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出走
nostalgic lights
果敢的原始樂音曾穿越了枯瘠的僵滯
就在那個被驚嚇了的空間裡,那位幾乎是神的 少年突然永遠逃逸了的空間裡,虛空才第一次 成為那種如今迷醉、安慰和幫助我們的震顫 ──里爾克,第一首哀歌 |
♬ 一直到週日清晨的陽光斜斜地照進公寓,多崎作這才看見,原來他前陣子出於百無聊賴而種下的那盆薄荷,葉子竟是翡翠的綠。他如夢初醒,彷彿自己原本一直隔著攝影鏡頭觀看世界,此刻眼前那片隔閡突然被移開,於是他終於能好好親眼確認眼前的景物。 意識到這個現象的當下,多崎作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在這樣一個平凡的週末早晨,他的身上靜謐地產生了某種異象。他發現自己手拿叉子,上半身還維持著切開歐姆蛋的姿勢,而空氣中有著咖啡豆經過仔細烘焙後的濃郁香味。或許是阿拉比卡。作的視線不由得從窗邊的薄荷轉向坐在身旁的沙發上,一如往常將書放在腿上細細閱讀的灰田。 前陣子,多崎作在大學的游泳池邊認識了灰田文紹。在這所學校進行晨泳的人不多,自從多崎作第一次注意到對方的存在,爾後每次走進泳池,就總會不經意地尋找那名同伴的身影。 某一次,兩人意外地對上了眼,雖然作下意識地撇過頭,對方卻很自然地走上前來,並與多崎作攀談。而發現彼此合得來之後,他們相處的時間就越來越長。倘若恰逢週末,灰田偶爾會索性在作的公寓住下來,隔天兩人便共用灰田準備的早餐。 注意到從右方投射而來的目光,灰田抬起頭,然後輕巧地向多崎作笑笑。 「怎麼了,作兄?」 播放著鋼琴演奏CD的音響,在經過短暫的沉默後,傳來「叮」的一個聲響。 那聲琴鍵是個開端。 就在這一瞬間,作感受到所有色彩從四面八方襲來。空氣中有什麼東西快速漫開,那些原本平淡無奇的光影與色調一下子都變得既鮮艷又立體。他看著眼前的景象,明明是他居住的公寓,卻覺得自己好像好像是第一次存在於這個空間。 「不,沒什麼……」 多崎作心想,不,正確地說,並不是從沒來過,而是終於回來了,回到這個具體、堅實,與肉身緊密相連的世界。 就在不久前,因為被長久以來親密交往的四位摯友突如其來地斷絕關係,多崎作活著卻與死亡十分貼近,近得像背靠著背那般,彷彿可以感受到死亡的脈動,而且只要一個嘆息,他就會與身後的沉寂融為一體。不過,經過了約莫半年只想著死的日子,在某天的夜裡,他卻彷若被動物的本能所攫獲一般,原本隱沒在多崎作這個人體內的慾望開枝展葉,從而驅趕了那長夜般籠罩的死亡氣息。 當時的他還沒認識灰田,而灰田也還不認識他。多崎作獨自一人參與了自我的送葬儀式,將某個原本屬於人類核心的東西掩埋在樹林裡。其後,被慾望牽引離開死亡的荒原並回到現實的,僅僅是一具了無生意的有機體,一隻沒有語言的獸。作以為,從那個時候開始,自己的身體只剩下沉默。 如今,因著灰田的出現以及與對方日漸增長的共處時間,從多崎作這個人身上重新長出來的語言,再次有了譬喻。 「我只是在想,雙眼會不會其實是一種特別的解碼器。」作盡可能捕捉腦海中模糊的概念,「就像現在,我可以聽見身旁傳來鋼琴的聲音,但那其實是透過音響,由音響上的唱針讀取了原本記錄在CD上的某種符碼之後,再轉換成人耳能接收的頻率。同樣的,光線原本也只是具有特定波長的能量,透過肉眼這樣的解碼器,我們才能接收、理解自己眼前的景象。」 「也就是說?」 平常兩人相處時總是灰田侃侃而談,多崎作只是聽著,但今天卻一反常態,作感覺到這位年紀比他小的朋友正引導他說出自己的想法。 這同樣也是件新鮮的事。 獲得隱而未顯的鼓舞,作深吸了一口氣,謹慎地挑選自己所使用的詞彙,緩緩地繼續向坐在身旁的聽眾述說。 「我們這樣假設吧,每個解碼器都有一套解碼規則,可是,如果因為某個特別的契機,某個人的雙眼突然換上不同的解碼規則,那麼他所看到的景象,雖然都是再熟悉不過的形狀和輪廓,但顏色、濃度恐怕會和以往看到的大不相同。」 「非常有趣的想法。」灰田的雙眼有著清澈的光芒,作看得出來,對方確實是認真地把自己的話聽進去,經過思考後才作出回應,「我十分贊同這樣的理解噢。有些人在經歷過特殊或重大的事件過後,確實會覺得眼中的世界和以往有所不同。照作兄的解釋,或許正是因為他們的經驗改寫了解碼規則的一部份,才導致對於同一件事物的感知產生前後差異。」 「你不認為我這樣的胡思亂想很奇怪?」作有些不安地說。雖然作很喜歡與灰田共處一室,但雙方在針對抽象話題進行對談時,相對於灰田的從容與坦然,作卻總是莫名地感到緊張。 「一點都不奇怪。」灰田以堅定的語氣答道,「從另一個角度看來,不只是雙耳,我相信人的身體本身就是一個複雜而巨大的解碼器,無時無刻都不間斷地轉譯聽覺、視覺、嗅覺等等諸多的外來刺激。而且,對於同一首曲子,因為我和作兄的經驗不同,或許我們聽見的是不同的聲音也說不定。」 「你的意思是,由於人與人之間並不存在百分之百相同的經驗,而所有的感官知覺都只可能僅限於每個人自身,所以針對同一件事物,兩個個體無法達到全然的共同體驗?」 灰田原本想點頭表示同意,但他似乎突然想起什麼,過了半晌,這才有些語帶保留地接續話題。 「……這倒不見得。據我所知,世界上似乎確實存在著能讓兩人獲得相同經驗的方法。只是那方法在外人聽來或許是極其不可思議的。」灰田難得顯露出猶豫的態度,「事實上,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恐怕是用近乎暴力的方式,強制改寫了其中一人的解碼規則吧。」 「唔,如果是出於雙方共同的意願,我認為那並不是不好的事。」雖然是基於剛才自身經驗而拋出的話題,多崎作此時卻再度覺得自己跟不上灰田思考的速度,他試圖理解友人方才那番話的涵義,無奈只能接收到模糊的訊息。 「或許吧。」灰田以修長的手指撫摸自己的下頷,考慮著是否該提供更多的資訊,但他略為沉思後,旋即決定暫且不破壞週日早晨的閒適,於是轉而以輕鬆的語調為剛才討論的話題作結,「嘛,倘若我們試著跳脫人類本位的思考方式,或許每種動物的雙眼都是不同的解碼器。舉例而言,人類看到的顏色和濃度,和狗狗看到的一定非常不同。」 「這麼說來,我好像在書上看過,狗狗其實並不如人們所認為的是完全的色盲,相反地,牠們甚至能看見出人類所無法辨識的灰色。」作說。 「確實,正是如此。」聽到多崎作的這番話,灰田非常開心地笑了。 察覺灰田愉快的神情,多崎作這才想起來,灰田似乎很喜歡狗。 不久之前,提前下課的作剛離開教室,一轉頭便不經意地發現灰田坐在長廊外的草地上,一隻繫著項圈的黃金獵犬正咬著小巧的粉紅色橡膠球,開心地在灰田身旁左右搖晃著尾巴。 「你養的?」作走上前,看著眼前的一人一狗。他本身對動物沒有特殊的喜好,也無所謂比較喜歡狗或是貓之類的爭論。 仔細想想,以前他在名古屋時,和其他四個朋友似乎不曾聊到這個話題。他不記得白妞和黑妞曾說過什麼動物比較可愛,而藍仔和紅仔也不是會主動討論寵物話題的人。 「怎麼可能,我住在宿舍啊。」灰田用手背順了順狗狗頭上的毛,「不知道從哪裡跑來的,大概是自己追著球就走丟了。今天山本教授有事提早下課,於是我就跟牠在這裡玩了一會兒。」 狗狗很舒服地瞇起眼睛,灰田看了覺得好笑,就把球從狗的口中拿下來,然後溫柔地摸摸牠的頸部。 「喔,原來如此。」多崎作走近,然後也在灰田身旁坐下,但並沒有伸手觸摸那個毛茸茸的生物,「好像有個哲學家特別喜歡狗?」 「你說的是叔本華吧?」灰田苦笑,「雖然我的確很喜歡狗,不過我倒是不像他那麼討厭人類噢。」 多崎作把背包擱在一旁,用手撐著臉,失神地望著開始跟狗說話的灰田。 關於灰田的長相,第一次看見對方時,作立刻聯想到的是托馬斯.曼筆下的美少年達秋。在小說主角艾森巴赫的眼中,達秋頂著一頭蜂蜜色的柔順髮絲,鼻樑英挺,而雙脣則具有令人神迷的魅力,美得像是一尊希臘雕像。 不過,達秋的氣質是外顯的,對艾森巴赫而言,達秋不僅是美的展現,同時也代表著熱情與他對青春的渴望,而灰田予人的觀感卻是十分內斂的,正如同他名字裡的顏色。 正當多崎作觀察著灰田的長相,並自由地與日前看過的小說進行聯想時,他突然想到,假如這隻黃金獵犬找不到主人,或許灰田會希望能暫時照顧牠,但無論如何灰田都不可能將狗帶回宿舍。 作心想,那麼,是否應該建議灰田把狗帶回自己的公寓? 正當他思索著如何提出邀請時,只見狗狗的耳朵一動,接著便立刻咬著球跳起來,奔向在遠方招手的人影。灰田的視線一路跟了過去,但卻沒有改變坐在草坪上的姿勢。 多崎作也跟著望過去,此時狗狗已經與牠的主人走入建築物的後方。之後,多崎作感覺到身旁的友人站起來,於是他也提起背包,拍拍褲管上因坐在草地而沾上的泥塵。 雖然那隻黃金獵犬已經離開了,作還是問道:「要來我家嗎?」 那是作第一次提出邀請,自從那次之後,灰田便經常到作的公寓拜訪。 ♬ 許多事情都是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彷彿理所當然一般,當多崎作意識到的時候,生活中已經到處都是灰田的足跡。雖然從未在口頭上約定,但兩人皆習慣了等待彼此抵達後,再一起入池游泳。此外,由於灰田的學生宿舍不適合播放音樂,因此愛好古典音樂的灰田三不五時就會從圖書館借CD帶到多崎作的住所。對於逐漸與灰田熟稔起來這件事,多崎並不感到排斥。他還是很常想起在名古屋的那四個朋友,通常灰田待在身邊的時候,作便很自然地不會想起那些人與那件事,然而,只要一與灰田分開,被朋友們狠狠拋棄的記憶就會如倦鳥歸巢,再度回到作的腦海裡。 每當想起他們的時候,作的牙齦與舌根便泛起一股既酸且澀的感受。 明明在高中時五人曾經如此緊密,為什麼會如此突然地完全不肯與自己交談呢?這樣的情況,也只能解釋成是自己做了什麼令其他四人極度不悅、絕對無法諒解的事情吧,但多崎作本人卻對遭受拋棄的原因毫無頭緒。他提出了很多假設,無奈每個猜測都像在汪洋中心朝夜空射出的曳光彈,最後只能沒入暗闃而動盪不安的波瀾深處。 為了重拾生活步調,作決定不再追尋答案。 只是,雖然做了這樣的決定,要自己完全不去想,卻是一件格外困難的事。就算閉上眼睛,意識也仍然像脫落的齒輪兀自轉個不停。睡眠從來就不會讓腦子休息,反而在消弭了白天來自周遭的雜訊之後,種種思緒更能看穿心理防衛的漏洞,於焉往更深更曖昧的角落扎根。 事實上,一直到為了增加肌肉而開始游泳後,作這才找到讓腦袋休息的契機。作原本一個人晨泳的時候,還會考慮自己手臂與身體的協調性,後來經過灰田幫忙調整姿勢,他已經漸漸習慣游泳時什麼都不想。就某個意義來看,灰田算是幫助作找到了心中的平靜。 他不曾問過灰田習慣晨泳的原因。然而每當多崎作在離開泳池後,試著回想自己游在灰田後方所見的景象,都覺得那雙腳打出的細微泡沫,其實是某種來自於灰田皮膚底下、平日不可以肉眼窺視的神祕物質。 這種物質同時具備現實與非現實的二象性,既非形而上的譬喻,卻又無法透過人類的五官感受之。如果從語言中找出較相似的詞彙,或許勉強可稱為源自於灰田的氛圍,或是氣息,但那樣的譬喻卻與多崎心中真正的概念失之千里。 在多崎作的想像中,那種物質有點近似於小學時在實驗課看到的東西。當時老師拿起一個晶亮的燒杯,反手扣進裝滿了水的玻璃缸裡。在老師那隻因為折射而看來有些變形的手中,年幼的多崎作清楚地看見被困於燒杯中的空氣。 當時的他深信那並不僅僅是空氣而已,老師一定是無意中也捕捉到了存在於人類周遭的某種超自然物質。 作心想,總之,正是因為那種物質的存在,使得自己待在灰田身旁時會感到十分舒適。 每當想到這裡,多崎作總忍不住懷疑,他的身上也有那樣的物質嗎?會不會以他這個人作為的容器,其實是空的呢?或許在他體內的物質,是種沒有顏色的、近似於真空般的東西,只要經過仔細的檢測,就會發現那裏什麼都沒有,一旦被丟進水裡,就會窒息般地咳出一兩個泡沫,接著就被周遭的水灌滿、沉入玻璃缸底…… 「作兄?」 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將多崎作的意識拉回現實。 「抱歉,我在想一些事情,想得出神了。」 「思考是件好事,如果能自由地思考就更好了。」灰田將作手中的馬克杯取走,擱在一旁的桌上,「能讓你如此著迷,想必是十分有趣的事物?」 「不,說出來恐怕你會覺得一點都不有趣。」 「作兄思考的事物一向很有意思。」 「唔,怎麼說呢……」聽灰田這麼說,多崎感到十分為難,「我剛才只是在想,如果要以物質的固態、液態、氣態等三相來描述靈魂,那麼靈魂應該是屬於哪一相呢?在一般人的想像中,應該是比較偏向於氣體的形式吧?另一方面,人們也常會說某某人具有特殊的氣場、在他周遭的氛圍很特別之類的話。既然如此,我是否可以將這兩者視為近似的東西,用所謂的靈魂來闡述從別人身上散發出的獨特氣息。」 「靈魂的氣息啊……如果作兄認為那種物質是靈魂的某種形式,或者依附於靈魂而產生的衍生物質,無論前者或後者,在探討身體周遭是否真的具有那樣的氣息之前,似乎必須先辯證靈魂是否存在這個命題。」 「那種哲學的東西我可是一竅不通啊。」 「開玩笑的。」灰田笑笑地說,同時向作伸出他的手,「那麼,你認為那種物質的存在範圍是從皮膚開始,一直延伸到哪裡呢?」 多崎望著灰田的指尖,雙眼一時無法聚焦。 「嗯……在我的想像中,那樣的東西雖然存在於當事人的周遭,但是在一般的情況下,應該是緊緊依附著皮膚的吧?就像將籃球丟進水裡再拿起來,那個時候籃球表面上的水。只有在特定的場合才會擴及周遭的空間。」 「喔?比我剛才聽你描述時心中所想像的還薄呢。」灰田把手收回來,若有所思地望著手指根部相連的地方,好像聽了多崎作的話之後,指間就長出了類似蹼一樣的東西。 「剛才那番話全都是我自己的胡思亂想,你不必太在意。」 「我覺得很有趣。」灰田愉快地說道,「那麼,你認為每個人都有這樣的氣息嗎?」 聽到這個問句,多崎作不由得一愣。 很難得地,明明灰田還在身旁,他卻想起了名古屋的那四人。 「可能……不是吧。」他低聲說道。 「為什麼不是呢?」 如果是的話,他要怎麼解釋那群朋友們突然與自己劃開界線的舉動呢?難道不是因為他們在某個契機下,突然發現了多崎實在是個欠缺了什麼的人,於是決定不再與他交往的嗎? 作突然有股衝動,想要將有關黑妞、白妞他們的事情告訴灰田。但這樣的衝動只帶來一陣胸悶,無法順利地化成語言。 於是他只能沉默。 所幸灰田是個十分習於與沉默處遇的人,見對方未能提供立即的答覆,他只是很自然地以一種令多崎作感到舒服的方式,將視線移回自己手中的書上。作原本正困於如何在不提及那四位朋友的情況下說明他的想法,見灰田從容地結束這個令自己感到棘手的話題,他這才注意到,方才灰田呼喚他的名字時,其實也並不是非得要自己說話。 兩人原本坐在沙發上聽音樂、各自閱讀自己的書,但多崎作因為陷入沉思,導致手中的茶差點灑在書上,灰田只是因為如此才不得不出聲喚醒他。 發現這一點之後,他才察覺原來自己對一切都已經如此地習慣。他們在同一個空間裡,聽著同樣的樂音,呼吸相同的空氣,多崎作覺得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此刻,他們比家人更親近,同時卻又懷抱著同樣的默契,不輕易干涉對方的私有領域。 只是,還是有些事情,是對灰田說不出口的。 多崎作闔上書本,靜靜地坐在灰田身旁。 附著在他身上的陰影太過龐大,就算灰田扛得住,光是要把這件事說出口,就已經令作承受不起。他傷得太深又太重,還無法輕描淡寫地提起與那四個人共處的往事。或許他可以用炫耀般地語氣說明自己曾經與死亡十分靠近,但每每看到灰田脖子上那道怵目的疤痕,多崎作便又開不了口。何況,關於他被慾望和嫉妒所喚醒的那一夜,作怎麼也找不到相應的字句。那不是他可以解釋的東西。 當天稍晚的時候,灰田似乎讀到一個段落,因此心滿意足地夾上書籤,然後隨興地將書擱在一旁。或許是因為兩人的前一個話題提到了靈魂,也可能是灰田因剛才的閱讀而有所感觸,在灰田率先開口之後,兩人便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分享有關靈魂、意識等議題的想法與概念。 他們不知不覺聊了許久,接著,話題便轉向不得不然的死亡。 正當多崎作以為兩人已聊得差不多了的時候,灰田卻很難得地以略帶遲疑的語氣,緩緩說道:「關於死亡,有個很不可思議的故事。」 就在當天晚上,灰田描述了自己的父親與那位名叫綠川的鋼琴師相遇的經過。他訴說著綠川如何提起想彈鋼琴,之後兩人到山中學校,而綠川將一個不知名的東西放在鋼琴上,方才彈奏起〈午夜時分〉的事情。好幾次,多崎作都覺得眼前說話的人不是灰田文紹,而是當年因故離開學校的,灰田的父親。故事的最後提到了關於人的色彩,以及具有特殊色彩的人倘若將自己的生命交付出去,便能看見眾生色彩的事。作想起前陣子兩人在早餐時聊到如何能完全了解另一個人的視界,當時灰田提到確實是有方法的。作心想,或許,灰田在那個時候想起的便是他父親的奇遇。 之後,大概是講得累了,一起坐在沙發上的灰田很自然地倚靠在作的肩上。多崎還在想著故事的結尾。他沒有問那個放在鋼琴上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只隱隱感到不安,認為這個故事已然不只是灰田父親的經歷,而是與眼前的這個灰田產生了某種聯繫。 作眨眨眼,方才聽聞的故事讓他對周遭環境產生異樣的感受,雖然置身在與之前相同的空間裡,身體卻輕飄飄的,感覺很不踏實。 畢竟兩人原本都是早起的人,因此故事講完後,他們便各自準備就寢。多崎回到自己的房間,而灰田則一如往常躺臥在客廳的沙發上。聽了關於灰田父親的經歷,讓作的精神一直處於騷動的狀態,表面上,灰田沉穩的敘述方式足以讓聽眾感到平靜,但在無波的水面之下,卻早已將意識深處的某些東西攪動成亂流。在似有若無的山谷溪水聲響之中,他思考著灰田是否和他父親一樣,身上具有著某種濃度的顏色和光彩,而自己所欠缺的是否正是那樣的特質。 多崎作久久不能成眠。 他知道自己已然被某種神祕的想法所攫獲。 當天深夜,多崎作在無法動彈的狀況下醒來,並感覺到灰田走進房間。那雙清澈得不可思議的眼像手術刀般切開了他的內在,原本多崎作一直認為自己的身體裡是真空,然而,此時自他的胸口,卻有濃稠的黑暗緩緩泌出。它並不具備多崎作的意志,卻與他的精神以如同鏡像一般的方式緊密相連。正是那樣的黑影夜夜追逐黑妞與白妞的胴體,它捕獲兩個女人的肉身,藉以作為那四人對多崎的傷害的獻祭。在作被傷害之後,為了讓肉體生存下來,如斯慾望在無關個人意願的情況下,成為滋養作的沃土。 那個具有灰田形貌的精神體,仔細觀察著在作身上蠢蠢欲動的黑色物質,既不厭惡也不輕蔑,就僅只是靜謐地觀看著。 許久之後,當那個精神體終於離開作的房間,作陷入了比平常更深層的睡眠。在夢中他再次被赤身裸體的黑妞與白妞所簇擁,並且在她們的愛撫下瀕臨高潮,甚至進入了白妞的身體。如果在那樣的狀態下射精,恐怕會造成非常不好的事情,不只是幻境中的,而是真實地在現實中造成某種不可挽回的可怕影響。雖然感覺到這一點,但作卻仍無可遏止地繃緊了全身的肌肉,然後在白妞的體內激烈地射精。 然而,最後接下精液的卻是灰田的口。不止一次,而是好幾次,以十分嫻熟的技巧承接了多崎作的慾望。 隔天,作並沒有發現夢遺的痕跡。他無法確認發生在昨晚的一切究竟是真實抑或只是無限趨近於現實的夢境,但灰田完全沒有表現出知悉那場異夢的跡象,依然貼心地準備好早餐,然後兩人用完餐旋即一同前往泳池。 之後,灰田說要去圖書館查資料,接下來的幾天,都不曾出現。 ♬ 灰田的突然離開,讓多崎作覺得,或許自己有些了解那群朋友遠離自己的理由。 大概是,黑妞和白妞發現了慾望著她們的自己吧。 雖然明白地看見自己的慾望,是在自己從死亡邊緣離開的那一晚才發生的事,但作本人並不能保證,那潮濕而黏膩的黑影是否早已存在於自己的身體裡。 或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當多崎作關閉了自我的意識,那黑影曾好幾次嘎吱嘎吱地爬出他的胸口,匍匐於現實,並真實地傷害了白妞與黑妞兩人也說不定。為了維持五個人的團體,明明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維持著平衡,但多崎作,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卻任憑自己的邪念滋長,並且在夢中向她們出手。她們不知怎地察覺了這件事,於是才斷然切開現實中的關係。 「出於某種不知名的感應,他們知道了。」像這樣,照理說是隱藏起來的事情,但不知怎地總會覺得周遭的人好像發現了真相……在作成長的過程中,他時常有如此的懷疑。 而灰田的離開恐怕也是如此。 被作自私地想像成以嘴接下精液的人,無論灰田再怎麼溫柔而善解人意,恐怕也會感到不堪吧。更令多崎作產生罪惡感的是,他很有可能把灰田作為某種替代品這件事。在現實中,他是藉由灰田的陪伴來填補失去朋友的空缺,而在那個深夜,則出於精神的騷動與平時的壓抑,使灰田成為他歪斜的慾望最終的指向。 奇怪的是,無論以長相或性格而言,灰田與那兩名以前的女性友人都非常不同,唯一有關聯的,僅只是他們的名字裡都有顏色,而且灰色剛好是介乎黑與白之間。相對於黑白兩色,灰色這個詞彙涵蓋的是非常廣的色域,既可以無限趨近於黑色,也可以無限趨近於白色。難道是因為這樣的特性,才會下意識地將灰田視為黑妞或白妞的替代品嗎? 可是,為什麼讓灰田為自己接下精液呢? 而灰田如果感應到了,為什麼隔天一句都不質問他呢? 如果他在作夢的當下,意識到這對現實中的灰田是十分失禮的,並且努力地改變夢的走向,那麼灰田是否就不會突然離開他了? 多崎作不禁對自己感到十分失望。 如果是認識灰田之前的多崎作,或許會被這樣的自我責難擊潰,並再次陷入深深的情緒泥淖之中。但在與灰田相處的過程中,作逐漸培養了以前所沒有的精神強度。因此,意識到自己正緩慢地陷入某種負面的思考迴圈之中,作在心中急忙對方才自己的想法加以否認。 直到現在他仍然堅信,自己並不是主動地對那兩位女性友人產生慾望。 雖然無法控制夢的走向,但很明確的是,他在現實中一直很克制地維持五人之間的平衡,努力不讓自己對那兩位女性產生愛戀的可能性,這是他可以確定的。如果把那些夢當作是長久以來的壓抑所造成的反撲,似乎可以提供一部份的解釋,但作認為,那並不應該是名為多崎作的這個人的責任。 至於灰田,他不知道。 只是覺得難過。 灰田離開的那陣子,下了好幾天的雨,東京的景象猶如因著灰田的缺席而失去色彩的特定維度。同時,與空氣中飽和的溼度相反,作強烈地感受到生活中的空缺。 他還是按表操課,在規定的時間從公寓前往學校,然後再從教室移動到自己的房間,以一種強迫的有恆,持續著從此處到彼處的空間交換。只是他不再習慣游泳的時候看不見前方的浮沫,也不知道該在音響裡放哪張唱片,吃飯單純是為了營養與熱量的攝取,他的語言在成形之前便溶為血管裡的氣泡。至於呼吸,呼吸則退化為身體本能的反應,不再是對另一個人的脈搏產生共鳴。多崎作並沒有再次經歷那個與死亡十分貼近的狀態,然而,日子變成為了毫無意義的目的而疊加起來的時間,他活著沒有期待,沒有方向。 他很希望灰田回來,又不希望灰田回來。 如果回來的話,如果有這個可能性的話,要以怎麼樣的心態面對他呢?只要一想到當天晚上的夢,以及灰田透過視線挖掘與探索後獲知的事實,就忍不住感到非常羞愧,甚至覺得自己比石頭背面的陰濕青苔還不如。 或許事實上並沒有灰田文紹這個人物。 多崎作一度產生這樣的想法。在經歷過被那四位朋友拋棄的打擊後,雖然自己重新振作了起來,但在學校裡無論如何都需要找個人陪伴,因此便想像出一位能帶領自己思考,並針對一些話題進行概念性的交流的朋友。之所以如此懷疑,是因為仔細回想起來,多崎作不免覺得灰田作為一個年紀稍小的朋友,實在過於完美了。 但是,人有可能想像出自己所不明白的事情嗎?作下意識地擺動上肢,回憶著灰田如何幫助自己調整游泳的姿勢,然後又想起灰田談論的那些古典音樂與咖啡豆的知識。 果然,灰田是確實存在的吧。 只是現在不在了。 失去灰田的第七天,下課後,多崎作在返家的路上經過天橋,一不留神便停下了腳步。整座城市像是被雨絲構成的鐵柵所禁錮,各種顏色的傘花在他的下方兀自綻放,而在他眼中,每一盞經過的車燈,都像是在急忙逃離某個地方。 因為總是思考著灰田離開的原因,這幾天反倒很少再想起以前那四位朋友的事。作勉強牽動嘴角,原來煩惱真的會解決煩惱。 多崎作想起每次遇見灰田,他都是隻身一人,而作自己也是。 恐怕兩人都不是能夠很快地與其他同學熟稔起來的類型吧,他暗暗下了註解。不過,雖然兩人很聊得來,在泳池裡的灰田和多崎都很少說話。 柔軟的肌肉線條,腳板打出的氣泡,上岸時從泳鏡邊緣低落的晶瑩水珠。 屈身擺放唱片的腰線,翻動書頁的手指,以及擱在沙發上,偶爾會不小心碰到自己的趾尖。 面對種種生命中的空缺,他怎麼也找不到東西來黏補。 於是一個人撐著傘的多崎作,靜靜地哭了起來。 ♬ 灰田再次出現時,多崎作正打算在水底轉身。 睽違數天之後再次看見灰田的身影,他並沒有感到欣喜若狂,只是很平靜地接受這個事實,這令他本人都感到十分詫異。 結束了晨泳之後,灰田解釋道,是因為家裡突然有重要的事情,不得不回去一趟。多崎作有些好奇,灰田究竟是一大早抵達東京,或者其實是昨天晚上即已回到學校,在宿舍睡了一晚之後才出現在他面前。無論如何,灰田選擇以這個泳池作為再次重逢的地點,這讓多崎作十分感激。如果是在走廊上或者他的家,說不定作就無法維持如此平靜的心情。 接下來的數週,他們依然每天一起晨泳,而灰田仍舊會帶著音樂CD與咖啡豆前往作的公寓。 然而,因為那場異夢的關係,使得多崎作逐漸對於兩人的相處感到不自在,甚至到了會產生嫌隙的程度──雖然是作單方面地感到如此。當然,與灰田共處時他還是十分愉快地,日子也確實相當充實,但只要望著灰田的臉,多崎作就不免懷疑灰田究竟對自己的妄想與不道德的慾望知道了多少。而且一旦意識到這點,自卑與怯弱感便油然而生。也因為抱持著這樣的想法,他就怎麼也無法像從前那樣恬然安適地待在灰田身邊。同時,因為明白這一切都不是對方的問題,作十分努力地不讓灰田察覺自己態度的轉變。 不可諱言的是,之前他在灰田身旁的安適感已蕩然無存。而他不知道心思敏感如灰田,究竟是沒發現,還是假裝沒發現。 一日,他們兩人如慣例進行晨泳;因為兩人接下來都有早晨的課,於是相偕走向教室。 「仔細一想,除了泳池之外,我們也很常碰巧在學校遇到呢。」離開泳池之後,原本一路上都很沉默的灰田突然說道,「真是奇怪啊,以前明明一次都不曾打過照面,現在卻覺得常常遇到彼此。」 多崎作注意到,雖然在泳池裡總是灰田游在他的前面,但在陸地上,灰田似乎很習慣走在他左側半個身後的地方。 「因為已經認識了,所以一旦在可能碰面的地方遇到,就會立刻認出對方吧?」作想了想,然後回答道,「或許以前我們也曾在校園裡擦肩而過,但因為當時還不相識,所以就沒放在心上。」 「很可能喔,」灰田點點頭,「但事實卻不盡然如此。如果對象是你,那麼就算當時我們還不認識,我也會記得的。」 「咦?」作的心臟緊緊地揪了一下,「什麼意思?」 灰田沒有立刻回答,只有嘴角維持著淡淡的笑容。 接下來的幾分鐘,兩人都沒講話。 路就快要走到了盡頭。 在下一個路口,他們就要分開各自前往教室。未經思考,多崎作突然脫口而出:「……你回秋田的那段時間,我曾想過,或許你是不存在的。」 「……」灰田停下腳步。 「或許你只是我想像出來的,你知道,為了滿足心理或精神上的需要,於是腦子自行創造出來的朋友。」 作轉身面對灰田,但沒有直視對方的臉,反而像做錯事的孩子,一直盯著自己的腳尖。 「如果真是如此,那你該怎麼辦呢?」 灰田的聲音從前方傳來,那語調既不高也不低,沒有責備也沒有懷疑。 「這樣的話,或許我該向你道歉。」為了自私的個人滿足,想像出灰田這個人,然後又在夢中讓他接收了汙穢的東西。當然,照理說,這是只有作一個人才知道的事情。 「是嗎?」灰田點點頭,以格外澄澈的目光注視著多崎作低垂的眼。 「是的。」 「那我知道了。」他稍微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像嘆息般呼出一口氣,「不過,無論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事情,我認為你是不需要道歉的唷。」 「……是這樣嗎。」 「是這樣啊。」灰田一邊說著,重新邁開步伐。 可是我心中,還是無法釋懷啊。多崎作這麼想著。 灰田那天晚上究竟看見了什麼?而他為什麼在離開後決定再度回來?現在,對多崎作又抱持著怎麼樣的想法? 「吶,今天我去你家好嗎?」兩個人一起走的路就到此為止了,在道別之前,灰田這麼說。 「?」多崎作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提出這個問題的灰田讓他微妙地覺得有些異常,但他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對方。 於是他便答應了。 多崎作走進教室後才理解剛剛的異樣感受是為什麼。 這是灰田第一次開口詢問是否能前往他的公寓。 以往灰田總是事先並未打過照面就前往多崎作的家,而後者則像是事前已預見灰田的到來般,早已在客廳等候。這對兩人來說都是相當自然的事。灰田出於某種原因,認為需要開口徵求多崎作的允諾,這件事使他感到一股突如其來的悲傷。 或許灰田察覺到,作已經對於兩人的共處感到不自在。 又或許,他與灰田彼此之間的默契已經不存在了。 接下來的一整天,作雖然坐在教室裡抄寫黑板上的筆記,但心思卻惶惶不寧。他猜測著灰田拜訪公寓的原因。如果灰田打算告訴自己,那天晚上他藉由視線剖開作的身體後究竟看見了什麼東西,作能夠忍受那種黑暗秘密被拖出來、曝曬在太陽底下的羞恥感受嗎?而那樣的折磨又會歷時多久?在那之後,他又該以何種態度面對這位比自己年紀小的友人? 先一步回到公寓的多崎作,在客廳的沙發上正襟危坐,像是等待介錯人的到來。 當門鈴響起時,他已經做好心理準備,無論灰田想告訴他什麼,他都會坦然接受,並面對兩人已然變質的親密關係。 結果,出現在門外的灰田只是帶了幾片從圖書館借出的CD,一本書,幾件換洗衣服,以及一小袋從生鮮超市採買的食材,打過招呼後,緊接著便走進廚房,俐落地著手準備幾道日常菜餚,作為當天的晚餐。 當灰田將晚餐端到客廳時,作看見擺放在漆器上的秋刀魚烤得恰到好處,而涼拌的牛蒡絲則灑上散發迷人香味的白芝麻,一盤用清水燙過的青菜僅僅以味醂與醬油調味,卻正好突顯了菜葉新鮮的甜味。當多崎作喝著加了嫩豆腐、海帶芽與柴魚片的味噌湯時,灰田有些靦腆地說,其實他還是比較擅長烹調西式的料理。 「因為我不是習慣下廚的人。自從姊姊搬離之後,那個廚房就總是閒置著。」作輕聲說道,「我之前一直沒有說……謝謝你,讓那個廚房有發揮作用的機會。」 「這並不是需要如此慎重道謝的事情啊。」灰田一笑置之,「不過,我就把這些話當作是讚美收下了。」 吃過晚餐之後,作負責收拾碗盤,而灰田則窩在沙發裡讀起他帶來的書。一如往常。 將餐具清洗乾淨的多崎作回到客廳,然後在灰田的身旁坐下。 「這張是孟德爾松?」 「舒曼。」灰田頭也不抬,很難得地沒有對音樂詳加說明。 「喔。」作並沒有感到尷尬,事實上,比起他認為灰田所看見的自己的不道德慾望,猜錯作曲者完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今天的晚餐很美味。」 「謝謝。」 一時無話。 多崎望著灰田。 就算放在與女人相同的標準上,灰田仍是屬於纖細的類型。在日光燈的照射下,多崎仔細審視著灰田細柔而些微捲曲的頭髮,而那雙細長但仍顯濃密的眉毛與低垂的雙眼,使當事者專注於書本的神態染上一股英氣,但顴骨微微的泛紅和鼻樑下方那雙迷人的唇,卻顯露出陰柔的氣質,讓作的體內產生一股奇妙的感受。像是看著一朵在深夜綻放的花,黎明之前,她已經過了最美麗的時刻,但沾上露水的容貌卻更加引人愛憐。 有某種黏稠且溫熱的東西從作的腳底攀附而上。 「秋田是個怎麼樣的地方?」他說。 「嗯……」灰田抬起頭,眨了眨眼,但並沒有回答作的問題。 「為什麼這樣看著我?」作頓時感到有些尷尬。 「你似乎有話想說?」灰田問道。 「咦、沒有啊……」作緊張地急忙否認。 「……是和今天早上說的事情有關?」灰田闔上書本,「你看起來憂心忡忡,似乎被某種想法佔據了。」 「……」 「如果是令你感到困擾的事情,就算討論無法解決問題,或許說出來也可以讓你心情好過些。」 來了。 作腦中的警鈴大響,這是他直接質問灰田的機會。 「那天晚上……你在我身上看見了什麼?」出於恐懼與焦慮,作忍不住以手掩口,低聲問著。 「抱歉,我聽不清楚。」 「呃……」他不安地交疊雙腿,奇怪的是,明明心裡很冷,但身體的深處卻感到十分燥熱,「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提到你父親年輕時的經歷,那個晚上……」 灰田沒有答話。他還在等作繼續往下說。 「總之,如果造成你的困擾,我真的很抱歉。關於那件事,我無法解釋,也無法控制。」 「……」 「真的很抱歉。」 灰田並沒有追問多崎作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而道歉,相反地,他只是平靜地問道:「排除掉你所感受到的一切情緒,關於那件事的成因,你覺得是為什麼呢?」 多崎作身體的躁動緊貼著脈搏,打在他的胸口和大腿的內側。 「我想是因為,灰田,我需要你。」 「……具體而言,那是怎麼樣的需求?」 「我原本以為只是像朋友一樣,在日常生活中的陪伴。但事實上似乎並非如此。」 「……」 「仔細一想,或許那確實是慾望,但和動物性的慾望有所區隔。」作試圖抓住模糊思緒中比較具體的概念,「總之,我需要你,只是那又與男人對女人的需索不同……」 多崎作覺得自己似乎聽見灰田輕聲的喟嘆。 「但是,並不是朋友的陪伴而已。」灰田說道。 「不是。」 原本雙腳縮在沙發上的灰田,此時側身面向多崎作,並改為單腳著地。接著,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灰田單手扶著沙發的椅背,另一手按在多崎作的肩上,輕聲地靠了上來。 作望向灰田的唇瓣,那在他夢中接下精液的雙脣。 「你確定……?」 「我不知道。」 兩人的臉很近,作可以感受到對方的鼻息。於是他情不自禁地以雙手捧著灰田的下頷,然後吻了上去。 灰田的唇瓣比想像地要柔軟,也比夢中的要濕潤且溫熱。作伸出舌頭,輕輕地從上下齒列的窄縫中碰觸灰田的舌尖,灰田稍微退縮了下,接著便順從地迎上來,與作的舌頭依偎般地交纏,像是柔和的慢板。 客廳的音響正悠然地傳出夢幻曲的合奏。 作的雙手沿著灰田的兩頰逐漸向下,撫摸著他的頸子,然後用拇指的指腹蹭了蹭那突出的鎖骨。他將兩人的雙唇分離,轉而親吻著灰田乾淨的下頷,然後一路往下,來到對方白皙的頸部。作伸出舌尖輕舔那突起的傷痕,感覺到灰田全身一顫。 他覺得那樣的灰田十分可愛。 接著,作將手臂往灰田身後一伸,便攔腰抱住對方,同時自己則往後倒下,讓灰田不由得單腳跨坐在作的身上。下半身接觸的瞬間,兩人有些尷尬地互望了一眼,接著灰田笑了笑,輕啄作的嘴,接著便伸手解開作的皮帶,拉開拉鍊後,用他修長的手指將作的陽具掏出來。 被掌握住性器的感覺讓多崎作有些不自在,但包覆在灰田掌心的觸感又讓他感到十分舒適。原本作以為灰田會像夢中一樣,用嘴為他服務,但灰田只是用手套弄著。當作逐漸有感覺的時候,他制止了灰田的動作,坐起身,隔著灰田的褲檔撫摸對方的性器。 「……我就不用了。」 灰田說起來話來像是跳躍的音符。一跳一跳打在作的胳膊上,那嗓音螫得他胸悶,眼睛疼。 「我們一起吧。」多崎再度親吻著他的脖子,然後抱著灰田雙雙側身躺下。 灰田不再多說什麼,閉上眼,任由作拉下他下半身的衣物,並捧起他的陰囊搓揉著。 兩人灼熱的陽具互相抵著腹部的皮膚,作將臉埋在灰田柔順的髮絲之中,而灰田的呼吸都吞吐在作的胸口。好幾次,灰田的喉頭忍不住發出舒服的嗓音,只要聽見那壓抑的聲音,作就會忍不住刻意加重手部的力道。 不久之後,兩人腹部的肌肉一緊,便同時抵達高潮。 作和灰田躺在沙發上喘息,雖然兩人的精液交互噴濺在彼此的腹部,但沒有任何一方急著離開彼此。兩人的雙腿交疊著,多崎作用大腿內側撥弄灰田濡濕的陰毛,有時灰田會責備般輕踩作的腳踝。 隔天,他們輪流使用了浴室,然後便一同前往泳池,緊接著到教室上課。之後的數週,灰田還是會以一週二至三次的頻率拜訪作,並且在週末的時候留宿。只要灰田帶了換洗的衣物,當天晚上他們便會在音樂的陪伴下擁吻,然後在彼此的碰觸下達到高潮。 令多崎作感到困擾的是,就算他碰觸了灰田的身體,而對方也已經在物質層面與他坦然相見,但他心中油然而生的羞恥感受卻依然未減。 甚至,多崎作對自己感到更加噁心。 回想起來,多崎覺得自己是以脆弱當作武器,使灰田礙於當時的情境,不得不答應與自己發生關係。而作無法確定,當時之所以掌控灰田的性器並使之達到高潮,是否是出於邪惡的意圖,為了證明不單單只有自己的身體裡隱藏著漆黑的慾望。作十分害怕,或許自己是故意要讓沉穩的灰田展現出向慾望屈服的一面,藉以證明灰田也不過如此爾爾,好像只要這樣做,就可以消弭心中那晚疑似被灰田透視而產生的自卑感與怯懦。 多崎作不願意這樣懷疑,但灰田從來不曾進入他的臥室,這讓作心中的不安持續擴大,覺得灰田一定是為了避開當天晚上看見的東西。 數週之後,完成了期末考試的兩人在校園中相遇,多崎作陪灰田前往宿舍拿了幾件衣服,兩人便在寒冷的風中相伴而行,並且一起回到作的公寓。 兩人在吃完晚餐後各自進入浴室洗澡,先洗好的作待在客廳,聽著門的另一頭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 今天晚上的多崎作格外地焦慮,或許是因為如此,他覺得灰田在浴室裡的時間比往常要久許多。 「來我的房間?」當灰田走出浴室,並且把換下來的衣服摺進背包裡,坐在沙發上的多崎如此問道。 但灰田搖搖頭。 「為什麼你總是不願意進入我的房間?」作委婉地說,「這幾天越來越冷,我的床也比沙發舒適,到床上不好嗎?」 灰田頓了一下,接著將背包收好。 「我覺得在這裡就很好。」 「至少告訴我原因……」作感到有些不滿。 「如果到你的床上,就會有某些事情產生根本性的變化。」灰田低聲說道,「……而我並不希望那種事發生。」 作一愣。 「你在害怕什麼?」 「與其說是害怕,不如說是原則性的問題。」他走到作的身旁,並且坐到沙發上,「我並不是你的男友。」 雖然是原本雙方都並未說出口的共識,但真的聽到灰田親口說出來,作仍然感到胸口一陣痠麻,「……我們難道沒有在交往嗎?」 「我認為,如果我進入你的房間,或許未來的某一天你會突然後悔,希望第一個在那張床上擁抱的對象是個女人。」 多崎作倒抽一口冷氣。 「你知道些什麼?」 「我知道你不是同性戀。」 「不對……我問的是,你知道了什麼?那天晚上,難道你真的看到了?」作繃緊了全身的肌肉,「你不願意進房間,是因為不希望想起當時在我身上看見的東西?」 「不是你所想的那樣。」灰田嘆了口氣,「只是,如果你以後跟女人做愛時,想起那張床上曾躺過其他的男人,我想那並不是好事。」 聞言,多崎作的胸口湧現一股交雜著心疼與憤怒的感受,他不由得緊咬自己的下唇,以免意識被情緒帶走。 「……我就是要跟你在床上做。」多崎緊扣著灰田的手腕,將他從沙發中拉起,並拽著他往房間移動。 「你憑什麼認為我喜歡女人?」一邊走,作一邊咬牙說道。 接著,他將灰田拋向自己的床。 「……我要抱你,進入你的身體,狠狠地插你。」作走到床邊,單膝跪在床沿,「如果你不願意,現在還可以逃。」 灰田仰躺在床上,不發一語。 「你不走,我就當你是願意的了。」 「我不會離開你。」灰田嘆道,「……至少不是現在。」 將這番話視為同意,多崎便跳上床,將原本面向自己的灰田翻過來,壓在他身上。 作用力地扯下灰田的衣物,露出姣好的背部線條和臀部。作拉來一條厚重的棉被,將之墊在灰田的下腹部,接著便用手指扳開穴口,並胡亂地塗抹上潤滑劑。 「唔……」不習慣冰涼的潤滑劑,灰田的喉頭發出壓抑的聲音。 在潤滑劑的輔助下,多崎作順利地將手指滑入灰田的後穴,稍加來回抽插之後,他感覺到灰田放鬆了後庭的肌肉,於是立刻頂住對方的雙臀,將自己挺立的陽具插了進去。 俯臥在床上的灰田倒抽一口氣。 他試著放鬆下半身的肌肉,但是異物入侵的感受讓他好幾次忍不住緊縮後方的肌肉,反而使不適感更加明顯。 嘗試深入淺出幾次之後,多崎作等待灰田調整呼吸,然後便開始猛烈地撞擊。 每一次撞擊,灰田都覺得作是為了搗碎自己身體裡的什麼。他雙手揪緊了床單,將額部用力地抵在枕頭上。多崎作的分身持續地擠壓著他的內部,逼得他不斷吐出肺裡的空氣,而他還來不及吸入新的氧氣,作又已再次深深地搗入。 灰田感到頭暈目眩,像溺水的人無法控制自己的吐息,而僅存意識只能將注意力集中在他與多崎作交合的地方,那裡濕潤而炙熱,比起疼痛,更多的是痠麻的感受。 當灰田覺得意識逐漸遠去,多崎作突然停了下來。 他正想回頭詢問是否已經結束,便發現自己被翻了過來。多崎作躺到原本灰田的身旁,然後引導對方坐在自己的身上。灰田雙手支撐在作兩側的床上,作的陰莖插入他的體內,直至前所未有的深度。 「啊……」 多崎作移動腹部,緩緩地順時針劃起圓圈,而灰田為了配合對方的動作,只好跟著扭動腰肢。當灰田開始感到腰部的痠疼感時,作突然加增了動作的幅度,以雙手緊扣他的腰,並上下抽插著。 「啊、不要!啊、啊……」在上方的灰田不由得嬌喘著。聽見灰田的聲音,多崎作更加快速度,一時之間,房裡只剩兩人厚重的呼吸與淫靡的水聲。 不久之後,作抵達了高潮。正如同之前的異夢,他分著幾次射精,但這次灰田是以自己的後穴將之承接。當他扶著灰田抽離的時候,還能看見對方顫抖的臀部正汨汨地流出他乳白色的精液。 灰田喘息著,蜷縮在作的身旁。 他伸手探向自己的後方,試圖用手指抹去那些液體,但怎麼擦都未見消停。見狀,多崎從床上坐起身來,並握住灰田沾滿精液的手。 令灰田訝異的是,作竟然無可抑止地哭了起來。 「對不起……」 唉。 灰田在心中嘆了今晚的不知第幾次嘆息。 「別哭,沒那麼容易受傷的。」他隨意抹了抹手,輕聲安撫對方,「總之,無論你原本心裡想的是什麼,我不願意進你的房間,躺上你的床,並不是出於你所想像的那個原因。」 「……」 「你只要記得一件事。如果你不後悔,」灰田將作抱在懷裡,靜靜地說道,「我也不會後悔。」 許久之後,多崎作嗚咽的聲音漸漸停下。 灰田呼吸著房間裡的空氣,用掌心感受著床單的觸感,而雙眼注視著天花板上油漆不均勻的地方,像是第一次進來這個房間。 「你看得見嗎?那位鋼琴師跟你父親說的光……」 「剛才在做愛的時候,我以為世界上只剩下我們兩個。」灰田輕巧地轉移話題,「我一直知道,在地球之外沒有聲音的,只有沉默的光,靜謐地橫越一整個宇宙的寂寞……」 「……那裡一定是沒有色彩的世界。」正當多崎作迷迷糊糊地快陷入睡眠之前,他聽見自己囈語般的聲音。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在夢土的邊界,他甚至不能理解那些話的涵義為何;當下,他只覺得與其稱之為自己的語言,不如說是有什麼東西假託他的身體,傳達了這樣的訊息。 然後,他聽到灰田一貫的笑聲,伴隨著沉穩而柔和的嗓音。 「對於那樣的宇宙,與其說是沒有色彩,不如說是它具備了吸納、包容所有色彩的特質吧。」灰田動了動,把多崎作擁入懷中,然後將自己的聲音埋入他的體內。 之後,他們總在作的房間裡做愛。作沒有問那是否是出於灰田的自願,抑或者只是一種妥協。 冬天到來,當夜晚悄聲降落的雪剛好能將郵筒頂部完整覆蓋的時候,灰田說要回家鄉一趟。那個晚上,他躺在多崎的身上,而後者則是用雙手環抱著懷裡的人。客廳裡傳來唱片的樂音。灰田靜靜地說,應該兩個禮拜後就會回到東京,畢竟秋田很冷啊。聽到對方這麼說,多崎只是將灰田摟得更緊些。 然而,灰田這次離開,便再也不曾回來。 ♬ 灰田不在的日子裡,多崎偶爾還是會夢見與黑妞、白妞兩人性交的夢。只是在那些性夢中,灰田的身影卻再也不曾出現,而隔天早上仍然會發現夢遺的痕跡。因為如此,作從來不曾認為自己是同性戀。事實上,除了灰田之外,他並不會想要擁抱其他男人。 他與灰田兩人心照不宣的是,這並不是愛情。 之後,多崎作的生命中出現過幾個女人,他擁抱她們。但唯有在灰田的體內,他才感受到生命的熾熱。多年後,他與木元沙羅交往時,曾經回想起這段與灰田的交往關係,他便更加肯定存在於兩人之間的既不是愛情,也不是友情。多崎作知道自己不可能跟任何人提起這段關係,因為無論如何解釋,只要經過語言與聽覺的轉譯,就會讓那些互動淪為純粹的肉體滿足。 除了作與灰田本人,沒有任何的他者能體會他們的感情。 有時候,多崎作忍不住懷疑,或許人類的文化還尚未發展出一個適切的詞語,足夠用來描述他們之間的關係,而他和灰田則在堪稱生命歷程中最精華的時期產生交集,且灰田為了包容他精神部分的震盪不安,交付自己的肉身,作為鞏固多崎作的人格的鏈結。對多崎作而言,被四名摯友突然地拒絕,使得他就像一塊剝落的破布,是灰田將被猛然拋下的他重新縫在這個世界上。 無論多麼突兀、不平整,總歸還是聯繫著。 多年以後,他了解到自己確實是曾經有想去的地方,也有想回去的地方,但因為被限縮的興趣或命定的某種理由,他一直待在這裡。 不是刻意在等待什麼,而是單純的不再有離開的念頭。 明白灰田不會再回來的那個傍晚,他獨自佇立在天橋上,站得像一尊雕像。從傍晚到深夜。 時間在他的身體中緩下來,他看見來來往往的街車,並不是逃離某處,而是乘載著離開某處的憂思,為了前往目標的地方。 這些車燈拖曳長長的霓虹光,猶如梵谷所繪的星夜,他的意識被捲入曳光形成的江流,耳邊響起貝爾曼所演奏的鄉愁。那琴音是如此地鮮明且富有感情,因此他起先以為是白妞在身旁演奏,然而,一旦集中精神想要傾聽那樂音,卻又覺得那應該是灰田帶來的唱片。 很多的日子裡,他們總是重複地聽著那張唱片。灰田從來不曾問過多崎作喜歡那首曲子的理由。 他不知道灰田為什麼離開。 或許是為了自由。 或許是為了不恨他。 更多的時候,他認為是灰田自己帶走了他身上那陰暗而潮濕的黑影,為了不讓那黑影繼續傷害作,灰田必須離開,不再回來。 在那幢屋子裡,還殘留著咖啡的香味,磨好的豆子靜靜地躺在廚房的玻璃櫃裡,而前幾天留下的咖啡渣則裝在流理台旁邊的小袋子。 多崎作終究沒有搬離那間公寓。 人們在他的生命中遺落許多東西,例如遺下唱片機與廚房的姊姊。他發現人與人的相處不僅是建立於接受與給予,同時也是基於剝奪與遺棄。而多崎作則將自己建造成密林中一座獨絕的車站,等著那些因為各種理由而無意或無法再回來尋找失物的人物。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會想起灰田那晚對他說的話。 如果作不後悔,那他也不後悔。 已經沒事了。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