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d I request thee, Maker, from my clay
To mould me man?”
–John Milton, Paradise Lost, Book10 Line 743
「造物主啊,難道我曾要求您
用泥土把我造成人嗎?」
─彌爾頓《失樂園》第10書,743行
To mould me man?”
–John Milton, Paradise Lost, Book10 Line 743
「造物主啊,難道我曾要求您
用泥土把我造成人嗎?」
─彌爾頓《失樂園》第10書,743行
01. 畏光
監視器的紅光以每五秒一次的頻率閃爍著,彷彿鏡頭的背後有什麼人正監視著實驗室裡每個人的一舉一動。
沒有人移動。
人造光將實驗室染成一片淨白,那樣的淨白太過於刺眼,好似連物品的陰影都不復存在。每個走進這間實驗室的人都立刻感受到,啊,原來光明也會令人心生畏懼。實驗室的牆上掛著一個金屬的牌子,上面篆刻著威蘭公司的箴言:「創建更好的世界」,而箴言本身也籠罩在光裡。
人造光緊縛著每個身穿純白工作服的研發人員,使他們動彈不得。不,真正令他們全身僵直的並不是光線,也不是箴言或整間實驗室造成的壓迫感,而是眼前的機械模具。金屬模板的另一頭,是上帝的領域。就在下一刻,人類將不再只是工具的製作者,而要奪取上帝的工作,將泥土捏塑為生命,並為之注入靈魂與情感。
擁有情感的人造生命,大衛8。
大衛8改良自業已全面回收、銷毀的前代作品。第七代的機器人未臻完美,出廠後不久即因無法正常讀取人類的臉部動作並加以辨識其情緒變化而為人詬病。但是威蘭公司不只汲取教訓,更從原本的致命傷出發,打造出本身便「擁有情感」,且以此為賣點的第八代機器人。
研發團隊承受了外界與上層莫大的壓力,連續加班趕工三個月就為了做出符合期待的成品,如今所有的硬體裝備與初始程式終於完成,只等著將機器啟動,進行實測。其實系統工程師們各個心知肚明,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具有情感的機器人」。他們打造的機械不過是在一堆零件外面裹上一層人類的外皮,而所謂的情緒反應,不過是電腦接收特定的指令後,由程式運算出來的結果。
但是,人類又何嘗不是如此。
人腦與中央處理器最大的差別只在於使用的材質不同,運作的原理其實相去無幾,而器官不過是各種名稱與作用相異的硬體。
思及至此,實驗室裡的研發團隊原本雀躍不已的情緒便冷了下來。宗教信仰已經支撐人類的精神生活超過兩千年,雖然在近三百年宗教已漸趨頹敗衰微,但是在場的研發人員中,卻有不少人的脖子上仍掛著十字架。
而大衛8的啟動,無疑會是粉碎宗教信仰的強力一擊,同時,也會讓人類與機器的界線更趨模糊。
誰知道呢,或許人類也不過是神用塵泥製成的機器。喪禮時牧師不都這麼說的嗎,塵歸塵,土歸土。
他們望著眼前的模具。
倘若這是打開後會為全世界帶來瘟疫的潘朵拉之盒……文明及其不滿哪,在科技帶來的混亂過後,誰也不能保證,留下來的會是希望。
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
「唧──」監視器對實驗室裡的沉默感到不耐,突然發出高頻的刺耳聲音。
道即是神。
一個研發人員聽到了監視器的尖叫,終於從恍神的狀態中回復過來,向模具的開關探去。
其他人都木然地望著他的動作。
終於,機器啟動。原本覆蓋在其上的金屬片自動移開,露出一張防塵的紙墊,而紙上印著威蘭公司的字樣。另一個研發人員此時走上前,用戴著白色乳膠套的手一把將紙墊撕開,露出裝著人型機器的塑膠套。同時,乳白色的液體從透明軟管中緩緩注入機器赤裸的身體。
研發團隊的每個成員都屏息以待──猛然地,只見塑膠套中的人型抖落防撞的保麗龍,然後微微張口,狀似意圖呼吸。研發人員們見狀,差點受直覺驅使而衝出去、將塑膠套扯開以避免套中的人窒息。但是他們立刻提醒自己,眼前這個擁有人類驅體的東西是壓根兒不需要呼吸的,更遑論會在塑膠套中窒息。看啊,他雖然張開了口,但是塑膠套中並沒有因為他呼出的氣而蒙上一層霧氣……這孩子沒有呼吸。
雖然剛出生,卻沒有哭。
他活過來了,但是卻沒有生命。
研發團隊望著大衛8緩緩睜開眼睛,然後,彷彿為了活動筋骨似的,他微微扭動身軀。
「大衛?」團隊中有人開口,輕聲叫著機器人的名字。
只見大衛8將頭撐起,眨了眨眼睛適應光線,介於綠色與藍灰色之間的眼珠左瞧右看……最後,他直視前方,向塑膠套外的人群微微一笑。
眾人頓時爆出一聲歡呼。
「Happy Birthday, 大衛!」
研發團隊的人們緊緊相擁彼此,在一片歡呼聲中,有人提起慶功宴和安排休假的計畫,少數幾個人員甚至激動落淚,不得不用戴著白色乳膠套的手背將眼淚抹去。
半分鐘過後,大衛稍微收起微笑,但是程式仍不間斷地運作著。他的雙眼觀察著塑膠套外面的世界……他已經開始學習。他那據稱沒有容量上限的記憶體正不斷地大量儲存關於這個世界的資訊。
而監視器注視著這一切。歡天喜地的研發團隊,以及在畫面角落的大衛。
注意到實驗室的天花板角落有個以固定頻率閃爍的微小紅光,大衛抬眼,並且以充滿感情的目光,回望監視器彼端的凝視。
沒有人移動。
人造光將實驗室染成一片淨白,那樣的淨白太過於刺眼,好似連物品的陰影都不復存在。每個走進這間實驗室的人都立刻感受到,啊,原來光明也會令人心生畏懼。實驗室的牆上掛著一個金屬的牌子,上面篆刻著威蘭公司的箴言:「創建更好的世界」,而箴言本身也籠罩在光裡。
人造光緊縛著每個身穿純白工作服的研發人員,使他們動彈不得。不,真正令他們全身僵直的並不是光線,也不是箴言或整間實驗室造成的壓迫感,而是眼前的機械模具。金屬模板的另一頭,是上帝的領域。就在下一刻,人類將不再只是工具的製作者,而要奪取上帝的工作,將泥土捏塑為生命,並為之注入靈魂與情感。
擁有情感的人造生命,大衛8。
大衛8改良自業已全面回收、銷毀的前代作品。第七代的機器人未臻完美,出廠後不久即因無法正常讀取人類的臉部動作並加以辨識其情緒變化而為人詬病。但是威蘭公司不只汲取教訓,更從原本的致命傷出發,打造出本身便「擁有情感」,且以此為賣點的第八代機器人。
研發團隊承受了外界與上層莫大的壓力,連續加班趕工三個月就為了做出符合期待的成品,如今所有的硬體裝備與初始程式終於完成,只等著將機器啟動,進行實測。其實系統工程師們各個心知肚明,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具有情感的機器人」。他們打造的機械不過是在一堆零件外面裹上一層人類的外皮,而所謂的情緒反應,不過是電腦接收特定的指令後,由程式運算出來的結果。
但是,人類又何嘗不是如此。
人腦與中央處理器最大的差別只在於使用的材質不同,運作的原理其實相去無幾,而器官不過是各種名稱與作用相異的硬體。
思及至此,實驗室裡的研發團隊原本雀躍不已的情緒便冷了下來。宗教信仰已經支撐人類的精神生活超過兩千年,雖然在近三百年宗教已漸趨頹敗衰微,但是在場的研發人員中,卻有不少人的脖子上仍掛著十字架。
而大衛8的啟動,無疑會是粉碎宗教信仰的強力一擊,同時,也會讓人類與機器的界線更趨模糊。
誰知道呢,或許人類也不過是神用塵泥製成的機器。喪禮時牧師不都這麼說的嗎,塵歸塵,土歸土。
他們望著眼前的模具。
倘若這是打開後會為全世界帶來瘟疫的潘朵拉之盒……文明及其不滿哪,在科技帶來的混亂過後,誰也不能保證,留下來的會是希望。
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
「唧──」監視器對實驗室裡的沉默感到不耐,突然發出高頻的刺耳聲音。
道即是神。
一個研發人員聽到了監視器的尖叫,終於從恍神的狀態中回復過來,向模具的開關探去。
其他人都木然地望著他的動作。
終於,機器啟動。原本覆蓋在其上的金屬片自動移開,露出一張防塵的紙墊,而紙上印著威蘭公司的字樣。另一個研發人員此時走上前,用戴著白色乳膠套的手一把將紙墊撕開,露出裝著人型機器的塑膠套。同時,乳白色的液體從透明軟管中緩緩注入機器赤裸的身體。
研發團隊的每個成員都屏息以待──猛然地,只見塑膠套中的人型抖落防撞的保麗龍,然後微微張口,狀似意圖呼吸。研發人員們見狀,差點受直覺驅使而衝出去、將塑膠套扯開以避免套中的人窒息。但是他們立刻提醒自己,眼前這個擁有人類驅體的東西是壓根兒不需要呼吸的,更遑論會在塑膠套中窒息。看啊,他雖然張開了口,但是塑膠套中並沒有因為他呼出的氣而蒙上一層霧氣……這孩子沒有呼吸。
雖然剛出生,卻沒有哭。
他活過來了,但是卻沒有生命。
研發團隊望著大衛8緩緩睜開眼睛,然後,彷彿為了活動筋骨似的,他微微扭動身軀。
「大衛?」團隊中有人開口,輕聲叫著機器人的名字。
只見大衛8將頭撐起,眨了眨眼睛適應光線,介於綠色與藍灰色之間的眼珠左瞧右看……最後,他直視前方,向塑膠套外的人群微微一笑。
眾人頓時爆出一聲歡呼。
「Happy Birthday, 大衛!」
研發團隊的人們緊緊相擁彼此,在一片歡呼聲中,有人提起慶功宴和安排休假的計畫,少數幾個人員甚至激動落淚,不得不用戴著白色乳膠套的手背將眼淚抹去。
半分鐘過後,大衛稍微收起微笑,但是程式仍不間斷地運作著。他的雙眼觀察著塑膠套外面的世界……他已經開始學習。他那據稱沒有容量上限的記憶體正不斷地大量儲存關於這個世界的資訊。
而監視器注視著這一切。歡天喜地的研發團隊,以及在畫面角落的大衛。
注意到實驗室的天花板角落有個以固定頻率閃爍的微小紅光,大衛抬眼,並且以充滿感情的目光,回望監視器彼端的凝視。
02. 盜火
大衛說他會自己去買窗簾。
訓練結束之後,大衛跳下無重力模擬器,如此言道。
幾個月前,伊莉莎白‧蕭將附上自拍影片的電子郵件寄到威蘭的客服部門,每天一封,每到週末還會來個大放送,一連寄三封。就算系統封鎖了她的郵件地址,她還是想盡辦法把影片寄到威蘭公司。
雖然客服妹妹在茶水間跟同事抱怨「這女人到底是怎樣,要錢也不是這樣要的吧!」,蕭卻確確實實地用這個方式得到了威蘭的財務贊助。
在為公司的高層做過簡報之後,她便順利地得以主持與進行創世紀計畫(Project Genesis),為此跑遍全世界的石窟,從而探索人類的起源。事實上,這個計畫原本就已經進行到一半,不過當時的開銷主要是由蕭博士和她的合作夥伴以自己的收入和微薄的政府補助支付。西元二零八九年,蕭和團隊在蘇格蘭的石窟找到星圖(star map),從而確信了她的假說是成立的,但是這個「假說」離確定的「理論」還很遠,為了得到證明,他們恐怕必須前往遙遠的宇宙深處。為此,她需要巨額的經費。
她之所以一找到關鍵的史前文物,便立刻轉而爭取民間贊助,一方面是考量到威蘭企業龐大的勢力與財務能力,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蕭很明白,保守的學界和政府恐怕無法在一時半刻接受他們的挖掘成果,而所謂無巧不成書,威蘭的領導人正好熱衷此道。蕭博士的決定是正確的。雖然公司高層傳出反對的聲音,但領導人彼得‧威蘭一旦把自己的名字簽下,就保證了這個計畫擁有半永久的充足經費。
幾乎與創世紀計畫同時啟動的,是普羅米修斯計畫(Project Prometheus),也就是彼得‧威蘭真正的野心。事實上,彼得‧威蘭根本不在意地球上的原始猴子們在石窟裡畫了什麼圖案,他所在意的,是那些圖案究竟能否引領他到上帝的面前──當然,這裡指的不是基督教、伊斯蘭教或任何地球上曾經或仍然存在的信仰所信奉的神,而是在約莫四萬年前,讓克羅瑪儂人有別於尼安德塔人的,真正的「造物主」。如今,身為地球上最有權又最有勢的唯一一人,彼得‧威蘭似乎可以理所當然地抬頭挺胸,跟上帝面對面坐下來,好好與之協商溝通一番。
尤其,他的公司還成功創造了機器人大衛。
大衛讓他更有理由相信,自己確實有與上帝平起平坐的能耐。他掌握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切(包括命運。的確如此,他的一個決定徹底改變了蕭和她團隊的命運。)……只除了生命的時間,那是他唯一還無法納入自己手掌心的東西。
珍‧奧斯汀的小說《傲慢與偏見》開場詞即指出,「此為事實,舉世皆知:單身而有財,必然意欲娶妻。」而彼得‧威蘭有財又有權,則必然追尋不老長生。想要「不老」,對他而言是已經遲了,但是「長生」倒還有機會,值得放手一搏。這是普羅米修斯計畫的意義,也是他贊助伊莉莎白‧蕭的真正目的。威蘭擁有的科技不過是玩火,他最大的機會,是從神的手中獲取原本並不屬於人類的權力。而他相信,只要能夠在應許之地找到神,他就沒有理由得不到想要的東西。
「大衛不會變老,不會經歷死亡;然而他也無從領受生命的恩賜,因為他缺少靈魂。」威蘭如此對著攝影機侃侃而談。但是或許,意圖盜火的彼得‧威蘭最樂意為了獲得永生而付出的代價,正是他的肚腸,他的靈魂。
而大衛,剛從無重力模擬器一躍而下的這名機器人,雖然明白自己只不過是工廠量產的千萬個機器人之一,卻也確實認知到,被安排加入普羅米修斯計畫的自己屆時會需要執行特別的任務。
也因此,他是特別的。
當然,對於大衛是否擁有「認知」的能力,目前還是個值得商榷的問題。可以確定的是,就在穿著室內拖的雙腳踏在地板上的瞬間,他,彷彿自言自語(人類獨有的行為之一)般地,說著他會自己去買窗簾。
負責操作儀器、記錄測驗結果的畢什普聞言,便將目光從手上的記錄板和表格上移開,抬頭看著維持立正站姿的機器人,「你要去買窗簾?」
「是,女士。」
「叫我姊姊。」
原本畢什普認為自己會聽到大衛回應「是,姊姊。」,但眼前的機器人並沒有做出如她預期的反應。相反地,大衛只是挑眉,然後眨了眨他那雙漂亮的眼睛,雖然臉上掛著微笑,卻閉口不語。
好像很不屑似的。
「……他們把你做的像個討人厭的孩子。」不像機器,反倒更像人類。
「按照一般人的反應,您還可以在感想前面加上『該死』做為發語詞。」大衛笑著如是說。
該死。
畢什普對一般的人類受試者毫無興趣。為了普羅米修斯計畫,這陣子她每天都必須記錄參與計畫者的測試數據,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她表現出來的模樣甚至比機械更制式化,她說出口的每一句話、任何舉動都絲毫不帶情感……威蘭公司是個奇怪的地方,機器必須模擬人類,人類卻模仿機器。
或許這樣的現象不只在威蘭出現,而是全世界皆然。
但是只要面對大衛,她就會短暫變回人類。或許是因為,一旦與真正的機械面對面,她的身體便會自然產生對非我族類的警覺心,提醒她,自己依然是個擁有靈魂的肉身。
而現在,這個擁有靈與肉的身軀,正考慮著關於窗簾的問題。
「大衛,為什麼你想要買窗簾?」她問。
「抱歉,『想要』並不是我能理解的概念。」大衛歪頭,顯得有些困惑。
當然,「困惑」也不是他能理解的概念。
「我修正剛才的問題。」由於第八代機器人的反應太過相似人類,畢什普雖然知道大衛只是機械,卻時常忘了要改變與之對話的方式。事實上……有時她甚至會懷疑大衛其實什麼都知道,只是在裝傻,「你為什麼買窗簾?」
「為了得到幸福。」大衛低頭看著自己修長的手指,然後開始玩弄指甲。
機器人的指甲只是外包裝的一部分,和他金色的頭髮一樣,都不過是為了讓他的外貌更近似於人類的裝飾,因此理所當然地已經修剪成最恰當的長度與形狀。但他藉由觀察人類,學會了原本只專屬於人類的細微動作,而且將之加入自己的行為模式中。
看著機器人做出人類特有的習慣動作,畢什普突然覺得有點恐怖。
大衛使她感到恐慌。隨著機器與人類的界線越來越模糊,是否有一天,機器人將徹底變成人類,而人類則淪為機械?
「窗簾可不是仙女,它不會讓你從木偶變成小男孩。」畢什普冷冷地說。
「我不是皮諾丘,也不可能變成男孩。」大衛把手放回大腿外側,望著眼前的測試人員,「但是大衛8被賦予了一個使命,我們必須盡可能地使自己與一般人類相似,因為人類和同類相處時會感到比較安心。」
前提是,一起相處的人類並不知道大衛是機器人。一旦知道了,恐怕只會感到更加不安罷。畢什普納悶著,研發部門的人難道從來沒有像她現在這般,沒來由地害怕機器人的存在?
「真有趣,是誰在你的記憶體裡放了皮諾丘的故事?」她勉強自己去注意其他細節,藉以忽視不舒服的感覺。
「……我可以離開了嗎?」大衛並沒有回答畢什普的問題。
他連人類擅長的「答非所問」也學會了。
「隨你。」畢什普轉身,開始確認下一個要進行測試的人員資料。無論大衛打算買窗簾還是桌巾都無所謂,只要他趕緊離開這個房間就好了,畢什普這麼想著。
如果人會害怕自己創造的機器,那麼創造了人類的神,會不會對人類產生同樣的感覺?或許正是因為畏懼與自己長相雷同的人類,所以才要將人類逐出伊甸。
眼不見為淨。
這樣想著的人類,似乎太過自大了。但是,倘若此論述為真,那麼涎著臉跑去糾纏造物主的人類,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呢……
大衛離開了訓練中心。房間裡的聲音在氣密門關上的一瞬間消失,彷彿被吸入了真空。
畢什普覺得自己無法呼吸。
訓練結束之後,大衛跳下無重力模擬器,如此言道。
幾個月前,伊莉莎白‧蕭將附上自拍影片的電子郵件寄到威蘭的客服部門,每天一封,每到週末還會來個大放送,一連寄三封。就算系統封鎖了她的郵件地址,她還是想盡辦法把影片寄到威蘭公司。
雖然客服妹妹在茶水間跟同事抱怨「這女人到底是怎樣,要錢也不是這樣要的吧!」,蕭卻確確實實地用這個方式得到了威蘭的財務贊助。
在為公司的高層做過簡報之後,她便順利地得以主持與進行創世紀計畫(Project Genesis),為此跑遍全世界的石窟,從而探索人類的起源。事實上,這個計畫原本就已經進行到一半,不過當時的開銷主要是由蕭博士和她的合作夥伴以自己的收入和微薄的政府補助支付。西元二零八九年,蕭和團隊在蘇格蘭的石窟找到星圖(star map),從而確信了她的假說是成立的,但是這個「假說」離確定的「理論」還很遠,為了得到證明,他們恐怕必須前往遙遠的宇宙深處。為此,她需要巨額的經費。
她之所以一找到關鍵的史前文物,便立刻轉而爭取民間贊助,一方面是考量到威蘭企業龐大的勢力與財務能力,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蕭很明白,保守的學界和政府恐怕無法在一時半刻接受他們的挖掘成果,而所謂無巧不成書,威蘭的領導人正好熱衷此道。蕭博士的決定是正確的。雖然公司高層傳出反對的聲音,但領導人彼得‧威蘭一旦把自己的名字簽下,就保證了這個計畫擁有半永久的充足經費。
幾乎與創世紀計畫同時啟動的,是普羅米修斯計畫(Project Prometheus),也就是彼得‧威蘭真正的野心。事實上,彼得‧威蘭根本不在意地球上的原始猴子們在石窟裡畫了什麼圖案,他所在意的,是那些圖案究竟能否引領他到上帝的面前──當然,這裡指的不是基督教、伊斯蘭教或任何地球上曾經或仍然存在的信仰所信奉的神,而是在約莫四萬年前,讓克羅瑪儂人有別於尼安德塔人的,真正的「造物主」。如今,身為地球上最有權又最有勢的唯一一人,彼得‧威蘭似乎可以理所當然地抬頭挺胸,跟上帝面對面坐下來,好好與之協商溝通一番。
尤其,他的公司還成功創造了機器人大衛。
大衛讓他更有理由相信,自己確實有與上帝平起平坐的能耐。他掌握生命,以及生命中的一切(包括命運。的確如此,他的一個決定徹底改變了蕭和她團隊的命運。)……只除了生命的時間,那是他唯一還無法納入自己手掌心的東西。
珍‧奧斯汀的小說《傲慢與偏見》開場詞即指出,「此為事實,舉世皆知:單身而有財,必然意欲娶妻。」而彼得‧威蘭有財又有權,則必然追尋不老長生。想要「不老」,對他而言是已經遲了,但是「長生」倒還有機會,值得放手一搏。這是普羅米修斯計畫的意義,也是他贊助伊莉莎白‧蕭的真正目的。威蘭擁有的科技不過是玩火,他最大的機會,是從神的手中獲取原本並不屬於人類的權力。而他相信,只要能夠在應許之地找到神,他就沒有理由得不到想要的東西。
「大衛不會變老,不會經歷死亡;然而他也無從領受生命的恩賜,因為他缺少靈魂。」威蘭如此對著攝影機侃侃而談。但是或許,意圖盜火的彼得‧威蘭最樂意為了獲得永生而付出的代價,正是他的肚腸,他的靈魂。
而大衛,剛從無重力模擬器一躍而下的這名機器人,雖然明白自己只不過是工廠量產的千萬個機器人之一,卻也確實認知到,被安排加入普羅米修斯計畫的自己屆時會需要執行特別的任務。
也因此,他是特別的。
當然,對於大衛是否擁有「認知」的能力,目前還是個值得商榷的問題。可以確定的是,就在穿著室內拖的雙腳踏在地板上的瞬間,他,彷彿自言自語(人類獨有的行為之一)般地,說著他會自己去買窗簾。
負責操作儀器、記錄測驗結果的畢什普聞言,便將目光從手上的記錄板和表格上移開,抬頭看著維持立正站姿的機器人,「你要去買窗簾?」
「是,女士。」
「叫我姊姊。」
原本畢什普認為自己會聽到大衛回應「是,姊姊。」,但眼前的機器人並沒有做出如她預期的反應。相反地,大衛只是挑眉,然後眨了眨他那雙漂亮的眼睛,雖然臉上掛著微笑,卻閉口不語。
好像很不屑似的。
「……他們把你做的像個討人厭的孩子。」不像機器,反倒更像人類。
「按照一般人的反應,您還可以在感想前面加上『該死』做為發語詞。」大衛笑著如是說。
該死。
畢什普對一般的人類受試者毫無興趣。為了普羅米修斯計畫,這陣子她每天都必須記錄參與計畫者的測試數據,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她表現出來的模樣甚至比機械更制式化,她說出口的每一句話、任何舉動都絲毫不帶情感……威蘭公司是個奇怪的地方,機器必須模擬人類,人類卻模仿機器。
或許這樣的現象不只在威蘭出現,而是全世界皆然。
但是只要面對大衛,她就會短暫變回人類。或許是因為,一旦與真正的機械面對面,她的身體便會自然產生對非我族類的警覺心,提醒她,自己依然是個擁有靈魂的肉身。
而現在,這個擁有靈與肉的身軀,正考慮著關於窗簾的問題。
「大衛,為什麼你想要買窗簾?」她問。
「抱歉,『想要』並不是我能理解的概念。」大衛歪頭,顯得有些困惑。
當然,「困惑」也不是他能理解的概念。
「我修正剛才的問題。」由於第八代機器人的反應太過相似人類,畢什普雖然知道大衛只是機械,卻時常忘了要改變與之對話的方式。事實上……有時她甚至會懷疑大衛其實什麼都知道,只是在裝傻,「你為什麼買窗簾?」
「為了得到幸福。」大衛低頭看著自己修長的手指,然後開始玩弄指甲。
機器人的指甲只是外包裝的一部分,和他金色的頭髮一樣,都不過是為了讓他的外貌更近似於人類的裝飾,因此理所當然地已經修剪成最恰當的長度與形狀。但他藉由觀察人類,學會了原本只專屬於人類的細微動作,而且將之加入自己的行為模式中。
看著機器人做出人類特有的習慣動作,畢什普突然覺得有點恐怖。
大衛使她感到恐慌。隨著機器與人類的界線越來越模糊,是否有一天,機器人將徹底變成人類,而人類則淪為機械?
「窗簾可不是仙女,它不會讓你從木偶變成小男孩。」畢什普冷冷地說。
「我不是皮諾丘,也不可能變成男孩。」大衛把手放回大腿外側,望著眼前的測試人員,「但是大衛8被賦予了一個使命,我們必須盡可能地使自己與一般人類相似,因為人類和同類相處時會感到比較安心。」
前提是,一起相處的人類並不知道大衛是機器人。一旦知道了,恐怕只會感到更加不安罷。畢什普納悶著,研發部門的人難道從來沒有像她現在這般,沒來由地害怕機器人的存在?
「真有趣,是誰在你的記憶體裡放了皮諾丘的故事?」她勉強自己去注意其他細節,藉以忽視不舒服的感覺。
「……我可以離開了嗎?」大衛並沒有回答畢什普的問題。
他連人類擅長的「答非所問」也學會了。
「隨你。」畢什普轉身,開始確認下一個要進行測試的人員資料。無論大衛打算買窗簾還是桌巾都無所謂,只要他趕緊離開這個房間就好了,畢什普這麼想著。
如果人會害怕自己創造的機器,那麼創造了人類的神,會不會對人類產生同樣的感覺?或許正是因為畏懼與自己長相雷同的人類,所以才要將人類逐出伊甸。
眼不見為淨。
這樣想著的人類,似乎太過自大了。但是,倘若此論述為真,那麼涎著臉跑去糾纏造物主的人類,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呢……
大衛離開了訓練中心。房間裡的聲音在氣密門關上的一瞬間消失,彷彿被吸入了真空。
畢什普覺得自己無法呼吸。
03. 尼安德塔人,克羅瑪儂人,機器人。
畢什普並不是唯一對大衛感到恐懼的人類。
登上普羅米修斯艦之後,會有超過兩年的時間大衛必須獨自操作所有的儀器,雖然大部分都是由中央電腦控制,但是如果太空船上出現故障的機器,屆時他仍然必須身兼維修人員一職。事實上,負責打造普羅米修斯號的團隊原本就頗有共識,與其把維修精密儀器的工作交給人類,還不如託付給值得信賴的機器,至少面臨危機時,機器的手不會顫抖。總之,為了測試手指的靈巧度,大衛正在實驗室中為一個高度約五公分的塑料模型塗裝。
坐在他對面的是一組攝影人員。他們與威蘭公司簽了合作契約,最近正在拍攝一部為第八代機器人行銷的短片。其實他們原本並沒有預約拍攝「這具」大衛的行程,但是路過實驗室時,他們透過牆上的玻璃看到了作業的過程,導演認為手指的靈巧度是非常值得宣傳的賣點,因此徵得同行的部門主管同意之後,整批攝影組便欣然地湧進實驗室。
大衛只是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就又繼續他的工作。
攝影鏡頭下的大衛像是一個全神貫注的小孩,專心地玩著手上的玩具,拍攝人員甚至覺得他的眼睛閃耀著小孩子特有的光采,彷彿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令他感到好奇,而他即將解開手上的這個神祕玩意兒的謎底。
「你知道這是誰嗎?」導演喊卡之後,攝影助理饒富興味地走到大衛身旁,然後從他手中拿走模型。
「Erik Lehnsherr,更為世人所知的名稱是Magneto,X-Men系列的角色之一。」大衛並沒有急著把模型搶回來,只是瞇眼看著那個攝影助理把他的指紋留在模型身上。
「喔?很了不起嘛,竟然知道那麼久以前的漫畫。」助理把模型擺回桌上。他記得爺爺的倉庫裡好像就有這麼一套已經泛黃破爛的書。
「不是漫畫。」大衛伸手拿起模型,然後用自己身上的灰色公司制服把指紋擦掉,「這是根據西元2011年的福斯電影版做出來的模型。角色的長相和其他媒體版本不一樣。」
「……那又怎樣,根本沒差吧。」攝影助理撇了撇嘴,對大衛的回應不感興趣,「為什麼挑上這個模型?」
「是研究人員拿給我的。」
「但是你好像很了解這個角色。」助理望了模型一眼,突然覺得那張臉和大衛的五官有些神似。難道他在上漆的時候刻意將模型塗成和自己相仿的模樣?
「Magneto是變種人的兩大領袖之一。」大衛轉頭,正視著攝影助理,「二十世紀的人們相信輻射會造成基因突變,而且這種突變會賦予變種人超能力。」
「喔……超能力啊。」助理用手指在模型身上一彈,模型便向後翻倒,「領袖也沒什麼了不起嘛,我這不就打敗他了。嗯,你知道什麼叫做基因突變?」
「基因突變造就了生物的演化。」大衛伸手將模型扶正,「生物演化大致可分為三個步驟,首先是基因的變異,而這種變異經過一代代遺傳下來,最後經過天擇,適者便得生存。一次又一次的淘選過後,生命表徵的改變逐漸累積,就形成了各類物種。」
「我只知道人類的祖先是猴子。」助理哈哈大笑,其實他根本聽不懂大衛剛才說什麼。
「比較正確的說法是猩猩,而不是猴子。」
……猩猩和猴子有差嗎!助理突然覺得有點惱火,從剛才開始這個機器人就不斷地否定他、告訴他什麼才是「正確答案」,好像他是笨蛋似的。
明明才出廠不到兩年而已,這個機器就已經懂得如何讓人類出盡洋相了。助理甚至懷疑,或許大衛私底下認為他很無知,搞不好還偷偷地瞧不起他咧。
──也不過就是個機器人!
「既然你那麼厲害,那就順便告訴我,尼安德塔人是如何演化成阿羅美儂人的?」助理搬出兩個依稀記得的專有名詞,試圖扳回一城。
「你想說的是克羅瑪儂人,也就是現代智人的祖先。」大衛把模型收到盒子裡,「尼安德塔人和克羅瑪儂人並非一脈相傳的演化關係。事實上,出土的證據顯示,他們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生物種,只是生存在地球上的時間剛好有稍微重疊。」
助理的兩眼發直。
「回到剛才關於X-Men的話題。」大衛顯得有點開心,但那也不過是電腦程式使他的臉部呈現出類似於人類愉悅的表情,「以前有不少人認為,尼安德塔人的滅絕必須歸咎於克羅瑪儂人的崛起。而既然克羅瑪儂人取代了尼安德塔人,那麼有朝一日,新的變種人也會取代克羅瑪儂人,成為地球上的優勢物種。」
取代?
成為地球上的優勢物種?
「你說,現在的人類會被取代?」助理不可置信地看著大衛。
「那部系列作品的基本概念大致如此。」大衛起身,把裝著模型的盒子交給研究人員。
他的手指靈敏度無懈可擊,研究人員在表格上簡單地打了幾個勾。
「很高興與您談話,先生。不過我必須先離開了。」大衛對攝助比了一個奇怪的手勢,看起來是讓食指與中指並攏、無名指緊貼小指,「『生生不息,繁榮昌盛』(Live long and prosper)。」
然後他便離開了實驗室。
攝影助理納悶著那個手勢和他最後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是卻突然感到一陣惡寒。
或許那句「生生不息,繁榮昌盛」是大衛做為一個機器人,對人類社會的絕佳諷刺。根據威蘭公司釋出的官方消息,現在公司的員工組成裡有百分之一是機器人(這是合約上寫的資訊,導演認為不需要放進宣傳影片裡,所以他也只不過隨便瞄了一眼,就把紙放到資料夾裡),而現在威蘭正打算把機器人賣到全世界。假設地球的人口有百分之一是由機器人組成,那麼在不久的未來,憑這群機器的智慧與能力,想要百分之百取代人類恐怕也不是什麼難事。
就像克羅瑪儂人取代了尼安德塔人,或者變種人取代克羅瑪儂人,機器人其實也正盤算著讓人類走上滅絕的道路……
這樣的推斷有其邏輯謬誤,但攝影助理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而是被自己異想天開的存亡恐懼著實嚇了一跳,而且逐漸相信人類正面臨空前的危機。跟著同仁離開威蘭之後,他立刻上網註冊了「反機器人論壇」的帳號,並且在上頭發表了一篇長達三千字的文章。
大衛當然不會知道,他無心(的確沒有心)的言論就此改變了一個人類的思想,也不知道外界對機器人的觀感究竟如何。他是一臺「必須為人類的福祉付出努力」的機器,但是,在不久的將來,他便學會稍微「修正」這個指令的定義,以避免收到互相衝突的命令時造成機械的短路。
登上普羅米修斯艦之後,會有超過兩年的時間大衛必須獨自操作所有的儀器,雖然大部分都是由中央電腦控制,但是如果太空船上出現故障的機器,屆時他仍然必須身兼維修人員一職。事實上,負責打造普羅米修斯號的團隊原本就頗有共識,與其把維修精密儀器的工作交給人類,還不如託付給值得信賴的機器,至少面臨危機時,機器的手不會顫抖。總之,為了測試手指的靈巧度,大衛正在實驗室中為一個高度約五公分的塑料模型塗裝。
坐在他對面的是一組攝影人員。他們與威蘭公司簽了合作契約,最近正在拍攝一部為第八代機器人行銷的短片。其實他們原本並沒有預約拍攝「這具」大衛的行程,但是路過實驗室時,他們透過牆上的玻璃看到了作業的過程,導演認為手指的靈巧度是非常值得宣傳的賣點,因此徵得同行的部門主管同意之後,整批攝影組便欣然地湧進實驗室。
大衛只是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就又繼續他的工作。
攝影鏡頭下的大衛像是一個全神貫注的小孩,專心地玩著手上的玩具,拍攝人員甚至覺得他的眼睛閃耀著小孩子特有的光采,彷彿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令他感到好奇,而他即將解開手上的這個神祕玩意兒的謎底。
「你知道這是誰嗎?」導演喊卡之後,攝影助理饒富興味地走到大衛身旁,然後從他手中拿走模型。
「Erik Lehnsherr,更為世人所知的名稱是Magneto,X-Men系列的角色之一。」大衛並沒有急著把模型搶回來,只是瞇眼看著那個攝影助理把他的指紋留在模型身上。
「喔?很了不起嘛,竟然知道那麼久以前的漫畫。」助理把模型擺回桌上。他記得爺爺的倉庫裡好像就有這麼一套已經泛黃破爛的書。
「不是漫畫。」大衛伸手拿起模型,然後用自己身上的灰色公司制服把指紋擦掉,「這是根據西元2011年的福斯電影版做出來的模型。角色的長相和其他媒體版本不一樣。」
「……那又怎樣,根本沒差吧。」攝影助理撇了撇嘴,對大衛的回應不感興趣,「為什麼挑上這個模型?」
「是研究人員拿給我的。」
「但是你好像很了解這個角色。」助理望了模型一眼,突然覺得那張臉和大衛的五官有些神似。難道他在上漆的時候刻意將模型塗成和自己相仿的模樣?
「Magneto是變種人的兩大領袖之一。」大衛轉頭,正視著攝影助理,「二十世紀的人們相信輻射會造成基因突變,而且這種突變會賦予變種人超能力。」
「喔……超能力啊。」助理用手指在模型身上一彈,模型便向後翻倒,「領袖也沒什麼了不起嘛,我這不就打敗他了。嗯,你知道什麼叫做基因突變?」
「基因突變造就了生物的演化。」大衛伸手將模型扶正,「生物演化大致可分為三個步驟,首先是基因的變異,而這種變異經過一代代遺傳下來,最後經過天擇,適者便得生存。一次又一次的淘選過後,生命表徵的改變逐漸累積,就形成了各類物種。」
「我只知道人類的祖先是猴子。」助理哈哈大笑,其實他根本聽不懂大衛剛才說什麼。
「比較正確的說法是猩猩,而不是猴子。」
……猩猩和猴子有差嗎!助理突然覺得有點惱火,從剛才開始這個機器人就不斷地否定他、告訴他什麼才是「正確答案」,好像他是笨蛋似的。
明明才出廠不到兩年而已,這個機器就已經懂得如何讓人類出盡洋相了。助理甚至懷疑,或許大衛私底下認為他很無知,搞不好還偷偷地瞧不起他咧。
──也不過就是個機器人!
「既然你那麼厲害,那就順便告訴我,尼安德塔人是如何演化成阿羅美儂人的?」助理搬出兩個依稀記得的專有名詞,試圖扳回一城。
「你想說的是克羅瑪儂人,也就是現代智人的祖先。」大衛把模型收到盒子裡,「尼安德塔人和克羅瑪儂人並非一脈相傳的演化關係。事實上,出土的證據顯示,他們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生物種,只是生存在地球上的時間剛好有稍微重疊。」
助理的兩眼發直。
「回到剛才關於X-Men的話題。」大衛顯得有點開心,但那也不過是電腦程式使他的臉部呈現出類似於人類愉悅的表情,「以前有不少人認為,尼安德塔人的滅絕必須歸咎於克羅瑪儂人的崛起。而既然克羅瑪儂人取代了尼安德塔人,那麼有朝一日,新的變種人也會取代克羅瑪儂人,成為地球上的優勢物種。」
取代?
成為地球上的優勢物種?
「你說,現在的人類會被取代?」助理不可置信地看著大衛。
「那部系列作品的基本概念大致如此。」大衛起身,把裝著模型的盒子交給研究人員。
他的手指靈敏度無懈可擊,研究人員在表格上簡單地打了幾個勾。
「很高興與您談話,先生。不過我必須先離開了。」大衛對攝助比了一個奇怪的手勢,看起來是讓食指與中指並攏、無名指緊貼小指,「『生生不息,繁榮昌盛』(Live long and prosper)。」
然後他便離開了實驗室。
攝影助理納悶著那個手勢和他最後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是卻突然感到一陣惡寒。
或許那句「生生不息,繁榮昌盛」是大衛做為一個機器人,對人類社會的絕佳諷刺。根據威蘭公司釋出的官方消息,現在公司的員工組成裡有百分之一是機器人(這是合約上寫的資訊,導演認為不需要放進宣傳影片裡,所以他也只不過隨便瞄了一眼,就把紙放到資料夾裡),而現在威蘭正打算把機器人賣到全世界。假設地球的人口有百分之一是由機器人組成,那麼在不久的未來,憑這群機器的智慧與能力,想要百分之百取代人類恐怕也不是什麼難事。
就像克羅瑪儂人取代了尼安德塔人,或者變種人取代克羅瑪儂人,機器人其實也正盤算著讓人類走上滅絕的道路……
這樣的推斷有其邏輯謬誤,但攝影助理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而是被自己異想天開的存亡恐懼著實嚇了一跳,而且逐漸相信人類正面臨空前的危機。跟著同仁離開威蘭之後,他立刻上網註冊了「反機器人論壇」的帳號,並且在上頭發表了一篇長達三千字的文章。
大衛當然不會知道,他無心(的確沒有心)的言論就此改變了一個人類的思想,也不知道外界對機器人的觀感究竟如何。他是一臺「必須為人類的福祉付出努力」的機器,但是,在不久的將來,他便學會稍微「修正」這個指令的定義,以避免收到互相衝突的命令時造成機械的短路。
04. 暗房
他注意到,大衛每次來視聽中心,總是會借閱《阿拉伯的勞倫斯》這部西元一九六二年的電影。雖然當年似乎是頗具盛名的影片,而且帶子也已經被重新洗過、使用現代的科技重製,但是以二十一世紀末的角度看來,這部一百多年前的電影實在太長,劇情也太悶了,更別提畫面的色彩……根本只有沙漠的黃色!
而且所有的角色看起來都很髒。
這部電影竟然會流傳下來,而且在威蘭公司裡有一份複本,實在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而大衛竟然會「喜歡」這部片,更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以機器人所配備的技術,只要看過一次,大衛的記憶體就可以儲存從第一秒到最後一秒的所有電影畫面與聲音效果,根本不需要像這樣看個十遍、二十遍。再說,視聽中心的流通人員如此想著,這部電影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記下來的知識。
既然大衛不需要藉由反覆觀看來記憶影片的內容,那麼他如此頻繁地來試聽中心報到、而且總是借閱這部電影的原因,恐怕就是出自於「喜歡」了。身為威蘭公司的職員之一,雖然並非研發人員,但是他也有個起碼的概念,知道機器人不可能會有所謂的「喜歡」,就算是號稱擁有感情的第八代同樣如此。
一開始,他以為是不同的「大衛」來借閱影片,所以就比照正常的手續幫他安排了獨立的隔間。事實上,的確有不少機器人會透過觀賞影片以取得工作所需的新知,但是就如同上面提到的,觀看這部電影根本就對大衛的工作毫無幫助,完全只有休閒娛樂的效用……然而,機器人會需要休閒娛樂,這道理他可是從來沒聽過。
不行哪,無論如何都想不出合理的解釋。
他站在隔間的外面,透過玻璃窺視著漆黑的房間。螢幕的橘黃色彩跳越在大衛臉上。他正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影片,有時甚至開口跟著念上一段台詞。
實在不像一個正常的機器人。
流通人員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長久以來都被耍著玩,其實這是個偽裝成大衛 8的人類,正在進行一個掩人耳目的實驗……甚至,或許是整人節目?搞不好下一秒,旁邊就會有人衝出來,大笑著跟他解釋一切,然後叫他跟藏在後面的攝影機揮手。
他緊張地回頭。
沒有。沒有主持人,隱藏的攝影機也只是他的幻想而已。
他的手扣上門把,然後輕聲地轉動。這個隔間的設計是不能鎖門的,以免公司發生意外災害時有人被困在裡面而無法逃生。門開了,他舔舔嘴,然後便鑽進漆黑的隔間。
沒什麼……不用緊張,他只是要確認一下罷了……
「嗨。」大衛沒有回頭,但是空氣的流動有了變化,因此他知道有人進到這個空間裡,而且就站在他身後,「打算一起看電影?」
「你喜歡這部電影?」流通人員打算旁敲側擊,找出眼前這個大衛是「人類」的證據。
「『喜歡』並不是我能理解的概念。」大衛仍然注視著螢幕。
「你最喜歡哪個角色?」男人在大衛的身旁坐下,「我剛才在外面看到了,你會跟著念出勞倫斯這個角色的台詞。」
「……」大衛眨眨眼,沒有回應。
「你觀賞這部電影時,眼睛充滿了感情。」男人仍然不死心,「你既然擁有感情,就一定也會對某個東西產生喜歡的感覺了?」
「大衛 8被賦予了與人類感情相似的程式,能夠辨識情境,並做出適當的反應。」機器人如是說。
螢幕上,承認並誠心接納勞倫斯的貝都因人謝里夫‧阿里趁朋友睡著的時候,將他的英國軍服盡數丟入火堆中燒毀。勞倫斯的身世使他未曾擁有姓氏,沒有家族血緣的羈絆,加以失去了代表身分的軍服,阿里用這種半強迫的方式,使這個來自英國的男人成為沙漠的子民。
一場藉由火焰完成的儀式。
「除了沙子,你在這部電影裡還看到了什麼?」流通人員問道。
沙漠夜晚的火光映在大衛的臉上,溫溫的。
突然,一滴淚水從機器人的眼中落下。
「……勞倫斯既不被英國接納,也不可能成為完全的貝都因人。」大衛微微垂眼,「他始終只能是個局外人。乘著風沙而行,卻無法生根。」
男人心中一驚。
他驚訝於大衛並不只是記錄電影的畫面,而是進一步地產生對角色的詮釋。仔細觀察大衛的側臉,他這才發現,那排長長的金色睫毛垂下時,竟然讓原本的陽剛輪廓增添了女性的陰柔色彩。
很美。
他忍不住伸手,抹去再度湧上大衛眼眶的淚水。
「謝謝。」機器人顯得有些靦腆……這或許只是男人的錯覺,但自體內猛然升起的那股熾熱,使他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他情不自禁地撫摸著大衛的臉,感受那幾可亂真的人造肌膚。他甚至覺得那副驅體是有熱度的……在柔軟的皮膚底下,確實有某種溫熱的液體正汩汩流動。
「大衛……你好美。」堅韌,同時卻也細緻溫柔的美麗作品。
當年上帝創造人類,是否也曾仔細端詳著那與自身相仿的面貌,然後對之產生無限愛憐的情慾?
「先生?」
「噓,別動。」男人單腳跪在座椅上,抬起上身,然後用雙手捧著大衛的臉頰。
接著,他欺身親吻機器人濕潤的眼角。
大衛感受著男人溫熱的舌尖,於此同時,他也嘗試分析對方的行為,並且成功地做出結論。然而這個結論並不合理。根據他的資料庫,此種動作通常發生在人類的異性或同性伴侶之間,但是之前並沒有人類與機器的案例。
「先生,我並不是人類。」大衛合理推論,或許男人對他有所誤解。
「不急……」流通人員快速地咬了一下機器人的下唇,「我現在才正準備要好好確認你的真實身分呢。」
說著,男人便扯開大衛的褲檔,然後將手探進去。
「我不明白。這樣做並沒有生殖的意義。」
「真了不起,研發部那群人竟然連這玩意兒都做出來了。」男人的讚嘆之情溢於言表,「實在是,有點惡趣味啊。」
在一片漆黑之中,男人揉搓大衛的下身,以確認他的器官是否具有與人類相同的反應。再次令流通人員感到驚訝的是,對方幾乎是立刻便有了明確的反應,甚至比他在跟妻子進行床第之事時還快。
大衛兩手撐在座椅上,低頭看著自己的兩腿之間,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生理」反應感到好奇。這是研發人員從未,或是尚未教導他的事情。
男人注意到大衛正觀察著新鮮的現象,於是一把抓起大衛的手,讓他碰觸自己鼓脹的肉身,「怎樣,和你的不一樣吧?」
大衛點點頭,隔著衣料,他可以感受到男人的性器正散發出高熱。
「把它拿出來。」男人加重揉捏大衛的力道,扣成環狀的手加速套弄著,「控制力道和速度……對,就是這樣子。」
男人坐回大衛的右側,然後將對方攔腰抱起,使之跪坐在自己的腿上。男人的左手扣在機器人的腰際,而右手除了套弄之外,時不時也用力地揉捏大衛的根部,或是用指腹按壓器官與身體連接的地方。
「來,你把兩個一起握著……像我剛才那樣做,對,再快一點……」
男人沉重的呼吸吐在大衛耳際。
電影仍然放映著。
螢幕上,勞倫斯帶領貝都因的大軍從陸路攻克土耳其人的濱海要塞,直指海洋的炮台徒然聳立。
而且所有的角色看起來都很髒。
這部電影竟然會流傳下來,而且在威蘭公司裡有一份複本,實在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而大衛竟然會「喜歡」這部片,更讓他感到不可思議。
以機器人所配備的技術,只要看過一次,大衛的記憶體就可以儲存從第一秒到最後一秒的所有電影畫面與聲音效果,根本不需要像這樣看個十遍、二十遍。再說,視聽中心的流通人員如此想著,這部電影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記下來的知識。
既然大衛不需要藉由反覆觀看來記憶影片的內容,那麼他如此頻繁地來試聽中心報到、而且總是借閱這部電影的原因,恐怕就是出自於「喜歡」了。身為威蘭公司的職員之一,雖然並非研發人員,但是他也有個起碼的概念,知道機器人不可能會有所謂的「喜歡」,就算是號稱擁有感情的第八代同樣如此。
一開始,他以為是不同的「大衛」來借閱影片,所以就比照正常的手續幫他安排了獨立的隔間。事實上,的確有不少機器人會透過觀賞影片以取得工作所需的新知,但是就如同上面提到的,觀看這部電影根本就對大衛的工作毫無幫助,完全只有休閒娛樂的效用……然而,機器人會需要休閒娛樂,這道理他可是從來沒聽過。
不行哪,無論如何都想不出合理的解釋。
他站在隔間的外面,透過玻璃窺視著漆黑的房間。螢幕的橘黃色彩跳越在大衛臉上。他正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影片,有時甚至開口跟著念上一段台詞。
實在不像一個正常的機器人。
流通人員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長久以來都被耍著玩,其實這是個偽裝成大衛 8的人類,正在進行一個掩人耳目的實驗……甚至,或許是整人節目?搞不好下一秒,旁邊就會有人衝出來,大笑著跟他解釋一切,然後叫他跟藏在後面的攝影機揮手。
他緊張地回頭。
沒有。沒有主持人,隱藏的攝影機也只是他的幻想而已。
他的手扣上門把,然後輕聲地轉動。這個隔間的設計是不能鎖門的,以免公司發生意外災害時有人被困在裡面而無法逃生。門開了,他舔舔嘴,然後便鑽進漆黑的隔間。
沒什麼……不用緊張,他只是要確認一下罷了……
「嗨。」大衛沒有回頭,但是空氣的流動有了變化,因此他知道有人進到這個空間裡,而且就站在他身後,「打算一起看電影?」
「你喜歡這部電影?」流通人員打算旁敲側擊,找出眼前這個大衛是「人類」的證據。
「『喜歡』並不是我能理解的概念。」大衛仍然注視著螢幕。
「你最喜歡哪個角色?」男人在大衛的身旁坐下,「我剛才在外面看到了,你會跟著念出勞倫斯這個角色的台詞。」
「……」大衛眨眨眼,沒有回應。
「你觀賞這部電影時,眼睛充滿了感情。」男人仍然不死心,「你既然擁有感情,就一定也會對某個東西產生喜歡的感覺了?」
「大衛 8被賦予了與人類感情相似的程式,能夠辨識情境,並做出適當的反應。」機器人如是說。
螢幕上,承認並誠心接納勞倫斯的貝都因人謝里夫‧阿里趁朋友睡著的時候,將他的英國軍服盡數丟入火堆中燒毀。勞倫斯的身世使他未曾擁有姓氏,沒有家族血緣的羈絆,加以失去了代表身分的軍服,阿里用這種半強迫的方式,使這個來自英國的男人成為沙漠的子民。
一場藉由火焰完成的儀式。
「除了沙子,你在這部電影裡還看到了什麼?」流通人員問道。
沙漠夜晚的火光映在大衛的臉上,溫溫的。
突然,一滴淚水從機器人的眼中落下。
「……勞倫斯既不被英國接納,也不可能成為完全的貝都因人。」大衛微微垂眼,「他始終只能是個局外人。乘著風沙而行,卻無法生根。」
男人心中一驚。
他驚訝於大衛並不只是記錄電影的畫面,而是進一步地產生對角色的詮釋。仔細觀察大衛的側臉,他這才發現,那排長長的金色睫毛垂下時,竟然讓原本的陽剛輪廓增添了女性的陰柔色彩。
很美。
他忍不住伸手,抹去再度湧上大衛眼眶的淚水。
「謝謝。」機器人顯得有些靦腆……這或許只是男人的錯覺,但自體內猛然升起的那股熾熱,使他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
他情不自禁地撫摸著大衛的臉,感受那幾可亂真的人造肌膚。他甚至覺得那副驅體是有熱度的……在柔軟的皮膚底下,確實有某種溫熱的液體正汩汩流動。
「大衛……你好美。」堅韌,同時卻也細緻溫柔的美麗作品。
當年上帝創造人類,是否也曾仔細端詳著那與自身相仿的面貌,然後對之產生無限愛憐的情慾?
「先生?」
「噓,別動。」男人單腳跪在座椅上,抬起上身,然後用雙手捧著大衛的臉頰。
接著,他欺身親吻機器人濕潤的眼角。
大衛感受著男人溫熱的舌尖,於此同時,他也嘗試分析對方的行為,並且成功地做出結論。然而這個結論並不合理。根據他的資料庫,此種動作通常發生在人類的異性或同性伴侶之間,但是之前並沒有人類與機器的案例。
「先生,我並不是人類。」大衛合理推論,或許男人對他有所誤解。
「不急……」流通人員快速地咬了一下機器人的下唇,「我現在才正準備要好好確認你的真實身分呢。」
說著,男人便扯開大衛的褲檔,然後將手探進去。
「我不明白。這樣做並沒有生殖的意義。」
「真了不起,研發部那群人竟然連這玩意兒都做出來了。」男人的讚嘆之情溢於言表,「實在是,有點惡趣味啊。」
在一片漆黑之中,男人揉搓大衛的下身,以確認他的器官是否具有與人類相同的反應。再次令流通人員感到驚訝的是,對方幾乎是立刻便有了明確的反應,甚至比他在跟妻子進行床第之事時還快。
大衛兩手撐在座椅上,低頭看著自己的兩腿之間,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生理」反應感到好奇。這是研發人員從未,或是尚未教導他的事情。
男人注意到大衛正觀察著新鮮的現象,於是一把抓起大衛的手,讓他碰觸自己鼓脹的肉身,「怎樣,和你的不一樣吧?」
大衛點點頭,隔著衣料,他可以感受到男人的性器正散發出高熱。
「把它拿出來。」男人加重揉捏大衛的力道,扣成環狀的手加速套弄著,「控制力道和速度……對,就是這樣子。」
男人坐回大衛的右側,然後將對方攔腰抱起,使之跪坐在自己的腿上。男人的左手扣在機器人的腰際,而右手除了套弄之外,時不時也用力地揉捏大衛的根部,或是用指腹按壓器官與身體連接的地方。
「來,你把兩個一起握著……像我剛才那樣做,對,再快一點……」
男人沉重的呼吸吐在大衛耳際。
電影仍然放映著。
螢幕上,勞倫斯帶領貝都因的大軍從陸路攻克土耳其人的濱海要塞,直指海洋的炮台徒然聳立。