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霧海上的流浪者│
那是某種尖銳的金屬物質經由摩擦所發出來的聲音。但那股聲音卻不是從耳朵接收後進入他的身體。
目擊敵方所擁有的超能力之後,Charles趕緊讓大家進入船艙避難,但就在這個時候,他那顆異於常人的腦子突然被一陣難以忍受的高頻率噪音入侵。如果不是對自己的特殊能力有著相當的了解,Charles大概會以為自己在這艘巡邏船上被敵人從後面朝腦袋捅了一刀。儘管他立刻察覺這是心電感應能力所造成的,那股突如其來的衝擊還是讓他發出哀嚎,不僅一度痛得彎下腰,甚至忍不住將手指壓在太陽穴上以減緩痛楚。
「怎麼了,Charles?」CIA的探員Moira憂心忡忡地看著他。才剛目睹了敵方人員在幾秒內憑空製造出足以掀翻快艇的龍捲風,這個年輕的女探員眼神中透露出緊張和不安。
「那裡還有別人。」
才剛說完,Charles就率先衝回甲板,然後他運用自己的能力,輕而易舉地在黑暗的海洋中,找到了那個人的蹤影。但是對於其他沒有心電感應能力的人而言,他們沿Charles指著的方向先看見的並不是人影,而是一幅極端不符合常識的畫面── 一條活生生的巨大蟒蛇從漆黑的海面上竄出,而牠的頭部對著郵輪,正端詳著等待已久的獵物。不,不對。在探照燈的光線下,他們才發現那並不是海蛇,而是郵輪的船錨和鐵鍊。接著,連著船錨的鐵鍊就如同擁有自己的意識般,向郵輪展開攻擊,先摧毀了塔台,接著直搗船艙。
Charles驚嘆地欣賞眼前如史詩般壯麗的景象。他曾經遇過幾個和自己一樣的變種人,包括妹妹Raven,每個人都有相當獨特的變種能力,但是從來沒有人能夠像那個在海中載浮載沉的傢伙一樣,帶給Charles那麼大的震撼,甚至讓他一度無法呼吸。
像是有人一拳打在他的胸口上。
接著船錨承受不住離心力而掙脫鐵鍊,落入遠方的海裡。站在巡邏艇上的眾人注意到原本黑暗的海洋下不知何時有了亮光──雖然遊艇本身已經被船錨破壞殆盡,但是Shaw似乎順利進入潛水艇中,準備逃逸。透過潛水艇指示燈,此時Charles可以清楚地看見那名操縱船錨者的身影,而且對方並不打算就這麼輕易地讓Shaw逃走。
然而區區一個人類,怎麼能夠撼動一整艘潛水艇?Charles眼睜睜看著那個男人被潛水艇一路拖行,他大聲呼喊著要對方放棄,但是無論他在船上如何大喊,他的聲音始終沒有辦法傳到那個男人的耳裡。
潛水艇逐漸往海洋的深處潛去。
當這片漆黑可怕的海洋一口將那個男人吞下時,Charles終於忍不住縱身從巡邏艦一躍而下,跳進那個男人所身處的汪洋大海中。
『一定要救他,絕對不能讓他死在這裡。』
腦海中一片空白,Charles的心中只有這個念頭,而他甚至連那男人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Charles的雙手環抱住男人的身軀,夜晚的海水如此冰冷,但是那男人的身體卻散發出高熱。Charles把對方抱得更緊,盡量將他拉近自己,並且試圖透過心電感應將話語直接傳達到他的腦中。
Erik。在一片混亂之中,Charles透過心電感應找到了那個男人的名字。然而於此同時,憤怒、悲傷、痛苦,以及就算拋棄生命也絕對不肯放棄的執著,這些強烈的情緒差點讓Charles忘記自己和Erik正置身於漆黑的海洋中,而且正在被潛水艇拖往更深、更黑暗的地方。
終於,缺氧讓Erik的身體逐漸失去力量,Charles這才得以帶著Erik往海面游去。重新獲得氧氣後,Erik立刻將Charles的雙臂甩開,而不平靜的海面還是讓大口呼吸的兩人喝了好幾口水。接下來Charles回答了幾個問題,但兩
人還是有些喘不過氣。
「我以為我是孤單的。」
聽到Erik這句話,Charles感覺自己的胸口緊緊地揪了一下,但他以為那是因為最近為了準備論文而缺乏運動,才會一時呼吸不過來。
「Erik,你不是孤單的。」就像十七年前剛遇到Raven時一樣,Charles仍然對遇到同類這件事感到愉快,並且很高興自己能夠消除他們的孤獨感。
巡邏船上的人終於在海洋中鎖定了他們的位置,在離開冰冷的海水前,Charles回過頭,又補了一句話:「你再也不是孤單的,Erik,因為我找到你了。」
被找到?這是什麼意思?Erik不明瞭Charles剛才說的那句話究竟有什麼含意,只覺得身體很熱。
而他猜想,一定是因為剛才自己試圖阻止潛水艇,過度使用特殊能力的緣故。
兩人上船後,Moira立刻將乾毛巾披在兩人身上,接著引他們進入船艙。
「你不必這樣一直盯著我,Erik。」Charles感受到從身後打在他身上的視線,有些無奈又有些好笑地回頭,「我不會隨意入侵你的記憶。事實上,我剛才也只獲取了你的基本資料而已,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把你的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
「喔?那走在我前面的你又是怎麼知道,我一直盯著你的後腦勺看?」Erik的表情仍然帶著防備,Charles不怪他,畢竟從小到大,所有意外得知他的心靈感應能力的人,無一不是用那樣懷疑的眼神看著自己。Charles在非常年幼的時候就明白,要人類互相信賴是非常困難的事情,尤其是當對方認為自己處於弱勢的時候。
「我想你也有過被人一直盯著看的經歷吧?」Charles的臉上掛著和善的微笑,但是口氣很沉穩,他並沒有打算讓Erik的氣勢壓過自己,「就算你沒有心電感應的能力,也可以感受到那種刺痛皮膚的不舒服感。」
「……抱歉。」
畢竟這是一艘軍方的巡邏船,不如私人遊艇那樣以「舒適」作為艙內擺設的需求,但是對於全身濕透了的兩人而言,只要有可以避開海風的地方就已經讓他們感到非常足夠。而且Moira還很貼心地遞給他們熱水──雖然Charles喝了一口後就不動聲色地把杯子放在一旁,而Erik則是挑眉觀察Charles的反應後,直接把杯子放下。
「Charles,你在學校教授的課程可以暫時請假嗎?在追查到Shaw的行蹤之前,我們希望你接下來先留在CIA的據點。」大概是沒注意到兩人對於船上飲用水的反應,Moira繼續向兩人解釋現況。
「呃……這倒是不必擔心,Moira,學校還沒有讓我開課呢。」Charles俏皮地咬著下唇,而Erik則是有點詫異地看著眼前這個方才還激動地把自己拉出水面的男人做出如此頑皮的動作。
「那好,這樣就方便多了。老實說,Charles,經歷過今天晚上的事情,我確信政府會非常需要你的協助……」Moira朝艙門的方向走去,「而我不敢保證這個協助政府的任務會持續多久。我現在要去跟其他人討論該為你們做怎樣準備的安排,請你們在這裡好好休息。」
Charles舉手向Moira示意,接著女幹員便離開了艙門。
「我沒有義務幫助美國政府。」好不容易等到在場的女性離開,Erik便動手把身上濕淋淋的潛水裝脫下。
「我很感謝你的體貼,Erik。」
「什麼?」
「你沒有直接當著一位美國幹員的面,說你不打算幫他們做事。」看著Erik把身上的衣服脫掉,Charles這才發現,剛才自己在海裡緊抱著的那個身軀上有著許多大大小小的傷痕。有些疤痕令人感到怵目驚心,有些則是細微到必須瞇起眼睛才看得到。這些紋理爬行在Erik結實的肌肉上,顏色卻並不突兀。因此Charles判斷那些都不是新的傷痕,至少不會是近期才出現的。
注意到Charles正端詳著自己的身體,Erik意味深長地看回去。
「……喔!抱歉。」回頭神才發現自己正一直觀察著對方的身體,Charles知道這樣的行為不僅失禮,而且那甚至是他剛才明白表示不希望Erik做的事,於是他只得急忙尷尬地道歉。
「我並不在意。」Erik這樣說著,然後把左手手臂的內側轉到Charles可以看到的角度,「如果你是一個教授,那你應該知道這串數字所代表的意義。」
214782。
Charles在心中默念了那串數字一遍,然後有些難過地閉起雙眼。他當然知道那代表什麼涵義,就算沒有親身參與,他們這個年紀的人離那場殘酷的戰爭、猶太人悲慘的處境還不至於太遠。而且剛剛在海中,雖然只有一瞬間,Charles便已經多多少少從Erik的記憶中讀出了一些端倪。
「我感到很抱歉。」Charles睜開眼睛,傾身將他的掌心溫柔地覆蓋在那串數字上。掌心下方的皮膚好熱。
「需要道歉的並不是你。」Erik並沒有把Charles的手挪開,「事實上,那些真正該死、或者現在已經死了的人,他們沒有一個人開口道歉。」Erik的眼眸閃過一瞬間的冷光。不過說穿了,就算他們道歉也於事無補。他不可能忘記那些被槍管抵著,在大雨中不斷朝死亡邁進的族人;也不可能忘記那扇由鐵絲網纏繞的門如何隔離了他與父母,而他當時又是多麼地希望能夠打開那扇地獄之門。
他的確辦到了。
他打開了一條通往地獄的「康莊大道」,其代價是母親的死。
他曾經對自己的特殊能力感到厭惡。如果當初那扇門文風不動,是否父親和母親會有活下去的機會呢?就算一時分開了,戰爭也總是會結束的,只要彼此都還活在世界上,相聚的日子就一定會來臨。
一剛開始Erik還會抱持著那樣的想法,有的時候罪惡感與孤獨感同時席捲而來,那簡直要讓他瘦小的身軀承受不住。但是後來他漸漸明白,那種想法未免太可笑、太天真了。
戰爭是永遠不會結束的。
出於恐懼,或者出於妒羨,一個群體裡的人類總是會對群體外的他者產生敵意。猶太人也好,變種人也好,只要他們沒有與世界抗衡的能力,就是活該被世界的惡意消滅。
而那殘酷的上帝所賜予他的,正是可以重新建立世界秩序的能力。Erik看著眼前這個和善的青年,知道那雙清澈的藍眼睛屬於一個不曾殺人的人。從口音聽起來,Charles似乎不是美國人,那為什麼他要搭上這艘掛著星旗的巡邏船,還對那個女特務言聽計從?
「Erik,你在想什麼呢?」Charles的手掌依然覆在Erik的手臂內側,兩人的距離有些太近了,但是Erik並沒有感到不舒服。
「你可以輕易讀取我的想法,為什麼還需要問?」
「我說過我不會隨意進入別人的腦袋。」Charles很有耐心地解釋,「這是對別人的尊重。」
「而我也說過,我並不在意。」Erik加重了語氣。
聽到Erik這樣說,Charles便移開手,稍微拉開兩人的距離。
「喔,我其實不是真的必須知道你的想法。」Charles試著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輕鬆,「那只是客套話罷了。你知道,還需要一些時間這艘船才會靠岸,而我們兩個被留在這個房間裡,我總得找個話題。」
「我認為你應該趁這段時間好好了解我。」Erik的語氣一派自然,但是接著他稍微將身體往Charles的方向前傾,然後壓低聲音,「你救的是一個怪物,Charles。或許你該好好讀一讀我的心思,然後再決定要不要把我扔回海裡。」
兩人沉默了半晌,雙方都緊盯著對方的眼睛。
「……我明白了。」Charles嘆了口氣,他承認自己對Erik感到很好奇,但Erik似乎覺得開口解釋是一件麻煩事。
「但是,Erik,你不是怪物。我們的基因或許有些變異,或許因此具備一些特殊能力,但是我們與一般人類其實沒有太大的不同。」
Erik不置可否地聳聳肩。
於是Charles將手指放到太陽穴的位置,開始讀取Erik腦海中的記憶。他想起以前曾經聽別人說過,記憶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宮殿,不同的回憶分門別類地被放置在個別的建築物之中。而他現在正推開一扇冰冷厚重的大門,踏上一道陰暗的迴廊。Charles並不打算把Erik的每一個記憶都掀開來,他決定先從一些比較表層的回憶下手,這些陰暗、冰冷、潮濕的區塊佔了Erik記憶宮殿中的大部分領地。Charles知道從這些地方著手,他就可以明白為何Erik如此執著於Shaw,竟然為了逮到他而試圖攔下潛水艇。
然後,Charles也可以因此明白,眼前這個男人以「怪物」這兩個令人痛心的字眼稱呼自己的原因。
巡邏船受海浪的影響而上下擺盪著。
探索Erik內心世界的過程並沒有花費太多時間,Charles深諳自己的特殊能力,況且過去的二十幾年他也有很多機會可以練習,長期訓練的結果使他往往在幾秒內就可以得到想要的資訊。Charles知道如果自己探究太深,有些連當事人都已經遺忘的記憶都有可能會被挖出來,而那些記憶並不一定都是美好、適合再次回味的,因此在整個過程中他十分小心翼翼,盡量不去打開可能會跑出瘟疫的潘朵拉之盒。然而Erik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Charles的體貼,只是翹著腳,怡然自得地使用磁力玩弄著銀幣。
不消多久,Charles便一臉疲憊地把手放下,雖然他的臉仍然正對著Erik,整個人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悶不吭聲。
Charles還是錯估了Erik。他沒想到Erik竟然把那些一般人希望趕到腦袋角落的記憶棄置在表層,簡直像是為了方便而放在客廳茶几上的雜誌,每天都可以翻閱、複習。
Charles不禁懷疑,是否Erik每天早上睜開雙眼,就隨意從這些散落的記憶中撿幾個起來回味當作一天的開始,然後再擦磨著其他幾個記憶做為一天的結束。周而復始,像個盡忠職守的作業員,將它們一個接著一個擦亮,使這些悲傷、痛苦、折磨永遠在他心中呈現最清晰的樣貌。
看到Charles把手指從太陽穴挪開的動作,Erik知道這位教授已經結束了他的研究。於是他重新穿上仍然滴著水的潛水裝──很明顯地,他並沒有將放著乾衣服的行李箱帶在身上。然後拍拍Charles的肩膀,要對方好好休息,接著便走出艙門。
他打算去甲板上透透氣,順便碰運氣,看有沒有美國軍方的人會在聊天的時候把國防機密說出來,而且「不小心」被他聽到。
艙門關上以後,Charles用力地做了幾次深呼吸,然後伸展雙臂,希望能夠藉此放鬆回到船上以後一直都很緊繃的肌肉。
接著Charles閉起眼睛,決定讓自己稍微休息一下。Erik的記憶雖然還不致於讓他發瘋,但的確有點令他難以承受,如果他再年輕個幾歲,恐怕會因為看到那些畫面而手足無措吧?不過,現在的他已經有餘裕可以應付這些特殊能力所帶來的「副作用」。雖然聽起來似乎有些不夠積極,但經驗和受過的教育都明白地告訴他,當大批的資訊突然進入腦中,與其逼迫自己用意識不清的腦袋以非常沒效率的方式去思考,還不如乾脆讓身體進入睡眠狀態。此時頭腦會趁這段期間自動將資訊分門別類,整理成身體的主人比較方便存取的資料。
無奈Charles怎樣都睡不好。
他想歸咎於這艘被海浪拍得搖搖晃晃的巡邏船,但其實他心知肚明,原因是出在剛剛從Erik腦中所看見的圖像。
他和他,創造者與被創造者,置身於一片猶如世界尚未誕生又或者世界已經毀滅的白色裡,空氣中有著潮濕的鐵鏽味,耳際始終聽到某種機器運作的嗡嗡聲,而皮膚被冰冷的惡意刺激著。每當Charles想要看清那兩人的動作,或者整個畫面中的細節,他想看的物體就像是拒絕被看清一般,快速地彈到某個趨近於無限遠的地方,變成一個小小、遙遠的光點。
但是Charles不急。他知道這幅景象只是他的腦在處理資訊時,出於防衛機制而製作出來的布幕。等到那些資訊變成較為有系統、經過潤飾過後的畫面,布幕自然會揭開。
於是Charles在半夢半醒中,很不舒服地改變了一下身體的姿勢。
他覺得那個布幕後面有個滿懷著哀傷與不安的怪物正在窺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