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法蘭克史坦因的怪物│
│02.法蘭克史坦因的怪物│
十七年前的那一天。
Erik瘦小的身軀跪倒在地。他的左手手心裡還躺著發燙的銀幣,那是剛剛Schmidt塞到他手裡的。而Erik的右手正顫抖地緊抓住母親上衣的下襬,這塊直條紋的布料質地很差,刺痛著Erik灼熱的皮膚。但是他們別無選擇,落入納粹手中的猶太人沒有權力挑三揀四。
Erik不敢看母親的臉。
「不會有事的。(Alles ist gut.)」那些披著人皮的怪物挾持著母親。但是就算被槍口指著,她依然向孩子做出保證,她沒有任何根據,只是本能地希望減輕孩子的恐懼。
但是結果到頭來呢?
被人殺害,這也能夠算是「不會有事」嗎?
母親的遺言成了謊言。是他的無能所造成的。是他害母親變成一個說謊的人,而且因為如此,天堂會拒絕母親,她將以說謊者的身分下地獄。
Erik很害怕。一直刻意避開母親的臉。他只能盯著母親與地板之間的那道陰影,感覺到在那縫隙之中有什麼在汩汩流淌著。那股黏稠的鬼魂同樣也在他的體內竄動著,從心臟奔騰到指尖,也從傳來劇痛的胸腔一路衝向他昏沉的腦門。Erik以為那是母親的詛咒所化成的怨靈,而這個怨靈將從今而後永遠佔據他的身體。一直要到許多年以後他才明白,這個怨靈存在於每個人類的身上,而自己連那些鬼魂都能控制。
傾聽著身體裡面巨大的聲音,Erik覺得那聽起來像是熔岩在緩慢流動,又像是書裡所描述的,閣樓裡的瘋女人在夜半所發出的尖聲怪笑。
Erik睜著眼,覺得自己的視線四周有著驅之不去的黑暗正配合著那股聲音蠢動著。母親衣服的白色部分成為他目光所及唯一的光亮,而終於,那光亮也離他遠去。
黑暗吞噬了眼前的景物和所有聲音。Erik倒在母親的屍身旁,縱然失去意識,那枚銀幣仍然躺在他的手心。
「老實說,我很後悔傷害了你的母親。」
當Erik在一間以白色油漆粉刷的水泥房醒來後,他就立刻被帶到Schmidt的實驗室,而那個帶著半月型眼鏡的男人一看見他,便沉重地向他訴說自己懊悔的心情。
「應該有別的方式可以幫助你,不是嗎?」Schmidt將雙手壓在Erik無力垂下的肩膀上,「你的力量多麼強大,是上天賜予人類的禮物。想想看,你的母親將多麼以你為榮!」
「她死了,被你殺死的。」Erik的頭低垂著,從喉嚨深處擠出嘶啞的聲音。
「不,你錯了。我親愛的男孩,」Schmidt揪住Erik的頭髮並且往後拉,逼Erik抬頭看他,「殺死Lehnserr女士的,是你的軟弱。」
他放開手。
「想要生存在這個世界上,你就必須遵守一些規矩。」Schmidt踏著緩慢的步伐,走到Erik的身後,然後刻意用力地咬字,「『弱肉強食,適者生存』。
「這個世界操控在優秀、強大的人們手中。你覺得自己的族人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待遇嗎?我告訴你,那是你們自己活該……因為你們不夠強大。日耳曼民族是優勢種,而你們是應該被淘汰的不良產品,是大自然挑選後剩下的碎石子,毫無價值。
「但是你不一樣,Erik。」Schmidt掐住男孩的雙臂,附在他的耳邊說出惡魔的話語,「你比殺害你族人的亞利安人更強大。你超越了全部的人類,是更進化的物種。你如此優秀,擁有非常偉大的力量!」
「博士先生,我不要力量,我只要母親回來……」如果身旁的人就是惡魔,那麼就讓自己獻出靈魂吧。Erik如此想著,於是向惡魔傾訴他的願望。但是從古至今,跟惡魔交易的人類沒有一次可以佔到便宜。
「嘖嘖嘖,我的男孩。你還是沒有想清楚。」Schmidt咂嘴,「你的母親已經回不來了,我們都知道這是事實,你必須接受它。這是上帝的旨意,你不能違背祂的意志。但是你的族人……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弱小的人,你的力量可以拯救他們。我們來不及救你的母親,但是只要你接受訓練,你就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幫助更多人。」
Schmidt放開Erik,然後繞著實驗室慢慢地走,他想留一點時間讓男孩思考──如果他還有思考能力的話。
「這個世界的規則是由強者訂下的。」算準時機,Schmidt決定用最後幾個簡單的字眼打動Erik的心,「你有機會成為制定規則的人,Erik,我的男孩。你有能力打破這個不公平的規則,你不應該讓母親失望!」
語畢,Schmidt觀察著眼前的男孩,但是Erik並沒有輕易被他的演講打動,依然像個垂頭喪氣的石膏像,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不過Schmidt本來就不急著讓Erik的心向著自己,他有很多方法可以灌輸Erik想法,今天所做的不過是清單上面的一個選項。更何況,最重要的根本就不是Erik的想法,而是他的變種能力。比起幫男孩上道德教育課程,Schmidt其實更想把男孩綁在手術台上,研究到底該如何從那瘦小的身體裡擠出更多的力量。他要男孩每天都筋疲力竭,無時無刻不與痛苦為伍,如果有需要加強Erik的精神力,那也只是為了讓這個實驗體可以承受更多的折磨而已。
想到這裡,Schmidt不禁露出期待的微笑。
「今天就到此為止,你再想想看吧。」Schmidt搖鈴,指示守衛將Erik帶回隔離室,「但是不要忘記昨天你摧毀研究室時所感覺到的滿足感。那股力量是你與生俱來的。」
日後回憶起這一段,Erik不記得自己到底有沒有開口說出「我願意接受訓練」這句話。事實上,由於青少年時期的記憶基調都差不多,他常常會把同一事件的片段誤認為是獨立發生的,或者反過來把某些類似的經驗混在一起。但是在這片混沌的記憶之海中,有些部分是格外清晰的,例如硬幣的觸感,母親衣料的質地,守衛的頭顱在鋼盔的壓迫下所發出的喀嗤喀嗤聲響,Schmidt在他耳邊呼出的溫熱空氣,以及母親被槍殺時他的心情──
Schmidt是對的。
母親被殺害的確帶給他莫大的憤怒與悲傷,但是緊接著,當他發現自己竟然能夠摧毀實驗室時,那種純粹的憤怒與悲傷就被汙染了。
汙染物是打從心底湧現的成就感。看見金屬的桌子和牆上的物件都被某種肉眼所不可見的力量打擊變形,而做到這一點的人正是自己,Erik當下的確感到很痛快。
也因此,當時他始終不敢直視母親的屍體。與其說Erik的罪惡感是因為來不及施展力量而害死母親,害母親的保證落空,還不如說是因為他早就知道,這股力量是用母親的所換來的,而他竟然對擁有這股不道德的力量而產生愉悅感。
那股力量就存在於Erik的體內,令他感到狂喜。他受到這股力量吸引,但是母親的死成為一股屏障,告訴他這股力量不是自己應得的。
而Schmidt的一番話解除了這道屏障。在接下來的好一段日子裡,Schmidt逐漸教導他達爾文的演化論,告訴他這股力量是基因突變所造成的,是他本來就應得的。
而且,他的力量可以用來改變這個充滿敵意的悲慘世界。他生來就擁有比別人更強大的力量,而越是有能力的人,就應該背負比別人更多的東西。
Schmidt的訓練十分嚴苛,遠超過年幼的Erik原本的想像。
一剛開始只是輕微的電流實驗。Schmidt命人將Erik帶到一間鋪滿了碎石的房間,將他的鞋子脫掉以後,便把他綁在房間一側的絕緣柱上,接著將一具連接了許多電線的儀器鎖在他的頭上。
「Erik,你知道電流能夠產生磁力吧?」Schmidt來到動彈不得的男孩面前,左手拿著一個粗糙的小儀器,由電池和幾條電線構成,而右手則捧著一枚指南針。
Schmidt將兩手靠近,原本直指著南方的磁針便向旁邊轉了九十度,「你瞧,這個指南針被磁力影響了。」
Erik點點頭,雖然他不懂原理是什麼。
「你之所以可以控制金屬的物件,是因為你能夠操縱磁力。但是現在的你連感應磁場的能力都很弱。」接著Schmidt將指南針放下,把小儀器放在一張鋪著黑色沙子的紙板上。只見那些黑沙像是活過來一般,逐漸排列成一層層圓圈,儼然形成一幅詭譎的圖騰。
「這個就是磁場。我們所存在的這個地球本身也是一個巨大的磁場,而你將學著感受它、控制它。」
Schmidt走到房間另一側的儀表板旁,按下其中一個按鍵,「雖然你感覺不到,但是現在其實有微弱的電流通過你的身體,這個方法可以增加你附近的磁場,我要你試著去感應它。」
說完,Schmidt就離開實驗室,留下Erik一個人望著儀表板發呆。
「感應?磁場?」他忍不住小聲地朝空無一人的牆壁發問,「我怎麼可能知道該如何去感應它們?」
過了三十分鐘後,守衛們出現在實驗室內,將Erik鬆綁並帶到那天他母親被槍殺的房間裡。這次Schmidt先是讓Erik閱讀一張時鐘的簡易設計圖,然後便將幾個必要的零件放在書桌上。
「我要你移動這些零件,然後把它組裝成一個可以正常運作的時鐘。」Schmidt開口。
「但是,Herr Doctor,這不……」
「我有允許你說話嗎?」Schmidt用力地將Erik的頭拽在桌上,逼他盯著那些零件,「搞清楚狀況,孩子,我可不是在請求你。這是命令。」
Schmidt放開Erik,兩手插在胸前,「快動啊,還愣在那裡做什麼?」
Erik連忙爬起來,然後努力回想起那天自己是如何操縱金屬物體的。但是桌上的零件只抖動了兩下,就又靜靜地躺回桌面。他越慌張,零件就越不肯合作,不要說是組裝成時鐘了,除了最早的那一點動靜之外,他連讓零件浮起來都沒辦法。
「拜託,Herr Doctor,請再給我一點時間……」
雖然嘴上說著哀求的話,Erik的心中其實還帶著一絲不以為然。反正母親已經被殺掉了,他們的手上早就沒有可以威脅他的東西。就算他無法移動零件,那又怎麼樣呢?
Erik聽到Schmidt在他身後不耐煩地搖了搖鈴,接著自己便被守衛一路拖行,接著又被綁回那根圓柱上。
「剛才的電流果然太微弱了吧?」Schmidt來到他的眼前,重新將儀器綁在Erik的頭上。Erik不知道眼前這名穿著白袍的惡魔打算做什麼,但無論如何,那都一定不會是令人高興的事。
「求求您,再給我一次機會……」
Schmidt不發一語,逕自走到儀表板的旁邊,調整了一些數值以後便按下和剛才同樣的按鍵。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遭受電擊的男孩立刻大聲地哀嚎起來。
這次的電流遠比剛才的要強許多,Erik不僅全身上下都感覺到完全無法忍受的痛,甚至覺得自己的皮膚快要燒起來,而且在電擊之下,他的肌肉變得非常僵硬,連要扭動身體都做不到。也不過幾秒之後,Erik便已經連哀嚎的聲音都發不出來。在極大的痛苦之中,他甚至無法呼吸,也聽不到聲音,不由自主地翻白眼的他只知道被綁在柱上的自己正激烈地痙攣著。
他渴望失去意識,無論是多大的痛苦,只要昏過去就好。他幾乎就要失去意識了,但就是還差那麼一點點。Schmidt似乎把電量算得剛剛好,讓他無法輕易從痛苦之中逃脫。
他的喉嚨乾涸,好像有一把火燒在他的身上,同時也燒在他的肺部。而全身不規律的痙攣,令Erik以為這場折磨永遠走不到終點。當Schmidt終於將電流關掉,Erik早就喪失了身體的操控權,只能失神地垂著頭。他的口水滴落在地板上,流入碎石的縫隙間。
「把他帶回我的研究室,我們要再進行一次。」
穿著制服的男人們將Erik從圓柱上鬆綁,然後從左右分別架起他。男孩完全無力抵抗,連發出求饒的聲音都辦不到。
回到實驗室的Erik甚至沒辦法自己站立,當守衛抽走他們的手以後,Erik便癱軟在地上。
「把他架好,帶過來。」Schmidt坐在他的皮椅上,十分不客氣地向守衛招手。聞言,這些盡忠職守的士兵們便立刻粗魯地把Erik從地板上拉起,然後拖到木質的書桌旁。
「組裝它。」Schmidt的聲音從男孩頭上傳來。
但是別說是組裝了,Erik的眼前一片模糊,連零件有幾個、在哪裡都不清楚。他的臉上流淌著淚水和口水,沿著瘦削的臉頰滴落在零件旁。
「該死,這沒用的廢物……」Schmidt大大地嘆了一口氣,「把他綁回圓柱上面。今天就此為止了。」
如果只是被監禁在剛才那個房間,那就是天大的幸運了。正當Erik鬆了一口氣時,他聽見Schmidt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男孩,你今天什麼功課都沒做好,別妄想可以吃東西和好好睡上一覺哪。」
無所謂啊,真的。Erik在心中想著,逃避納粹追捕的那段日子,他和父母也是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偶爾甚至必須露宿危險的野外。那些飢寒交迫的日子他都活過來了,現在至少這裡是建築物內,有天花板和圍牆可以為他遮蔽冰冷的大雨和刺骨的寒風。
回到那間鋪滿石子的小房間,守衛們試圖讓Erik以站立的姿勢綁在圓柱上,但他的雙腿無力支撐自己的體重,身體也打不直。後來他們索性不管了,任由Erik攤坐在地上,只以塑膠繩索將他和圓柱綁在一起。
「男孩,想不想吃點東西啊?」綁好之後,其中一名守衛並不急著站起來,反而蹲在Erik前面,對他露出和善的笑容。
「喂,你在想什麼?被知道的話會完蛋的!」另一名守衛原本已經要往門口走去,聽到搭檔這麼說,立刻吃驚地轉過頭來。
「不會被發現的啦……」說著,守衛便一手揪住Erik的髮絲,逼他抬起頭來,另一隻手則捧著男孩的臉,「仔細一看,他還挺可愛的啊。」
男人的指腹按壓著Erik的臉頰,彷彿在檢查一件玩具。他的指尖從Erik的顴骨移到嘴角,然後撫摸著男孩的唇瓣,接著伸進去探索他的齒貝,最後用他的手指翻攪著Erik的口腔。
另外一個守衛將門關上,然後緊張地四處觀看,就害怕房間裡設置了監視器。
Erik瞪大了雙眼。從男人的眼中,看見某種瘋狂的光采,他隱約感覺到這個守衛心中打著某種對他不利的主意,但是卻無力抵抗。事實上,維持眼皮睜開就已經耗盡他全身的力氣,此時的Erik連想發出喊叫的能耐都沒有。細細端詳男孩的臉後,守衛便拉開褲檔的拉鍊,然後將Erik的口壓在他的男性象徵上頭。
「乖,這個很營養的,慢慢吃啊。」守衛一邊輕笑著,一邊轉頭向他的搭檔說話,「守這個鬼地方簡直悶透了,而且還會被那個怪博士當狗呼來喚去,這點福利也是應該的。你不會去告密吧?」
另一名守衛見狀,便狹促地咧嘴笑了。
他湊到Erik身旁。
「等一下換我餵他,我就不把這件事說出去。」
被監禁在研究中心的日子不是以日升日落計算的。Erik的一天是從被守衛拽下床或者甩巴掌打醒開始,然後結束於Schmidt開口說:「今天就到此為止」。而且事實上,那也還不是真正的結束。每次當Erik筋疲力竭地被拖回隔離室,那群披著人皮的野獸總是會向他索求。
有一次,Schmidt偷偷附在Erik的耳旁,說他知道那些守衛對這可憐的男孩做了什麼事,同時也告訴他,擺脫、報復那些野獸的唯一方法,就是變強。
Erik必須強到就算雙手被束縛住,也能將那一個個壯碩的身體推開,最好還可以把他們狠狠地甩到牆上。這座研究中心就像一個鐵籠,把男孩和一群被慾望控制的禽獸關在一起,既然他逃不出去,就必須隨時保持警戒,連在深沉的睡眠中,都害怕著不知從哪裡會伸出一雙侵犯他身體的手。
無論Erik多麼努力,偶爾還是會有達不到Schmidt的期待的時候。輕微的懲罰只是剝奪Erik諸如飲食或睡眠等等的生理需求,而遇上研究員心情不好時,則是毆打與電擊。
恐懼,噁心,不安。
憤怒,悲傷,痛苦。
Schmidt和整座研究中心不斷餵食Erik這些飽和的情緒,不斷地消耗著這個男孩的身心。
但是有一天Schmidt卻一反常態,將Erik推上軍用車,離開研究中心。在顛簸的車上,Schmidt塞給他一張槍械的設計圖,叮囑他要好好地研究。軍用車沿著泥濘的道路來到一個用鐵絲網和柵欄圍起來的山丘上,看起來像是軍方的據點。Erik朝車外望去,發現這裡除了穿著德國軍服的人外,還有許多穿著破爛衣裳、手臂上別著星形布條的人。
那些都是他的族人。
Erik壓著自己的左手臂內側,掌心下的數字隱隱作痛。
下車後,Schmidt跟負責的官員交換了幾句話,接著便將Erik帶到建築物的後頭。建築物的陰影中,有幾名士兵舉著槍,槍口對著一排將手放在頭上、背對著他們的猶太人。
「簡單地跟你說明一下,Erik。」Schmidt帶著微笑,很滿意負責人把他交代的事情都安排妥當,「在你眼前的這些人呢,其實也沒犯什麼錯,只是剛才趁我們還在路上時,由這裡的軍官隨興挑出來的。」
Erik注意到士兵們手上拿的槍,正是他剛才在車上研讀的型號。他頓時領悟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事,並因此打了一個寒顫。而Schmidt並沒有漏看男孩這個小小的動作。
「Erik,你實在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孩子。」Schmidt雙手插在褲袋裡,臉上的笑意更深了。「我們這樣做吧,接下來我會數到三……」
然而根本就不需要數。Schmidt還來不及把「一」說出口,Erik便憤怒地將雙手伸向前方,他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接著士兵們手上的槍便立刻被支解成一個個原始的零件,然後掉落在地上。
「棒透了!」Schmidt簡直樂歪了,用力地拍拍男孩的肩膀表示鼓勵。Erik進步的速度始終令他讚嘆不已,而這次Erik拆槍的技巧和速度完全可以為男孩贏得一個評估單上的A+。
但是今天大老遠跑來這個集中營,可不是單純為了讓Erik玩玩小把戲而已。
Schmidt接下來打響了指節,那些被Erik的能力嚇得一臉錯愕的士兵們便紛紛從腰際拔出另外一支槍,那是Erik還沒有研究過的。
Erik感覺到背部有冷汗滑落。
「Herr Doctor,我沒看過那個槍種。」
「我知道。但是它們同樣都會打出子彈。」Schmidt大笑,Erik聰明歸聰明,有時候就是稍嫌太老實了,腦袋有些僵硬,不知道變通。「你想對他們見死不救嗎?動動腦筋啊,我的男孩。」
站在槍口下的人們雖然還搞不清楚狀況,聽到Schmidt和Erik的對話,便大概猜中了自己的處境,並紛紛開始求饒。
他當然不可能見死不救。但是,該怎麼做呢?
Erik首先想到的是讓槍管變形,但是那樣會有膛炸的危險。他並不惋惜那些士兵的性命,然而現在Erik就站在建築物的陰影下、在這些士兵的槍管旁,他並不打算讓自己受到波及。
「一……」就在他放棄扭曲槍管的念頭時,Schmidt已經開始數了。
那麼,改變彈道呢?雖然要捕捉到擊發的一瞬間得碰點運氣,而且每個士兵扣下鈑機的時間點都不一樣,但還是有成功的可能──不,這也行不通。那群活人槍靶被排成一列,如果Erik偏移的彈道角度不夠大,還是有可能會射中旁邊的人。況且他並不知道這種槍打出的子彈能夠飛多遠,而剛才走進來時,他知道這個空地以外還有很多猶太人被迫在周圍勞動著,飛出去的流彈可能會打到其他人。
「二……」
那,就只剩下這個方法了。
他要讓子彈停下來。
Erik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瞪大雙眼,等待Schmidt把那個受詛咒的數字說出口。他必須要非常專注,把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拿來感應鈑機和撞擊器的動作,藉此得知子彈被擊發的瞬間──
為何他不直接控制士兵們手指扣著的鈑機?但是當他想到這點時,已經來不及了。
「三。」Schmidt愉快地下達指令。
Erik忍不住閉起眼睛,盡他最大的努力要阻止一場屠殺的發生。一片整齊的隆隆槍聲之中,他聽見人們哀嚎慘叫的聲音。
失敗了。
就算視線被眼皮覆蓋著,他也可以感覺到鐵片竄進那些人的體內,而他們倒在地上的身體則開始流出含有鐵質的鮮血。Erik感覺到一股龐大的悲傷與自責向他撲過來,但是現在的他還不能被擊倒。
因為有一顆彈頭還停留在空中。
「失敗:9。成功:1。」Schmidt一面喃喃自語,一面在評估單上寫幾個數字,「以第一次而言這個成績並不算太差,Erik。但是你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
Erik睜開雙眼,剛好和那個顫抖著轉身過來的中年男人對上視線。他不認識那個人,但是那雙眼神中交雜著恐懼和感激。
彈頭掉落在泥地上。
Erik轉身離開,他無力承受那男人的視線,也並不因此感到高興。救了一個人,但其他人全部死光了,這算哪門子的拯救?他所做的也不是正義,他只是乖乖地參與這場由Schmidt設計的實驗,既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
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經失去了反抗Schmidt的心。在某些方面Erik的確很厭惡這個被他稱為「博士先生」的男人,親手槍殺了他的母親當然不在話下,但除此之外,Erik也很討厭他跟納粹政府合作。甚至,有時候他覺得Schmidt之所以懲罰他,單純就只是為了滿足自己嗜虐的下流品味而已。
然而在某些觀點上,他認為自己和Schmidt的想法一致。例如他相信變種人是比人類更優越的種族,這是有生物學的理論做為基礎的,而且事實也的確如此──Erik殺光了那群曾經染指自己的醜惡野獸們,用他的能力,捍衛自己的安全。而Schmidt不僅沒有責備他,反而大大地褒獎這個孩子的壯舉。
在那之後,Erik除了確信這股特異能力可以保護自己以外,隨著他所能辦到的事情越來越具有挑戰性,他也開始能夠享受完成功課所帶來的成就感。當然,只要扯上他的猶太族人,就一切免談。
有時候,他會在深夜前往Schmidt的房間,一剛開始是服從命令,但後來他卻也曾主動跪在那男人的腳邊,為他獻上服務。
「我並沒有被洗腦。」偶爾,當Erik深夜獨自坐在床沿,想起母親的時候,他總是會朝著空氣中某個不存在的點做出保證,「那些都是我,Erik Lehnserr自己的想法。我並沒有全盤接受Herr Doctor的想法。我是自己得到這些結論的。而終有一天,我要靠這股力量逃出去。」
他握緊銀幣,如此確信人生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但是在Erik的記憶中,母親的臉卻早已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