手,兩人雙雙離開總站。
「眼下既然送走了胖子……那,我們走吧!」
後來,他們進入山中,再次於無月之夜,尋到那片綠色的湖。接著,吳邪和張起靈從常德的車站出發,跳上前往吉林的車。離開車站時,他們在附近的旅遊用品店裡買了登雪山的裝備和糧食,還被店家慫恿著以高價買下一個德國製的手電筒。吳邪笑說,實在沒辦法,上次在地底真是嚇到了,背包裡不多放支手電筒,心裡會不踏實。
長白山是觀光的名勝,現在雖非旅遊旺季,但是當地的店家還是有在經營生意。他們休息了一晚,在路上找到一輛載客入山的廂型車,花了半天的功夫抵達山裡的小型旅館。旅館裡稀稀落落地待了幾個遊人,吳邪同他們玩起鋤大D,探聽到這些人都是準備要下山的,於是就順便問問現在目前山上的情況。那些旅人說,近日山上的天氣穩定,不過這間旅館已經是最後的休息站了,再過去就沒有店家,切記量力而為、見好就收,尤其他們兩人沒有導遊帶領,最好別上到半天路程以外的地方。
吳邪點點頭,笑說他和張起靈只是想嚐鮮,打算在附近晃晃就下山。
隔天一早,他們倆趁著其他旅人還沒出發,就逕自筆直地山裡走,這一走,便是三天。
雖說長白山上的氣候還算平穩,但偶爾仍會有雪花如柳絮般飄落在兩人身上,這些雪片積累在防水的衝鋒衣上,許久不會融化。兩人一前一後走著,一路無話,但吳邪不時會趕上前,幫張起靈拍去帽緣和肩上的白雪。
當他拍去積雪時,張起靈總是低垂著眼。
吳邪深深覺得,自己像是正揭開伴侶的頭紗,而這條通往青銅門的路線,實則為莊嚴而神聖的紅毯。
以吹過稜線的寒風與雪片落在地上的聲音為證,吳邪不由得在心中默念著禱詞,他願與張起靈長相廝守,無論身處順境或遭逢逆境、生活富貴或困於苦窮、身體健康或貧病交錯、幸福快樂或煩惱憂愁……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越過雪線之後,又過了兩天。他們找到了當時逃離雲頂天宮時暫時落腳的溫泉和岩縫,兩人在溫泉邊稍作停留,吞了一些乾糧之後,就鑽入冰壁之中。當時吳邪等人走出來的道路還留著,只是被冰封起來,此時,他們二人抄起登山鎬,將混雜著冰晶的堅硬雪塊敲落下來,一路往前敲去,直直打了三公尺長的牆,才把縫隙重新打開。
接下來,從這處岩縫進去,再過半個時辰的路程,就會抵達青銅門的所在。
「你打算在哪裡回頭?」清開最後一塊冰壁之後,張起靈放下手上的登山鎬,向身旁的吳邪問道。
吳邪在心裡暗叫一聲「來了!」,但他思忖這地方還不夠深入,告訴張起靈真相的時機未到,所以打算繼續裝傻。
「……當然要走到青銅門前。」他說。
但是張起靈搖搖頭。
「再往前走,也只是浪費你的時間。」他指著出口的地方,「再過幾天,山上就會迎來一波暴風雪,你最好把握機會離開,否則拖下去,一個人恐怕下不了山。」
「沒關係,那不成問題。」吳邪話剛說出口就驚覺,自己似乎說得太滿了,於是趕緊補充一句,「……我先跟胖子報備過了,如果之後沒跟他聯絡,他會找搜救隊來尋人。」
「等他來找人,你早就死了。」張起靈狐疑地盯著他。
「呃……」
見吳邪支支吾吾地,張起靈不禁嘆口氣。
「你到底在盤算什麼?」
「我沒在盤算什麼啊……」吳邪抬眼,迎上那雙注視著自己的眸子。
張起靈迅速地向前伸手,一下子扣住吳邪的肩膀,後者則立即吃痛地叫起來。
「哎、哎啊啊啊──!張起靈!……要被你捏出血來了!」
「說出來,對你會比較好」
「好啦、我說!你先把手拿開了!」
「……」
聽到吳邪的哀號後,他又按了兩秒,這才把手拿開。
「去你娘的,你那可是能夠直接把青磚夾出來的手指啊……」張起靈一鬆手,吳邪就趕緊揉揉自己的肩膀,想把疼痛的感覺揉開,「如果再遲一點,連骨頭都要被夾斷了。」
「想再來一次?」張起靈作勢要碰對方。
「不不不,你別衝動,我這就全都招了,你別再把手伸過來!」吳邪趕緊縮到一旁。
接著,他從背包裡拿出一個玻璃瓶,瓶裡裝著淡綠色的液體。
「你認得這東西?」他把瓶子握在手中,然後手臂往前伸,讓張起靈能夠看到瓶子的內容物,但謹慎地不讓對方有機會將玻璃瓶取走。
「……這是螢蟲的屍水。」張起靈望著瓶子,似乎有些困惑,「為什麼帶著這東西?」
「這是前兩天,特地去山裡裝的,」吳邪緊張地把手收回,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為了在門外等你。」
「等我……?」
「嗯。」吳邪將他的背包取下,然後遞給張起靈,「你看看裡面。」
張起靈接過背包,看見裡頭的金縷巾。
他只道是那東西給胖子帶去北京了,沒想到吳邪早跟胖子解釋自己的計畫,然後把東西給要過來。
看到那瓶子裡的屍水,又看到這金縷巾,張起靈已經猜到了吳邪的企圖。
「……不行。」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吳邪,你不能這麼做。」
「為什麼不?」吳邪用異常清澈的雙眼注視對方,「你自己也說過,那些喝下屍水的動物,會與螢草形成不死的共生狀態。你這一進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出來,我可以等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但是再多,我就要老死了。」
「不可以,這是行不通的。」張起靈向吳邪伸手,「把瓶子給我。」
「你把金縷巾帶進門裡,等你出來後,再像我們幫老癢那樣,把我變回去。」吳邪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這樣,我就可以等你,一直等下去,直到世界變得更好,或者世界毀滅。」
「你這樣做,風險太大了……我們並不知道實際被寄生之後,人類的生理和心理狀態會變成什麼樣子。」
「如果沒有意識,那就只是睡著而已,如果還有意識,那我可以有充足的時間,想一想未來的事情。」吳邪走上前,伸手攬住張起靈的腰,「我早就下定了決心,只要有一點可能性,就要去試試看。」
「……你的家人和朋友怎麼辦?」
「需要知道的人,都已經知道了。二叔、胖子……他們一開始也很驚訝,但是後來都能夠原諒我的決定。」吳邪說著,眼眶又紅了,「他們真的對我很好……」
「吳邪,你真的不必這麼做。」張起靈的語氣顯示出他的無奈與疲憊,他真的搞不懂吳邪這個人。
「你就讓我做吧。」吳邪把背包揹回肩上,然後逕自往縫隙裡走去,「對於一個已經有所覺悟的男人,倘若阻止他放手一搏,那就是對他殘忍。」
「……」
張起靈不再說話。
他從後方跟上吳邪的腳步,然後與對方並肩前行。
兩人各自沉默著,不知不覺中,就來到了青銅門的所在之處。
「你打算怎麼開門?」吳邪轉頭,望著張起靈。
「鬼璽。」張起靈從背包中取出一枚藏青色的印璽,璽身刻滿了鬼與龍魚的圖紋,「你三叔失蹤那次,主要就是為了找這個東西。」
吳邪心裡磕咚一聲,二叔說過吳家與張起靈有淵源,果然不假。
見張起靈已經做好開門的準備,吳邪便再次將玻璃瓶從袋中取出,於是,兩人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在那瓶中的液體上。
細微的綠色顆粒在裡頭流轉,在青銅門外散發出幽幽的螢光。
「……不覺得把那東西喝下去很噁心嗎?」
「你別說話行不行?」吳邪一聽,整個臉都垮了,「……啊啊,屍水就屍水,我連男人的體液都喝過了,還會怕這點東西?捏著鼻子就吞下去了!」
換成張起靈的臉色難看了。
「你別在這裡提那檔事……」
張起靈話還沒說完,吳邪已經扭開瓶栓,仰頭把瓶裡的液體喝下。
「……」
「……」他搖了搖空空如也的瓶身,然後隨手將瓶身塞進背包裡。
「你現在感覺如何?」
「唔,有一種……青草的味道。」吳邪說著,忍不住打一個飽嗝。
「我是指你的身體。有感覺到任何變化?」張起靈擔憂地注視著吳邪,關切之情全寫在臉上。
「好啦,沒事,你別擔心。」吳邪趕緊把藏著金縷巾的背包遞給張起靈,然後把他往青銅門裡推,「你快點兒進門,倘若真的有變化,我也不想讓你看到我發芽的樣子。」
「……好。」
張起靈接過背包,然後伸手把吳邪拉近自己,獻上一個輕柔的吻,「……等我。」
「嗯。」吳邪低頭,像這樣蜻蜓點水般的吻,反而讓他感受到一種青澀的害羞。
接著,他突然想起了什麼,趕緊從原本自己的背包裡取出在山腳下買的手電筒。
「門裡頭很黑,你把手電筒帶著。」
「你不自己留著?」
「我留著做什麼?手電筒的光能讓我行光合作用嗎?」吳邪苦笑,「我不害怕在黑暗中等你,張起靈,只要你到時候記得提著光來找我就行了。」
「……嗯。」張起靈點點頭,「我明白了。」
「另外,等你出來後,千萬記得幫我披上那條方巾。」吳邪吸著鼻子,但不完全是雪山上的冷空氣刺激他的鼻黏膜所致,「……外頭很冷,別讓我等太久。」
張起靈聞言,立刻用力地抱住吳邪,將自己的體溫轉移到對方身上。
當他放手、轉身離開時,他不由得希望,那股溫暖能夠在吳邪多停留一會兒,就算只是多一秒也好。
面對著青銅門,他想起之前住在杭州時,從吳邪書房裡擅自拿來看的書。
那是上海譯文出版社發行的翻譯小說,法國作家紀德的《窄門》。他將那本書留在吳邪借他留宿的房間裡,刻意翻至阿莉莎在五月三日星期一晚間的日記。
那頁上頭寫道:「但願我們像兩個朝聖者那樣去走完生命的整個路程──其中一人說︰『你如果累了,就靠在我身上吧,兄弟。』另一個回答︰『我只要感覺你在我身邊就夠了……』可是不行!主啊!您指出的道路是一條窄路──窄得容不下兩人並行。」
當時,張起靈原本希望吳邪回到家後,能夠看見書上這一頁,然後明白他離開的原因。但是如今,吳邪已經不會再回去那幢房子,而那本書的內容也已經不再有意義。
他微微一笑,帶著期待的神情,捧著鬼璽走入青銅門之中。
門關上的瞬間,他看見一片艷火般的花瓣落進門縫,而他從未如此殷切期盼著未來的可能性。
------------全篇完-------------
張起靈搖搖頭。
「你來也沒用,那地方只能我一人進去。」他定定地說道。
「我沒說要陪你進去,只是送你一程,真的。」吳邪撒嬌似地黏在張起靈身上,鼻頭在對方頸肩處磨蹭,「好嘛?」
「你真的很奇怪……」他瞅了吳邪一眼,不知道對方心裡在打什麼主意。
「反正胖子倒賣那批貨也需要時間,你昨晚不是同他尋盤纏麼?就當作是等他把錢交出來好啦?」吳邪一邊說著,一邊想著待會兒必須給胖子發簡訊,叮囑他別太快把錢送到張起靈面前。
張起靈輕聲嘆了口氣。
「你讓我等兩天,可以。」他轉頭,冷冷地瞪視著吳邪說,「……但是不准再綁我。」
「你如果不逃,我綁你做什麼?」嘴上說得有理,但吳邪還是心虛地別開視線,「一起吃早餐?」
「免了。」張起靈下床,有些彆扭地走向浴室,「托你的福,我得把你留在裡面的東西弄乾淨。」
「呃……」吳邪羞紅了臉,心想這悶油瓶果然是活了百年的厚臉皮,那樣羞人的話竟然大剌剌地就當著肇事者的面說出來,「要不,我幫你弄?」
「不要。」他甩上浴室的門,接著,吳邪就聽到門把上鎖的聲音。
「哎,別鬧彆扭嘛……」吳邪衝著那道門喊著,「啊、對了!張起靈……等等,你沒內褲穿啊!」
吳邪也跳下床,在地上找到他的手機,然後從通訊錄裡找到胖子的名字。
「喂?」電話響了兩聲之後接通。
「胖子,我吳邪。你人在外面麼?」
「……對啊,幹嘛?」電話另一頭的人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胖爺昨晚都在外面跟妹子相好,你大清早打電話過來,究竟有何貴幹?」
「內褲!」
「啥鬼子內褲?要內褲找你媽要去!」
「我的意思是說,你等會兒回來的時候,順便幫小哥帶條內褲回來!」吳邪一邊說著,一邊往浴室瞄去。
「……我操,你是怎麼玩的?竟然把小哥的內褲都撕爛了?」
「不是,他原本就沒穿啊。」吳邪一時沒考慮太多,直接把昨晚的事實說出來。
「……」聽到吳邪越描越黑的解釋,胖子的臉整個垮下來,「行,你別再說了,我待會兒就回去。」
胖子在半小時後敲敲吳邪的房門,將一件印有黃色小雞圖案的內褲交給用浴巾包裹著身子的張起靈。張起靈接過之後,胖子忍不住唸了幾句,說什麼以後記得要穿內褲啊,不然倒斗的時候就算不會被蟲子咬,鑽盜洞的時候動來動去,屁股也不免被磨掉一層皮之類的話……張起靈奇怪地看著胖子,吳邪在旁邊聽著,終於鼓起勇氣打岔,說張起靈是連內褲都被河水和雨浸濕了,而吳邪自己的內褲則是因為都髒了還沒洗,不能拿出來借人,所以昨晚張起靈才會沒內褲可穿。真相大白之後,胖子送了吳邪幾聲國罵,然後就悻悻然地退出房間。
接下來兩天,張起靈不時會離開旅館,在這個城鎮附近溜搭,但總在天黑之前回來。而吳邪則是打了好幾通電話,也用手機連上網路寫了幾封電子郵件。他先朝杭州的鋪子裡打電話,交代王盟一些該處理的事情,然後又花了好幾個小時的時間,跟幾個大學同學聊些沒營養的話題。
接著,他撥通父親的住宅號碼。
電話接通之後,許久未曾聽聞的聲音不知怎地讓吳邪一瞬之間軟弱下來。他是家中的獨子,雖然與雙親並未交惡,但他們對彼此的感情倒也沒有特別熱絡,大概只有逢年過節才會返家團圓,平常也不大電話聯繫。也因為如此,當父親接起電話時,他原先還覺得有些彆扭,只不自在地寒暄了幾句。後來逐漸聊開了,便抽起菸,有一搭沒一搭地嘮家常,不僅與父親聊聊彼此的近況,也順便問了些以前爺爺的倒斗事蹟。最後,他叮嚀幾句別跟母親吵架、天氣變化時要注意身體之類的話,就打算把電話掛上。
反正原本就沒想過對父親全盤托出。
但是,父親卻急忙叫住了他。
「小邪,你怎麼突然給我打電話?是不是最近失戀了,有什麼傷心事?」
看樣子父親剛才在聊天時一直把這個問題按捺在心裡,只是找不到機會提出來。原本吳邪只想和父親輕鬆地聊聊,沒想到被這麼一問,便突然模糊了視線,淚水竟撲撲簌簌落下來。
「沒事……原本以為鐵定要失戀,但現在又復合了。」他淚裡含笑地道,「爸,不瞞您說,我找到了預備要一輩子相守的人。」
「真的?那過年的時候帶回家裡讓爸媽瞧瞧?」吳爸的聲音倒也沒十分雀躍,安心的成分佔比較多。
「好啊,有機會的話。他的皮膚白皙、髮色黝黑、腰肢柔軟,而且雙手很是靈巧,做起事來乾脆利索,同時也是很溫柔體貼的人……您們會喜歡的。」不過,他沒說這個對象是個男人。
當他放下電話時,除了為雙親感到有點難過之外,真正盤踞在他心裡的,卻是焦慮與不安。吳邪心想,真正麻煩的來了,這最後一通必須打的電話,是要撥給他二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想把不存在於體內的勇氣和果斷吸進肺裡,然後,在下意識撥錯兩次電話之後,吳二白的聲音從話筒另一端傳來。
「二叔,我是小邪。」反正對方看不見,吳邪不由得露出一種彷彿世界末日降臨的表情。
「小邪?」他二叔略為沉吟,雖然吳邪根本還沒提起任何事情,光是在這個時機打電話,吳二白就已經猜出端倪,「……怎麼了?」
「這件事,我不敢跟我爸說……或許由您之後找個理由幫我搪塞過去,對他們會好一點。」吳邪握緊話筒,「拜託了,二叔,這件事只有您能幫我。」
「……你說說。」從他二叔低沉的聲音聽來,情況似乎不妙,「但是,我和你三叔不同,如果你想做什麼傻事,我會讓人去阻止你的。」
「謝謝二叔。」吳邪閉上眼睛,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他接下來打算做的事,雖然自己覺得心理澄明,但在旁人眼中說不準是一種傻事。
他在電話裡全盤托出,將所有的事情交代清楚,他先簡略地提到當初他和胖子在醫院裡誤以為張起靈失去記憶,因而決定帶著他去隨便倒個斗,看能不能讓張起靈的腦袋接受一些刺激,沒想到在山裡遇到了蟲和老癢,旅行的宗旨就此改變。接著,他稍微提了在盤家陵墓裡的經過,提及張起靈如何從他眼前消失,直到前幾天才再度現身。
「你當時打電話給我,說你無法準確地想起一些事情,就是因為這個張起靈?」
「對……」吳邪十分緊張,因為他無從藉由二叔的聲音,判斷對方現在心裡的盤算是什麼,倘若二叔判斷吳邪不適合繼續和胖子等人攪和下去,那就很可能會直接派人把吳邪綁回杭州。
「前面的緣由我都明白了。」二叔沉著地說,「小邪,你就直接了當地說,你不敢跟大哥講的事情是是什麼?」
吳邪用顫抖的手握著聽筒。
「我…我要跟張起靈去長白山,可能不回來。」
「別傻了,那小哥說的話你沒聽懂?就算去了,他也沒辦法把你帶進門,你還是得自己回來。」
「二叔,我有個想法。」吳邪試著讓心情平復下來,如此,他的聲音才能說服人,「這就是必須請您幫我跟父親搪塞過去的事情……」
接下來,吳邪花了幾分鐘的時間,詳細地解釋他的計畫。他一方面是在解釋給二叔聽,另一方面也是幫自己整理思緒。
當他全部講完之後,話筒的另一端陷入沉默,讓吳邪一度以為電話斷線了。
「小邪,你確定要這麼做?」
「嗯。」
「你是家裡的獨子,而我和你三叔都沒有娶妻生子,所以,你就是吳家唯一的子嗣,」他二叔並沒有立刻提出反對意見,而是幫吳邪分析自己的處境,「你已經想清楚這個決定,會對我們造成什麼樣的影響?」
「……你們就當我出國深造,沒有歸國的打算,這樣就成了。」
「你這樣讓我很為難。」
「……對不起,但是請您們諒解。」
吳邪原本就不認為二叔會輕易答應,因此他還不至於感到難受。只是,接下來他就得說服張起靈跟著自己夜奔,兩人連日趕去長白山,否則很有可能在抵達二道白河前就被二叔的人馬攔截。
倘若到時候真被攔下,張起靈絕對會放手讓那些人把吳邪帶走的。
「好吧。」
雙方都沉默許久,接著,出乎吳邪意料之外的,二叔的應允竟從話筒另一端傳來。
「咦……咦咦!?」吳邪難掩驚訝之情,「二叔,你怎麼……」
「有很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那些事情說起來複雜,但其實也很簡單。」吳二白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解釋,「那小哥還有一些事情沒跟你說,想來是因為他覺得與你無關,所以就不提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打算多說,但事實上,那小哥與我們吳家,確實是有點淵源的。」
「……是因為倒斗的緣故?爺爺從前就見過他麼?」這樣的事,吳邪還是第一次聽說。
「那些都不重要了。總之,你現在出於個人意願,決定跟他走,我縱使有千百個理由可以阻止你,但是強硬地把你從他身旁拉開,對你倒也不一定是好事。」
「二叔……」
「我會幫你跟你爸爸說……我們就等等看吧,等著你說的那個可能性。」二叔已經下了結論,準備掛電話,「另外,你三叔那邊的事,我會幫忙處理,你不必多想。」
「好,我知道了。」沒想過能夠得到他二叔的允諾,吳邪激動不能自已,只差沒握著話筒,直直地跪在地上向前方磕頭,「二叔,真的非常謝謝您……!」
「都是家人,不必客氣。」吳二白在掛上電話前,難得地多囑咐了一句,「……好好照顧自己。」
「嗯」。
掛上電話之後,吳邪點起一根菸,夾著菸的手指輕微顫抖著,菸灰不斷被抖在地上,露出一截正悶燒著的紅光。
現在,他已經把身邊的事都安排好了,只差跟著張起靈走完他們倆的最後一程。
兩天的時間轉眼就過了,他們將金縷巾從老癢的身上移開,然後戒慎恐懼地把金縷巾折起,塞到登山背包裡藏著。同時,胖子叫來一台計程車,把老癢送上車去,一行人跟著進了醫院,一路無話,看老癢給打上了點滴,吳邪先預付一個月的住院費用,他們才離開醫院的大門。
「天真,你打算就這樣走人嗎?」胖子伸了個懶腰,衝著吳邪問,「要不要等他醒來,兩個老鄉好好聊一下?」
「沒關係,老癢講話會結巴,跟他聊天很麻煩,光是等他把一句話講完,卵蛋都給孵出雞仔了。」吳邪擺擺手,「而且,只要我們都還活著,就有機會再見面。」
後半句,他是故意說給張起靈聽的。演戲也好,欺瞞也罷,他必須不經意地表現出一些小動作,讓對方相信自己此行跟著去長白山,並不是為了放棄生命。吳邪很明白,只要張起靈對自己有一絲懷疑,就很可能會在半途中把他打昏、直接拋下。
「說的也是,不過啊,你之後還是叫他別倒斗了,省得給人添亂。」胖子嘴巴上嘀咕著,卻不禁嘿嘿笑了兩聲,那支珊瑚手杖在黑市拍出了非常漂亮的價格,他們三三四分了錢之後,就算胖子現在打算立刻討老婆、安定下來,也有十足的本錢。話說回來,拿了四成的是胖子。他說因為自己找冒險倒賣的管道,本來應該拿五成,為了朋友的道義才少拿一份。
「只可惜了小哥那把刀啊,就這麼埋在土裡了。」胖子一路走著,撓撓下巴的胡渣。
「我看他本人倒是沒怎麼在意。」吳邪挑眉,往走在身旁的張起靈瞅上一眼,「……畢竟當時的情況緊急,能夠把命撿回來就不錯了。」
他們不再招計程車,而是一路聊著,悠閒地踱回旅館。當天晚上,三人就收拾了行李,付清了這幾日的住宿費用,然後跳上公車,一併來到附近的客運總站。
這次,他們要走上不同的道路。
胖子剛好趕上那班前往北京的客運,當他們抵達總站時,司機已經把菸屁股丟在地上、用當地的土話喊著開車了。
「天真同志,你昨天說要跟小哥去長白山的那個計劃,敢情是認真的?」胖子背著圓鼓鼓的登山背包,一腳踏在客運的階梯上,回頭向吳邪問道。
「嗯。」吳邪點點頭,張起靈就在身旁,他不想多說什麼,反正所有的細節,他都已經跟胖子談過了。
前一天晚上,當胖子首度聽到吳邪的整個計畫時,他的眼珠子差點沒掉出來,還伸手往吳邪的腦門拍,直說哇啊啊天真的腦袋果然壞掉了,直要把他給打醒,逼得吳邪差點說不下去。
「那……也成。嘿!」胖子使勁往車上一蹬,全身的贅肉省不了一陣亂顫,「胖爺我接下來打算找個好人家的女孩,生幾個小胖娃,到時候,等你們度蜜月回來,就讓那些娃兒認你們做乾爹。」
「好啊,」吳邪笑了,「但是過年的時候叫那群孩子找張叔叔要紅包去,可別找我。」
「做人不帶小氣啊,天真。」胖子揮揮手,「你們兩個當然是分開計算,沒有合著包的道理。」
吳邪還來不及揮拳頭,司機已經蠻不客氣地把車門關上,而胖子則是一溜煙就跑去尋車位了。客運轉個彎繞出總站,留下濃濃的黑煙與塵土,嗆得吳邪直咳嗽。
「我操,這什麼爛車……」吳邪咳得流出淚來,「張起靈,你沒事吧?」
「嗯。」看來車子一發動,他就已經用手掩住口鼻。
吳邪輕巧地瞅了對方一眼,接著便牽起張起靈的手,兩人雙雙離開總站。
「眼下既然送走了胖子……那,我們走吧!」
後來,他們進入山中,再次於無月之夜,尋到那片綠色的湖。接著,吳邪和張起靈從常德的車站出發,跳上前往吉林的車。離開車站時,他們在附近的旅遊用品店裡買了登雪山的裝備和糧食,還被店家慫恿著以高價買下一個德國製的手電筒。吳邪笑說,實在沒辦法,上次在地底真是嚇到了,背包裡不多放支手電筒,心裡會不踏實。
長白山是觀光的名勝,現在雖非旅遊旺季,但是當地的店家還是有在經營生意。他們休息了一晚,在路上找到一輛載客入山的廂型車,花了半天的功夫抵達山裡的小型旅館。旅館裡稀稀落落地待了幾個遊人,吳邪同他們玩起鋤大D,探聽到這些人都是準備要下山的,於是就順便問問現在目前山上的情況。那些旅人說,近日山上的天氣穩定,不過這間旅館已經是最後的休息站了,再過去就沒有店家,切記量力而為、見好就收,尤其他們兩人沒有導遊帶領,最好別上到半天路程以外的地方。
吳邪點點頭,笑說他和張起靈只是想嚐鮮,打算在附近晃晃就下山。
隔天一早,他們倆趁著其他旅人還沒出發,就逕自筆直地山裡走,這一走,便是三天。
雖說長白山上的氣候還算平穩,但偶爾仍會有雪花如柳絮般飄落在兩人身上,這些雪片積累在防水的衝鋒衣上,許久不會融化。兩人一前一後走著,一路無話,但吳邪不時會趕上前,幫張起靈拍去帽緣和肩上的白雪。
當他拍去積雪時,張起靈總是低垂著眼。
吳邪深深覺得,自己像是正揭開伴侶的頭紗,而這條通往青銅門的路線,實則為莊嚴而神聖的紅毯。
以吹過稜線的寒風與雪片落在地上的聲音為證,吳邪不由得在心中默念著禱詞,他願與張起靈長相廝守,無論身處順境或遭逢逆境、生活富貴或困於苦窮、身體健康或貧病交錯、幸福快樂或煩惱憂愁……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越過雪線之後,又過了兩天。他們找到了當時逃離雲頂天宮時暫時落腳的溫泉和岩縫,兩人在溫泉邊稍作停留,吞了一些乾糧之後,就鑽入冰壁之中。當時吳邪等人走出來的道路還留著,只是被冰封起來,此時,他們二人抄起登山鎬,將混雜著冰晶的堅硬雪塊敲落下來,一路往前敲去,直直打了三公尺長的牆,才把縫隙重新打開。
接下來,從這處岩縫進去,再過半個時辰的路程,就會抵達青銅門的所在。
「你打算在哪裡回頭?」清開最後一塊冰壁之後,張起靈放下手上的登山鎬,向身旁的吳邪問道。
吳邪在心裡暗叫一聲「來了!」,但他思忖這地方還不夠深入,告訴張起靈真相的時機未到,所以打算繼續裝傻。
「……當然要走到青銅門前。」他說。
但是張起靈搖搖頭。
「再往前走,也只是浪費你的時間。」他指著出口的地方,「再過幾天,山上就會迎來一波暴風雪,你最好把握機會離開,否則拖下去,一個人恐怕下不了山。」
「沒關係,那不成問題。」吳邪話剛說出口就驚覺,自己似乎說得太滿了,於是趕緊補充一句,「……我先跟胖子報備過了,如果之後沒跟他聯絡,他會找搜救隊來尋人。」
「等他來找人,你早就死了。」張起靈狐疑地盯著他。
「呃……」
見吳邪支支吾吾地,張起靈不禁嘆口氣。
「你到底在盤算什麼?」
「我沒在盤算什麼啊……」吳邪抬眼,迎上那雙注視著自己的眸子。
張起靈迅速地向前伸手,一下子扣住吳邪的肩膀,後者則立即吃痛地叫起來。
「哎、哎啊啊啊──!張起靈!……要被你捏出血來了!」
「說出來,對你會比較好」
「好啦、我說!你先把手拿開了!」
「……」
聽到吳邪的哀號後,他又按了兩秒,這才把手拿開。
「去你娘的,你那可是能夠直接把青磚夾出來的手指啊……」張起靈一鬆手,吳邪就趕緊揉揉自己的肩膀,想把疼痛的感覺揉開,「如果再遲一點,連骨頭都要被夾斷了。」
「想再來一次?」張起靈作勢要碰對方。
「不不不,你別衝動,我這就全都招了,你別再把手伸過來!」吳邪趕緊縮到一旁。
接著,他從背包裡拿出一個玻璃瓶,瓶裡裝著淡綠色的液體。
「你認得這東西?」他把瓶子握在手中,然後手臂往前伸,讓張起靈能夠看到瓶子的內容物,但謹慎地不讓對方有機會將玻璃瓶取走。
「……這是螢蟲的屍水。」張起靈望著瓶子,似乎有些困惑,「為什麼帶著這東西?」
「這是前兩天,特地去山裡裝的,」吳邪緊張地把手收回,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為了在門外等你。」
「等我……?」
「嗯。」吳邪將他的背包取下,然後遞給張起靈,「你看看裡面。」
張起靈接過背包,看見裡頭的金縷巾。
他只道是那東西給胖子帶去北京了,沒想到吳邪早跟胖子解釋自己的計畫,然後把東西給要過來。
看到那瓶子裡的屍水,又看到這金縷巾,張起靈已經猜到了吳邪的企圖。
「……不行。」他愣愣地站在原地,「吳邪,你不能這麼做。」
「為什麼不?」吳邪用異常清澈的雙眼注視對方,「你自己也說過,那些喝下屍水的動物,會與螢草形成不死的共生狀態。你這一進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出來,我可以等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但是再多,我就要老死了。」
「不可以,這是行不通的。」張起靈向吳邪伸手,「把瓶子給我。」
「你把金縷巾帶進門裡,等你出來後,再像我們幫老癢那樣,把我變回去。」吳邪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這樣,我就可以等你,一直等下去,直到世界變得更好,或者世界毀滅。」
「你這樣做,風險太大了……我們並不知道實際被寄生之後,人類的生理和心理狀態會變成什麼樣子。」
「如果沒有意識,那就只是睡著而已,如果還有意識,那我可以有充足的時間,想一想未來的事情。」吳邪走上前,伸手攬住張起靈的腰,「我早就下定了決心,只要有一點可能性,就要去試試看。」
「……你的家人和朋友怎麼辦?」
「需要知道的人,都已經知道了。二叔、胖子……他們一開始也很驚訝,但是後來都能夠原諒我的決定。」吳邪說著,眼眶又紅了,「他們真的對我很好……」
「吳邪,你真的不必這麼做。」張起靈的語氣顯示出他的無奈與疲憊,他真的搞不懂吳邪這個人。
「你就讓我做吧。」吳邪把背包揹回肩上,然後逕自往縫隙裡走去,「對於一個已經有所覺悟的男人,倘若阻止他放手一搏,那就是對他殘忍。」
「……」
張起靈不再說話。
他從後方跟上吳邪的腳步,然後與對方並肩前行。
兩人各自沉默著,不知不覺中,就來到了青銅門的所在之處。
「你打算怎麼開門?」吳邪轉頭,望著張起靈。
「鬼璽。」張起靈從背包中取出一枚藏青色的印璽,璽身刻滿了鬼與龍魚的圖紋,「你三叔失蹤那次,主要就是為了找這個東西。」
吳邪心裡磕咚一聲,二叔說過吳家與張起靈有淵源,果然不假。
見張起靈已經做好開門的準備,吳邪便再次將玻璃瓶從袋中取出,於是,兩人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聚焦在那瓶中的液體上。
細微的綠色顆粒在裡頭流轉,在青銅門外散發出幽幽的螢光。
「……不覺得把那東西喝下去很噁心嗎?」
「你別說話行不行?」吳邪一聽,整個臉都垮了,「……啊啊,屍水就屍水,我連男人的體液都喝過了,還會怕這點東西?捏著鼻子就吞下去了!」
換成張起靈的臉色難看了。
「你別在這裡提那檔事……」
張起靈話還沒說完,吳邪已經扭開瓶栓,仰頭把瓶裡的液體喝下。
「……」
「……」他搖了搖空空如也的瓶身,然後隨手將瓶身塞進背包裡。
「你現在感覺如何?」
「唔,有一種……青草的味道。」吳邪說著,忍不住打一個飽嗝。
「我是指你的身體。有感覺到任何變化?」張起靈擔憂地注視著吳邪,關切之情全寫在臉上。
「好啦,沒事,你別擔心。」吳邪趕緊把藏著金縷巾的背包遞給張起靈,然後把他往青銅門裡推,「你快點兒進門,倘若真的有變化,我也不想讓你看到我發芽的樣子。」
「……好。」
張起靈接過背包,然後伸手把吳邪拉近自己,獻上一個輕柔的吻,「……等我。」
「嗯。」吳邪低頭,像這樣蜻蜓點水般的吻,反而讓他感受到一種青澀的害羞。
接著,他突然想起了什麼,趕緊從原本自己的背包裡取出在山腳下買的手電筒。
「門裡頭很黑,你把手電筒帶著。」
「你不自己留著?」
「我留著做什麼?手電筒的光能讓我行光合作用嗎?」吳邪苦笑,「我不害怕在黑暗中等你,張起靈,只要你到時候記得提著光來找我就行了。」
「……嗯。」張起靈點點頭,「我明白了。」
「另外,等你出來後,千萬記得幫我披上那條方巾。」吳邪吸著鼻子,但不完全是雪山上的冷空氣刺激他的鼻黏膜所致,「……外頭很冷,別讓我等太久。」
張起靈聞言,立刻用力地抱住吳邪,將自己的體溫轉移到對方身上。
當他放手、轉身離開時,他不由得希望,那股溫暖能夠在吳邪多停留一會兒,就算只是多一秒也好。
面對著青銅門,他想起之前住在杭州時,從吳邪書房裡擅自拿來看的書。
那是上海譯文出版社發行的翻譯小說,法國作家紀德的《窄門》。他將那本書留在吳邪借他留宿的房間裡,刻意翻至阿莉莎在五月三日星期一晚間的日記。
那頁上頭寫道:「但願我們像兩個朝聖者那樣去走完生命的整個路程──其中一人說︰『你如果累了,就靠在我身上吧,兄弟。』另一個回答︰『我只要感覺你在我身邊就夠了……』可是不行!主啊!您指出的道路是一條窄路──窄得容不下兩人並行。」
當時,張起靈原本希望吳邪回到家後,能夠看見書上這一頁,然後明白他離開的原因。但是如今,吳邪已經不會再回去那幢房子,而那本書的內容也已經不再有意義。
他微微一笑,帶著期待的神情,捧著鬼璽走入青銅門之中。
門關上的瞬間,他看見一片艷火般的花瓣落進門縫,而他從未如此殷切期盼著未來的可能性。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